第二十章 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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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阿容并沒有跟著林英堂他們一起回去。她不知道趙元祺去哪里了,就自己回了大稻埕。 這一天,大稻埕內一如往日,行人往來穿梭,小販叫賣不止于耳,各處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此處紅樓林立,四處都是紅橙橙一片,小孩子就穿梭在其間,嘻嘻哈哈到處追逐。阿容抬頭望天,只見今天天氣好,雖然入了冬,陽光卻很溫暖。她于是搓了搓手,游目四顧,看小孩又在滿城亂竄,忍不住瞪了一眼,揀了條安靜的小巷走去。 這條巷子要比外面安靜得多,陽光照不進巷弄,顯得有些陰暗。也許是因為巷子較窄,走著走著,腳步聲就格外地清晰。她于是更深入巷子里,此處已沒了小販叫賣,倒是有幾個老人家坐在外頭,好整以暇地搖著椅子。樹上停著幾隻鳥,時不時就叫喚幾聲,更顯巷中幽靜。 她耳聽鳥鳴啁啾,蟲鳴唧唧,臉上吹來陣陣冷風,她于是走到騎樓之下,四處張望,好像有些漫無目的。 就在這時,前方驀地傳來一陣談話聲。雙方似乎談得并不愉快,你一言,我一句,越說越是喪氣。阿容循聲望去,只見聲來之處是三合院的一隅,她下意識就跟著聲音走去,越是靠近該地,聲音也就越來越清晰。 她在一處角落呆立了半晌,只聽一個老成的聲音說道:「你說什么?你要離開趙家?」 阿容一聽這聲音,眨了眨眼,好奇地將臉靠近了房里,眼睛向內一掃,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那說話者是個五十來歲的老伯,他的身邊坐著一位年輕人,約莫二十來歲,看上去有些虛弱,正是她之前見過的趙光寄!而坐在趙光寄對面那人,也就是老伯說話的對象,竟然是趙元祺。只見他坐在椅子上,任老伯如何跟他說話,他就是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只是看向別處。 阿容不禁皺起了眉,對于老伯這么跟趙元祺說話,她感到有些意外。這人一看便是僕役打扮,怎能跟趙大少爺這么說話呢? 這老伯自然便是溫伯了。原來那日他和趙元祺說好,他們一行人去了試劍會,溫伯便藉此機會,將被囚在薛家的趙光寄解救出來。眼下趙光寄已然安全,雖已服了解藥,人還是有些虛弱,就十分勉強地坐在椅子上。只聽趙元祺一派輕松地說道:「趙家本來就不是我的家,我說要離開,那也沒什么吧!」 此言一出,阿容不禁愕然地掩上了嘴,只見趙光寄稍微挪動了身子,挺直背脊,拍了拍溫伯的肩膀,像是要緩和他的脾氣,一面對趙元祺道:「怎么這么突然呢?阿瀟,你在我家二十多年了,你雖不是我的親哥,可我一直當你是親兄弟看待的,為什么要離開呢?」 不待趙元祺回答,溫伯已經按住趙光寄的手,讓他別再說話,語重心長地說道:「且不說少爺對你視如親兄,老爺臨終的囑託,你難道都忘了嗎?大少爺已經丟了性命,你再不好好保護二少爺,如何對得起老爺在天之靈?」 趙元祺一聽這話,瞬間就厭煩了起來,他很討厭人家用這種口吻跟他說話,忍不住道:「光寄都長這么大了,還需要我時時刻刻在他身邊嗎?喂,溫伯,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此言一出,溫伯的脾氣瞬間又上來了。趙光寄在一旁緩和兩人的情緒,讓溫伯別這么衝。溫伯先是看了看趙元旗的表情,半晌無話。隨后他重重地舒了口氣,這才說道:「你可記得當初老爺為何要你和元祺少爺互換身分?」 趙元祺道:「當然?!?/br> 日光打進了寧靜的三合院內,屋外鳥鳴啁啾,飛入了屋內三人的耳畔。溫伯站了起身,目光投向遠方,悠悠說道:「十九年前,你父親在臨終之前,將你託付給了老爺。當時世風日下,趙家掃到了頂下郊拚的晦氣,老爺擔心有人對兒子不利,于是起心動念,將年齡相仿的你,與元祺少爺換了身分,又命人將你培養成一名優秀的劍客,以保護他。從此之后,在外人面前,你是大少爺,元祺少爺是小小隨從,便可替他擋去災禍?!?/br> 話音剛落,站在屋外偷聽的阿容忍不住倒抽了口氣,對于這個故事,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聽溫伯又道:「后來,大少爺意外身亡了,老爺怪你沒有看好他,才會釀成悲劇?,F在老爺走了,他最記掛的就是二少爺的安危,他不過是要你保護他一輩子,難道連這一點期盼,你都做不到嗎?」 