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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力能扛鼎在線閱讀 - 我力能扛鼎 第349節

我力能扛鼎 第349節

    就地升堂……

    接受百姓問政……

    蓬萊縣、登州府,還有寥寥幾個天津官直聽得腿肚子轉筋,一時竟不敢回想自己這些年做過哪些虧心喪德的事。

    唐老爺攏共上任不滿一年,四十多個官員里唯獨他無畏無懼,踩著扶梯,第一個爬上了漢白玉神臺,矮胖的身子竟走得虎虎生風。

    公孫大人狠狠一咬牙,握住扶手的力道像握住了自己的命根。旁邊的下人急忙抓起脂粉,把他黑沉沉的臉色抹勻了些,托著老爺的肘,扶住老爺的腳才得以讓老爺踩穩扶梯。

    剩下的官,幾乎都是被兵連催帶請地提溜上去的,一人一張椅子,兩股戰戰地坐上了審判臺。

    動亂中的人群靜下來,漸漸變成sao亂,變成爭議和沉默,千百雙沉默的眼睛注視著神臺,冒著鼻涕泡的稚童尚且懵懂,可青年、中年、上了歲數的老嫗老漢,望向神臺的目光中皆有火燎原。

    而這兩日,靠一封又一封案情公示書堆疊起來的律法公信力,甚至抵得過疍民信奉了幾百年的“海母會懲治惡人”的神說。

    海母她沒開眼,惡人總是又富又貴又長壽。

    海上有巨輪劈波斬浪而來,晨光大盛之時,死寂的廣場上終于爆出了第一聲。

    “草民有冤!草民全家老小一十二口,去年都被斬首于鬧市口,尸體剝皮塞草掛在海門樓上!官老爺說我家販私鹽,可草民家中沒販過私鹽,從沒與鹽梟有過勾結!”

    “草民有冤!草民狀告海事營隊副趙蒲塘,殺我妻兒老母,奪了我家祖宗傳下來的三條大櫓船!”

    “草民也有冤!”

    ……

    堵了千百年的大壩終于泄開了一個口,黃河水咆哮沖涌著,將深埋在泥沙底下的冤魂扯起來,隨著生人一起,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第322章

    晏少昰來得遲,這場審判會他只聽了后半程,坐進粥棚里,和唐荼荼分了一盅枸杞粥。白粥不頂餓,熱騰騰灌了個半飽。

    廣場上一聲聲的“草民有冤”,幾個主簿奮筆疾書,三盒墨堪堪夠寫完一冊冤屈錄,這些草紙整理好,到明日會變成一封封訴狀呈到省衙,由各省上官先行問罪,該罰的罰,該抄家的抄家。

    臺上總共坐著四十七個官,這一上午,銬走的還不足個零頭。

    因為貪官底下有惡吏,惡吏底下還有打手,打手混在鹽幫、漕幫里,從上到下一塘子污水淤泥。疍民陷在最底層,跳起來,也只能咬到池底腐爛的藤,靠這根藤扯著大船震三震。

    唐荼荼不懂政治,也不懂官場生態,她想做的,不是把哪些官踹下去,那是殿下要做的事——她想得淺,只是想借此機會,讓疍民們抓著藤浮起來。

    要疍民們知道天大地大,律法最大,這世道是講法理公正的,法可以壓得住全天下的貪與惡。

    坐在臺上的四十多個官員慢慢醒過了這茬,軟著腿坐直了,才敢安下心來聽疍民的冤屈,不論是不是自己轄地的、是不是自己分內的事,都認真聽進了耳。

    所謂敲山震虎,不外如是。

    旭日高升,風漸漸和暖。

    晏少昰按了按脹痛的太陽xue,迎著日頭看她,幾天來,頭回在荼荼臉上看到點笑。

    “說說之后有何打算?”

    他這兩天總是拿時政考她,唐荼荼不信自己那點子愚見真能啟發到二哥什么,卻還是認真想了想:“這是山東地界,貪污案歸他們管,臬臺大人治貪,我們治民,說到底,疍民的戶籍還是落在天津的。我爹一個小小縣令,在這兒什么也調度不動,只有回了縣里,才能想辦法安置疍民?!?/br>
    晏少昰點頭:“我也是如此想的,咱們傍晚就啟程?!?/br>
    這些疍民眼里愈燒愈沸的火,讓他心頭始終吊著點不安。

