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8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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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耶律烈的慣例了,他的部落地方隱蔽,從不收異族的俘虜,但凡近距離看見他相貌、知道他行蹤的異族人,通通就地殺了完事。 烏都:“住手!” 他聲音細弱,還沒馬嘶鳴聲大,一出口就叫風卷跑了,壓根沒人聽見。 烏都扯開喉嚨:“嗷——” 他嗷地怪叫了聲,這是他幼小的身體里,所能發出的最有威懾力的聲音,像一頭小熊崽子。 眾人紛紛停刀,奇道:“烏都,你生氣了?” 西遼兵扮著圣子隨侍,演著騙吃騙喝的戲碼,可見過的“神跡”越多,心里難免惶恐。漸漸地,這高坐在四象車上的娃娃,當真成了他們很多人心中的圣子。 烏都眼里似有火,知道這群兵痞有惡趣味,越跟他們費口舌,他們越來勁。 他索性學著部落里神巫的樣子,兩眼睛一閉,眼珠子上下左右一通亂轉,又戛然而止,像被不知哪路的神鬼附了身,而神鬼借他口說話。 這奶娃娃閉著眼睛,聲音幽幽,一字一頓道:“濫殺者,受天罰!中惡咒!三日內暴斃!” 一群遼兵鏘鏘鏘鏘收了刀,耶律兀欲前腳罵他是裝神弄鬼,這會兒卻腳底抹油,躥得比誰都快。 “哈哈哈,狗崽子!你不想殺他,父汗給你留著?!?/br> 耶律烈哈哈大笑,薅著烏都后襟,把他提溜到個編簍上坐著,知道這小東西受不得涼,脫了猞猁皮大衣往他身上一扔。 一股膻腥混著汗味兜頭罩來,烏都圣子的氣勢登時掃地,恨恨整了整自己被扯皺的衣領。 耶律烈問那翰林:“你們的皇帝,讓你們運送這木箱做什么用?” 那翰林學士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野人,‘契丹人髡發結辮’他只在書里聽過——竟是要將頭頂剃禿,只留左右兩綹,黑棕色兒的絡腮胡卻從耳根往下長。 分不出哪里是頭發、哪里是胡子、哪里是嘴,像一團亂毛里長出張人臉來。 翰林學士嚇了個屁滾尿流,戰戰兢兢地說了。 “這、這是萬景屏風,為教化邊民……” 耶律烈少年時在父汗的捺缽帳里,學過中原話,只是詞兒一難他就聽不懂了,聞言目光一凝。 翰林嚇得立馬改口:“不不不!這是獻給大王您的年禮!賀年禮!里頭有畫!會動會跳舞的畫!” 他連滾帶爬地撲到木箱旁。 好在木箱雖然被一劈兩半了,卻只劈碎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聚光鏡,放大鏡還在,箱子拿布條裹裹纏纏還能拼起來,外置在箱子左右的轉盤都是完好的。 不用這個聚光鏡,成像沒那么清晰。又因火把作為點光源不穩定,畫面便忽明忽暗,卻并不妨礙這些常年趁夜打劫的遼人看清。 翰林滿手冷汗,萬幸自己一步一步看過萬景屏組裝的步驟,此時連想帶蒙,勉強把這箱子拼回了原樣。 “大王請看?!?/br> 白幕布露天一拉,放映機軸臂勻速搖動,一群惡霸席地坐在星夜下,認認真真地看起了動畫。 翰林用凍得僵硬的手搖著軸臂,在放映機明明暗暗的光亮中,小心打量著周圍遼兵的臉色。 邊塞苦寒,這幾十年來,四國形勢緊張,除去使臣交流,民間的商貿往來很少,邊城就一年一年地窮下來。百姓但凡攢了點錢的,都要拖家帶口往關內遷,剩下的人口中,軍戶甚至比民戶多。 