趙元祺一聽此言,好似不屑地笑了一下,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去。溫伯看他仍執意要走,不由得大為光火,怒道:「你若就這么走了,以后千萬別再回趙家,別貪戀這里的榮華富貴!」 趙光寄在趙元祺身后虛弱地喚了幾聲,只見趙元祺回過頭來,衝他微微一笑,沒有再多說什么。然后他拎著那為數不多的包袱,一步踏出了趙家,繞到后院,只見那個小姑娘在那東張西望,他便在她耳邊打了個響指,調侃道:「大姑娘,偷聽別人說話可不好??!」 阿容聞聲回頭,她又見到了這個男人,總覺得才幾天不見,又有說不完的話。只是方才她聽了那些,一時有些難以消化,待要開口問明,卻見趙元祺回過頭來,順手就拉過了她,笑如清風道:「先陪我去個地方?!?/br> 阿容被他拉著手,雖然對方才的話有些不解,可也覺得十分幸福,便問:「要去哪里?」 趙元祺沒有回答,只是十分自信地走著。陽光打在他俊雅的臉龐,不知為何,在此刻看來更加地俊俏。 他來到了一間當鋪前,走進店里,將一把劍擱在臺上,問老闆道:「這把劍值多少錢?」 老闆一抬頭,看見那一男一女站在臺前,一個高,一個矮,一個皺眉佯怒,一個笑如清風,便恭恭敬敬地走上來,將劍拿在手里打量一番。只見該劍鋒利至極,清影在陽光下閃爍浮動,似真非真,看起來很是玄妙。柄上「清影」二字已微微磨平,卻為這把劍更添一種古韻,儼然是柄價值不斐的寶劍。 阿容看他將「清影」放在桌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拍著他的手臂,焦急道:「你這是在干嘛?難道你……」 她話未說完,趙元祺又衝她微微一笑,帶著些故意地輕觸她的腰際。阿容臉一紅,差點又要賞他巴掌,只聽老闆說道:「這劍論色澤、銳利、年代,各方面都是極好的,公子要當了這劍么?」 趙元祺肯定地說道:「是的?!?/br> 阿容沒有再聽他們后來交談了什么,只是非常不解地傻在當場。這柄名劍固然價值連城,可他為何要當掉呢?為了錢,值得嗎? 后來,她也不知趙元祺究竟從老闆那換了多少錢,不過肯定是很筆很大的數目。趙元祺拿了銀子,滿足地在手中拋了一拋,隨后收入了包袱中。他又拉起阿容的手,兩人走出了店鋪。 出得當鋪,外頭的空氣很新鮮,隱隱能聽見人聲雜沓。阿容走到一半,終究還是耐不住性子,忍不住問道:「喂!你跟我說清楚,剛才你跟那老頭說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趙元祺衝她笑了笑,帶著些譏刺的口吻說道:「你不是都聽到了嗎?我不是真正的大少爺。還是說,小阿容,你是個見錢眼開的女人,看我不是真正的少爺,你要另找飯票了?」 他話說到后來,已經漸漸沒自信地低下頭去。阿容看不見他表情,一聽此言,差點就紅了眼眶。他明知道不是,為什么還要這樣說?忍不住道:「我告訴你,天下有錢的人多的是,我要是你說的那樣,當初我還稀罕你嗎?」 趙元祺走在前面,聽見這話,他眉心一動,莫名就有些眼角灼熱。他還真有點怕她因為這樣就瞧不起自己,便下意識地用譏諷的口吻,好像這樣就可以為自己留點顏面。半晌后,他又重新掛上了笑容,故作沒事地回過頭來,阿容卻早已氣紅了眼。他于是上前去,攬過她的肩,佯裝瀟灑地說道:「瞧,你還真往心里去了。我是開玩笑的,要你離開我,你才不會肯呢?!?/br> 阿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輕輕抹了眼角。趙元祺拉著她,來到一個靜僻的林子,在河邊坐了下來。阿容皺著眉,憤怒地看著他,說道:「你給我老實招來!到底是怎么回事?」 趙元祺笑了笑,將包袱擱在一旁,手就輕輕地枕在腦后,好整以暇地躺了下來。他先是梳理情緒般地嘆了口氣,耳聽溪聲淙淙,撫平了他的思緒。好半晌,才慢慢地開口說道:「我是在很小的時候被送到趙家的,當時我爹病得很重,擔心我沒人照料,就將我託付給他的前雇主趙老爺。當時頂下郊拚剛結束,趙家在大稻埕頗有名望,老爺擔心大少爺會因此有危險,看我和他同歲,就讓我們換了身分,還另請了一位高人指點我功夫。如此一來,我非但能替他擋些危險,還能時時刻刻保護他?!?/br> 說到此處,阿容不住插口道:「那個大少爺,名字就叫趙元祺?!?/br> 趙元祺點了點頭,接著說道:「互換身分的事,一直都沒出問題。直到有一天,我跟大少爺在溪邊玩水,他不幸出了意外,溺死了。老爺知道后,只怪我沒有照顧好他,當時他有多悲憤,那就不必說了?!?/br> 話到這里,趙元祺不禁嘆了口氣,林間清風拂來,吹動著樹上枝葉,光影就在他臉上晃呀晃的。接著說道:「從那件事后,我們兩個的身分就再也沒有明朗的一天,從此將錯就錯了。直到老爺臨終前,他將光寄託付給我,說我是為了保護他而存在的,務必護他一輩子,這就是他對我的期盼。