    他能雷厲風行地抓人,卻不能不由分說地殺官。前者是藐視王法,回京挨幾頓訓、關一個月禁閉的事;后者卻是大逆不道,父皇都未必肯保他。

    百姓有冤,訴了冤還不夠,要給惡官定罪需得嚴明審查,要尋訪受害的苦主,等主犯、從犯、累犯、伙同逐一招供,再連犯人帶狀紙送進京,等三司的判決。

    這樣拖拖磨磨,未必能平息疍民的怒火。荼荼說得對,當務之急是先給疍民安置生活,再一個月就要立冬了,上千條破船飄在海邊,不知要凍死多少人。

    “頭兒,叢哥,打聽著了!”社哥風風火火地竄進籬笆柵,張嘴把自己聽了一上午的消息全倒出來。

    閻羅聽了,仿佛沒聽著,抵著塊粗糲的石頭做磨刀石,一下又一下,僵板地磨著手里的鐵片。

    社哥喜上眉梢,連講帶比劃:“臬臺大人可威風了,當場發了話,要給有冤屈的百姓都伸冤。哎呀你們沒看著,坐上頭的官員快嚇尿了,臉白得跟刷了膩子一樣?!?/br>
    叢有志冷笑著把這小子扯過來:“當官的話你也信?越是大官越會騙人,那是他們做戲給你看的?!?/br>
    窮得連飯都沒吃飽過的孩子,哪里正兒八經的看過戲?社哥被這話戳爛了滿腔歡喜,呆呆地問:“不能吧?官書都貼出來了?!?/br>
    “我問你,他們一上午提溜走幾個官?”

    “五個……”

    “被押下去的官穿什么色兒的衣裳?衣裳上頭畫的什么花?”

    “綠色兒的,衣裳上頭好像沒花……”

    “蠢材??!”叢有志又在他后腦拍了一巴掌,指望把這小子打清醒:“穿綠袍的都是八品、九品的小嘍啰,哪算什么官?大官踹了幾條哈巴狗出來糊弄你們,你們還真信了?”

    “他們怕咱們造反,什么‘就地升堂’,什么‘民舉官不糾’,都是糊弄人的把戲!”叢有志回頭,沖那幾個眼底隱隱發亮的青年吼了聲:“誰也別動這蠢心思!裘老漢已經拴著船等在北錨地了,今夜我們就走,往東北闖!”

    一群青年被他吼得縮回頭,垂著腦袋,藏住了眼里驚駭恐懼的光。

    東北……竟是要帶他們往東北闖……

    尋常的陸地百姓,只知道岸是岸、海是海;博學些的讀書人,知道海的外頭還有海,海的中央有海島。

    可有一些島嶼,各省的輿圖絕不會把它們畫上去。因為那些島嶼神出鬼沒,長在迷霧里,除非湊齊天時地利,霧門才會開。

    那些島是海匪的老巢……

    社哥茫茫然的,被命運的繩牽著坐在了叢有志身側,好半天才把三魂六魄掙回來:“可是,咱們今夜逃不了啊,天津來的欽差說要把咱們帶回天津去,好幾條巨輪都泊在碼頭上了,傍晚就出發?!?/br>
    “你說什么?快仔細說!”

    叢有志目露兇光地聽完,與閻羅對視一眼,都覺得這當口逃是往死路上撞,只能再做打算,恨恨地把磨好刃的短匕藏回懷里。

    一個冤情串一個冤情,酷吏殺人奪妻的、殺人奪財的,鹽倉鼠竊找人頂罪的……

    臬臺早先就知道沿海州縣亂,可沒人告訴他亂成了這樣。他再回想自己往年來此地走訪,民生祥和得活像一幅專門畫給他看的畫,今年變成了鬼畫皮,妖魔鬼怪全蹦出來了。

    忍不住嘆了聲:到底是二殿下啊,七殺命格,所過之處,是要趟平一切不平事啊。

    他帶著通政司被這一腦門官司弄得焦頭爛額,聽聞殿下要將疍民送回天津,趕緊應許了,索性議定今年的廟會就此結了,把上山的神門一鎖,好叫受了驚的海神娘娘得個清靜。

    從莆田老家來的海神娘娘初初鎮海,就看了場這樣的盛世太平,若石像當真有靈,不知會長嘆幾許。

    一整個下午,官兵都在組織疍民登船,回天津的船是以海滄船為首的軍用巨輪,天津多少官員都沒坐過這船??刹钜壅f破了舌頭,愣是沒能把疍民們催上船。

    他們惦記疍船上那些破爛家當!

    幾根爛木頭、幾塊爛油布拼成的船,舍不得丟也就算了,爛魚鉤、臭餌料,發了霉長了毛的蝦醬,什么都要帶,豈不是胡鬧嗎?兩條海滄船,滿打滿算能盛一千多人,加上兩日用的食水和壓艙石,負重載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增加了。

    疍民偏生不聽,還稱要劃著小船回天津——這兩天有風又有浪,巴掌大的小船怎能趟得過浪?

    負責安排他們登船的官吏愁禿了頭,敲幾下鑼,扯著嗓喚幾聲:“欽差大人說了,等回了天津給各家發二兩撫恤銀,形同官家從你們手里買了這些破船,成不成?”

    一上午的訴冤好像掏空了疍民的力氣,碼頭上一眼望不到邊的人吶,全悶不吭聲,沉默地檢查舷板、牽拉錨頭,沒一人響應的。

    “風浪太大,小船入海多危險啊,等回頭風浪小了,大家再回來取船中不中?”