戍防最重的地方,禮教卻最薄弱,這是王朝大忌。是以頭一批的幾十臺萬景屏風也有北境九邊重鎮的份兒,以彰顯皇恩。 發往全國的幾十臺萬景屏全是按一個木機模子做出來的,配套的畫帶卻各有不同,那是知驥樓一千文士集思廣益的巧思。 他們給江南的富民看邊關苦寒,讓富民看將士們年復一年地守著北境疆土,看他們皸裂的臉龐,堅定的背影,血與淚都在凜冽的寒風中凍硬。 卻叫守關的將士,看江南的豐收。 眼前的這套動畫,畫出來的便全是秋天豐收、物產富饒之景——黃澄澄一望無際的莊稼地,白發蒼蒼的爺奶笑得一臉老褶,老兩口坐在填塞得滿滿當當的谷倉前,早早剪出過年要用的窗花來。 爹挑著擔漚酸菜,娘縫著冬天的厚棉襖,還沒長大的兄弟姐妹手拉著手瘋跑。 圈里的幾頭豬肥得肚皮都要拖在地上了,看那膘,就知道過年的rou餃、扣碗兒都不愁了。 …… 落筆竟不像皮影上刻的,動起來可一點也不僵硬,寥寥幾筆出勾勒人物,畫上的人面龐圓圓、眼睛彎彎,長得像各自的爹媽爺奶。 任哪個將士看了都會熱淚盈眶,仰天立誓,誓死不叫異族犯我邊關。 西遼人有十年沒見過谷倉填滿是什么樣了,生不出共鳴來,只看這畫會動會閃的熱鬧。 這一群坐在馴獸表演場里都懶得抬一下眼皮的蠻人,眼下,竟整整齊齊坐在這一丈寬的幕布兩頭,聚精會神看動畫。 這場景實在魔幻,烏都卻漸漸地出了一身汗。 裘皮衣擋不住的風從領口袖口鉆進來,他的手心、后頸、額梢、后背全是汗,熱汗浸濕他一層里衣,風吹得他發起抖來。 任何技術,都必須依托于時代科學知識,原理才是技術的基礎——一千年前,絕沒有這樣精妙的成像原理。 放大鏡、皮影畫的五色顯色、成像路徑,搖軸自轉竟還能靠分隔片控制播放速度……烏都一邊驚嘆著匠人精妙,一邊越發認定自己的揣測。 這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這時代要是有能耐研制出放映機,他何苦滿世界找琉璃匠,就為做個透明的u型管! 烏都瞠著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不放過里頭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好在身邊這群土包子比他還不如,七分鐘的動畫,他們愣是讓那翰林搖了五遍。 這五遍,足夠烏都一身血液熱了又涼,涼了又重新沸熱起來。 他從編簍上踉蹌著站起來,死死盯著幕布看。 他漸漸看清楚了。 一幅幅流動的畫面上,間或會出現一條細長的、從上到下貫通畫幅的淺黃線,那是因為底片磨損,映出來的驢皮底色。 所有磨損的地方,似有奇妙規律——黃線很快地一閃而過,每間隔大約半秒后重新出現;有時間隔會長些,長間隔是兩秒;有的黃線粗,有的黃線細,卻全集中在畫面最左側。 雖然閃爍很快,卻也足夠讓人眼從18幀/秒的播放速度里,清晰地捕捉到這一條黃線。 烏都心砰砰跳起來:這不是正常的底片磨損!是人為的、手動刮出來的黃線! 有人專門刮掉了皮影上的色彩! “再放一遍?!彼?。 不用他說,耶律烈自己都沒看過癮,喝了一聲“再來”。翰林又抖著手哆哆嗦嗦重來一遍,這位分明凍得臉唇發青,搖軸的手臂卻是勻速的。 烏都這回沒看畫面,專心數著黃線粗細——假設粗線為長信號,細線為點信號。 短短短短、長長長、短長長,短長…… h、o、w、a…… 那是一連串摩爾斯電碼。 末世第一年,通訊未恢復,少量的供電全用于幸存者營地建造生存基礎設施。而在野外搜救的,還有搜集資源的隊伍,他們的聯絡設備都是通信專業的學生自己造的。 