嗯……或許,也是為了讓我贖罪吧!」 趙元祺終于將他的故事說完了,只聽林間風聲颯颯,水聲潺潺,響在兩人的耳畔。他一吐為快,莫名就覺得輕松許多。阿容聽完,呆了半晌,好像也沒什么心得,就說道:「那你為什么要離開?在趙家不好嗎?」 話音剛落,趙元祺撐起身子,聳聳肩,從容不迫地說道:「那里本來就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想一輩子做趙元祺,那又不是真的?!?/br> 阿容道:「為什么?在趙家有錢有地位,不愁吃穿,為了這個原因離開趙家,有必要嗎?」 趙元祺立刻道:「阿容,你為什么要離開你養母?」 此言一出,阿容登時愣住了。她為何要離開陳金釵,不就是想過她想要的日子,不再受人左右,只為自己而活嗎?此時聽了趙元祺這句,她瞬間就明白過來。從前,他只是聽命于趙家的下人,是趙老爺的棋子,一生只能為趙光寄而活。而現在,他放棄了榮華富貴,可是他不用再為了別人而活,不用再受人左右。他自由了,他飛出來了! 趙元祺看了阿容一眼,只見她早已眼圈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看她這樣,知她已明白了自己要說什么,于是欣慰地看了她一眼,輕撫她的臉頰:「別哭啊,我不喜歡你哭?!?/br> 她突然就有滿腹的話想對他傾吐,卻又不知如何表達,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能意會你,我為你的成功而感動的感覺,就笨拙地撲向他的懷里,緊緊地圈住他的脖子,哽咽道:「我才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哭,我偏要哭,我為你的成功而感動,為什么不能哭?」 趙元祺微微一笑,輕輕將她的頭按進肩窩。等到他猛然回過神來,熱淚早已滑過臉龐,偏偏還要笑著說道:「現在我有錢了,可以過我想過的日子,什么都不必擔心啦!」 阿容的臉尚擱在他的肩窩,一聽這話,登時明白過來。原來他為了確保脫離趙家后能衣食無虞,竟然連「清影」都能捨棄!半晌后,趙元祺輕輕松開了她,告訴阿容,原來他本姓袁,單名一字瀟,之后打算先回老家,看情況做個什么小生意。阿容于是將她與汪葉二人約定之事告訴了他,兩人就談著日后的規劃,氣氛也歡愉了起來。 那兩人說著說著,見天色已晚,便投了間城中的客棧。到得晚上,兩人在房中間談,說完了天南地北,好像還意猶未盡。這時,袁瀟突然說道:「對了,我還有一個東西要給你?!?/br> 說罷,只見袁瀟從包袱中取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遞到阿容面前。阿容接了過來,拆開包裝,只見里面竟是個小巧玲瓏的鼻煙壺,不由得呆住了,又抬起眼來看看袁瀟,只聽他說道:「怎么,你不喜歡嗎?」 阿容一聽這話,幾乎分不出他到底是真心問她,還是在調侃她,只把一張臉漲得通紅。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又聽見了那個無恥的笑聲。不禁惱羞成怒道:「你笑什么,你又在戲弄人!」 袁瀟擠眉弄眼道:「我哪里戲弄你了?我可是真心要送給你的?!?/br> 阿容皺著眉,看了看他的表情,有些狐疑地伸出手去。袁瀟打量著她的眉目,突然狡黠一笑,飛快地將盒子奪了過去。阿容呆了半晌,立刻明白過來,自己又被他捉弄了。目光一利,伸手就要去搶他手中盒子,怒道:「給我!」 袁瀟笑如清風,看著阿容生氣的表情,他感到非??煨?。將盒子高高地舉起來,在阿容將要動手之前,一臉戲謔地說道:「你叫我一聲『瀟哥』,我就給你?!?/br> 阿容尚在憤怒之中,聽他這話,不禁又羞得滿臉通紅。她怎么講得出這么rou麻的稱呼!一看袁瀟的表情,又是那副調侃人的模樣,好像很享受她的怒容。阿容于是瞪了他一眼,非但沒說,還更加拼命地跟他搶去。只是她身形纖瘦,又怎奪得過他?最后袁瀟乾脆將東西擱在一旁,強硬地抓住她的雙臂,逼迫道:「快說!」 阿容真是又羞又怒,她怎么可能說出來!只是死命地掙扎,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我偏不說!」 然后她內力一吐,「疾風亂林術」使了出來,竟然掙開了袁瀟的手。她一咬牙,飛步過去搶過盒子,抱在懷里,像在宣示勝利似地瞅了他一眼。袁瀟接收到她的目光,臉色一沉,那表情立刻就逼出他的征服慾,拔足追了上去。 那兩人從客棧內追到客棧外,像是在玩捉迷藏似的,到后來已經不知道是誰在追誰了。 至于他倆的勝負,那恐怕是永遠都分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