    好聲好氣勸了半天,沒人理會。

    幾個小吏黑著臉罵“蠢驢”,對視一眼,眼里都露了狠勁。欽差發了話,要全員在酉時之前登船,欽差在外說的話形如圣旨,酉時就是酉時,絕不能耽誤了大人的時辰。

    很快,官兵開始連推帶搡地逼著疍民上船,舍不下大包小包零碎廢物的,一把扯走扔海里去。

    這竟飛快地找回了秩序,疍民不再鬧事了,開始排著隊登船,一個個牛羊似的乖順。

    閻羅等人被官兵押著走過來時,瞧見的就是這情形。叢有志冷冷一笑,斜眼看社哥,仿佛在說:瞧瞧吧,咱們生來為畜生,偶爾被欺壓得狠了,站起來叫兩聲,也沒人會把你當人。

    閻羅一言不發,把背上的妻子往高掂了掂,穩穩地背著阿茂踩上舷梯。剛邁出沒兩步,他背上的阿茂被差役扯了一把,差點倒栽蔥似的滾到地上。

    “哎??!死人不能上船,你怎能帶死人上船???”

    閻羅被驚出了一身汗,得虧社哥幾個都在身邊,急急忙忙把他們嫂子扶起來,掛回閻羅的脖頸上。

    “差爺看仔細了,她沒死,尚有一口氣?!?/br>
    差役半信半疑把燈湊過來瞧了瞧,正趕上阿茂被這一番動作驚動地咳嗽,照面噴了他一臉的血沫。差役見了鬼似的驚退三步,嚇得直嚷嚷:“大人大人!這兒有個女人咳血,是個癆鬼!”

    “不是肺癆,她是落海嗆了水?!遍惲_咬著牙擠出這幾個字。

    周圍幾個差役哪里會聽?一個個掩住口鼻,拎著刀鞘把女人往下捅:“肺癆是要一傳十、十傳百的,這病得眼都睜不開了,還有什么活頭?直接埋了就是了!”

    “你放屁?!遍惲_目光陡然狠辣起來,若非騰不出手,非把這幾個肥頭大耳的差役一顆一顆牙都敲了。

    他藏在胸口的短匕著了火似的,灼熱guntang,可他始終記著身后的一幫兄弟,這眾目睽睽之下要是跟官差動了手,他們全都得把命交待在這兒。

    兩方推搡著,眼看著要動起手來,已經登了船的疍民從舷側探出身子,認出了這幾人的面孔,小聲出主意:“閻頭兒,拿塊布,讓嫂子罩住臉上船罷?!?/br>
    罩住臉的,那是死人。

    差役推搡的動作停下來,又跑去跟吏員請示,小吏嫌惡地掩著鼻子,站在半丈遠的地方打量了半天,才皺著眉頭答應:“上了船不許進船艙,你們一伙人就在甲板上歇息,不許走動,聽到沒有?”

    閻羅從喉間擠出一個“好”字。

    一條麻袋扔過來,把阿茂兜頭罩在里邊。閻羅背著她,一步一步踩著舷梯往上爬,只覺身上的阿茂輕得要沒有分量了。

    可他們這樣委屈求全,上了船,小吏還不放心,點了幾個差役看緊他們。差役嫌晦氣,誰愿意整整兩天吃喝拉撒都跟癆鬼在一塊?想了個討巧的招,找了根長麻繩,給每人拴住了一只腳,捆在船尾,二十多個青年就這樣串成一串,誰也不能往遠走,走一步就得摔個大馬趴。

    社哥扯著腳上的麻繩,把一絲絲麻纖扯得毛絨絨的,鼻子直發酸。

    “我小時候,家里還不窮的時候,我爹給地主老爺養豬,就是這樣拴豬的,防著豬跳出圈……小豬會跳,小豬跳得可高了?!彼谧约盒乜诒葎潱骸澳芴轿疫@兒?!?/br>
    半大孩子沒著沒調說著屁話,“拴豬”兩字,直喇喇地刺著人心。

    叢有志沒吭聲,偏頭往旁邊瞧了瞧,閻羅扒拉著馬草,給他快斷氣的媳婦刨出個洞,人裹在里邊勉強能避風。

    呵,老閻家當了幾代的屠夫,到了了,倒出了個癡情種。

    叢有志意興闌珊地嗤了聲,后腦枕著手臂,聽著下層艙室里亂糟糟的動靜,心里的火始終翻騰著沒熄。

    看守他們的差役是登州口音,他聽得懂七八分,幾人絮叨的聲音順著風流進他耳中。

    “……這群癆鬼,不會嫌咱們苛待,扭頭去跟官老爺告狀吧?”

    “官老爺?呵,官老爺管的是良民,這都是什么人?這些都是偷砸搶掠的地頭蛇,回去不是砍頭就是發配,誰管他們?”

    不是砍頭,就是發配。

    叢有志嚼著一根馬草,從懷里摸出那把匕首,拿吸水的布條裹了刀身,只留一個能殺人的刃尖。他給后頭幾個青年使了個眼色,幾人悄無聲息地坐起來,割斷麻繩,躬起身,借著夜色朝差役摸過去。

    這些差役,不知是民兵還是登州的水員,衣裳都是麻黃色,只要換上這身皮,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扮成差役,等船靠了岸,再尋生路。

    這幾條露了獠牙的鬣狗藏在黑暗里,還沒逮住機會撲上去,看管他們的小吏帶著巡夜隊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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