在中風險以上的地區游走時,為防止喪尸循著聲兒追來,幾乎所有人用的都是光信號傳信。 專業的光學信號可以傳輸各種文件,但需要光電轉化機器,沒人舍得背這東西。而一公里以下的近程交流,可以直接用手電筒打光,作為傳信的辦法——多數用的都是摩爾斯電碼,用最簡單的二十六字母造句。 于是在那一年里,幾乎所有人都學了摩爾斯電碼,這種獨特的、具有高辨識度的節律,學會就忘不了了。 尤其是記憶力出色的青年人,他們瘋魔到聽到長長短短的擊掌聲、敲門聲、鳴笛聲,看到一閃一閃的光線、信號燈,下意識地就會往摩爾斯電碼上去想。 烏都張圓嘴巴,無聲地去拼。 那是一段在七分鐘的視頻里,重復了三遍的句子。 ——how are you? ——i am hx. ——in jingg. 一遍一遍地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不停閃爍著的黃線好像有了聲音,在草原無休止的寒風中圍著他,成了立體環繞音。 像一個人反反復復、啰啰嗦嗦地念著:“你們好不好???在哪里???滴滴,我在京城啊,有沒有人吱個聲啊……” 這段孤獨的光信號會走遍全國,直到找齊故人。 烏都抹了把眼淚,在夜色中辨認京城的方向,似要隔著七百里地,隔著千山萬水,望到繁華的盛京去。 “這也太遠了……” 他魂不守舍地往東邊邁了幾步。 身上的這法袍本就不是他的,是從西邊小國公主的嫁妝里劫來的,高坐在四象車頂時一身銀白的好看,落地后卻走得蹣跚。 烏都一個趔趄,被耶律烈扯著后襟撈回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個三歲的奶娃娃。 人生大喜大悲莫過于此。 畫帶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直到那翰林凍得臉唇發青,蜷著身子站不直了,遼人才讓他停。 那翰林的心又提了起來,哆哆嗦嗦跪下喊了聲“大王饒命”,勉強撐起一個笑。 烏都站著都不比他跪著高,俯身問他:“你是說,這個東西是你們工部的匠人造出來的?要你們送往全國?” 那翰林連連點頭。 耶律兀欲啐了聲:“老皇帝閑出鳥了!弄個小孩看花的玩意兒,還值當用兵往邊關送?還不如送牛馬送棉襖實在!” 翰林不敢說話,忽然覺得右邊肩頭遽痛,痛得他渾身一抖,以為自己被刀削了半個肩膀,驚駭地轉頭去看。 原來是耶律烈一只鐵掌放上來了,抓著他站起來,又哥倆好似的在他肩頭拍了兩下,朗笑著問他:“客人貴姓?” 翰林哆哆嗦嗦作了個揖:“小人姓山,山魯拙?!?/br> “山兄弟!”耶律烈哈哈大笑,仗著個頭高,捏雞崽似的捏著客人的后頸,交到部將手中。 “帶山兄弟回去,好生照看,讓他教會咱們的人說中原話?!?/br> 他們一行人沒有多余的馬,把山翰林和他那兩個瘦成弱雞的小廝搜遍了全身,才扔他們上馬,麻袋一樣橫搭在馬背上。 肚子朝下、背朝上,這么一顛,能顛去半條命。 卻是完全無害的姿勢,警惕的遼兵不會把胸腹或后背露給外人。 山翰林笑得比哭還難看,假作馬背抵著胃難受,他干嘔了幾聲,馬一跑起來,他又怕掉下去,狼狽地抱著馬脖子一動不敢動。 身邊縱馬疾馳的遼兵笑他“孬貨”,山翰林一抽一抽地哽咽著,好似受不住這恥辱——卻從馬鬃縫隙中露出一雙精亮的眼,仔細瞧了瞧烏都的容貌。 圓臉盤,黑發,高鼻,細眉細眼,瘦胳膊瘦腿兒;還有隨了胡姬的嫩皮,藍眼。三歲…… 對上了! 是葛都督的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