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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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唷,怎么能這么拍,傷書!有毛撣子的,輕輕掃,對嘍!都是精刻本,壞一頁都沒法兒補的?!?/br> 唐荼荼不懂善本精刻什么意思,“這是那位老先生的原稿?” 王太醫:“三百年了,哪有原稿?原稿抄家那會兒就佚散了,只留了幾套手抄本,還是祖母花甲之年時花了大價錢,做得了幾套雕版印本,我父親那一輩的的叔伯姑母們都留了一套?!?/br> “祖母叫我們隨緣吧,學會了,不一定用,教我王家子孫中但凡從醫的,都得把這套書熟讀領會,今后治病救人首選湯藥,碰上急難之時,再給病人試試針刀?!?/br> 作為救急之策也好,時代差距太大了。 紙張脆黃,一碰就枯葉般咔擦響,唐荼荼都不敢重碰,拿指甲蓋輕輕挑起扉頁。 她只瞧了一眼,心便狂跳起來。 ——扉頁上什么也沒寫,只以褪了色的紅,畫著一個空心的紅十字。 紅框白心,四顆紅心圍了一顆白色十字,是后世醫院固有的符號,也是這個朝代不可能會有的符號。 果然,盛朝的外科祖師爺也是后世人! 唐荼荼心里激動得難以言表,顧不上細想,連忙把手頭這本書從頭翻到尾,囫圇吞棗掃了一遍??上д救轻t案,祖師爺沒留下自己的話。 王太醫道:“你拿幾本回家慢慢看罷,時辰不早了,祖母的遺物找出來了,丫頭與我來罷?!?/br> 剛才求王家讓她看看遺物時,唐荼荼堅定,可眼下,她反倒猶豫了。 她咬著唇rou碾了碾,在這細微的疼里拿定了主意:“王伯伯能不能等我幾天?初一,最遲初二!我再帶一位朋友過來行么?” 在王太醫驚訝的目光里,唐荼荼愧疚得抬不起頭,卻又不得不說:“……他家祖奶奶,也跟江神醫是摯友……” 今兒是七月二十五,蕭臨風和他半月一替,江隊長還沒出來。 如果真的是江茵,那她留下的東西,不能是、也不該是由她先看。 看老人遺物的忌諱開了一道口,就不好拒第二遭了,王太醫悶想半天,愣是想不出如何能拒絕她。 最后無奈一擺手:“來吧。那遺物里也沒什么私物,只有器具、遺書和幾封友人書信。祖母那時候年紀大了,腦子也不清明了,寫字缺筆少劃的,我們都認不出她寫的是什么——你們想看,就來罷?!?/br> 大約,是簡體字。 唐荼荼與王家作別,回家時雇了輛停在路邊的私家騾車。 車輪不平坦,唐荼荼心被顛得上來下不去、下去上不來的,掀開車簾喚那車夫:“您慢點,我多付您十文錢成么?” 車夫應聲慢下來。 唐荼荼抱緊了懷里一摞書,她借回來整整十本,走前,王太醫千叮萬囑叫萬萬不能損了這一摞寶貝。 馬車顛回安業坊時,天都露黑了,珠珠和莞爾手拉著手從大門撞出來,各一條腿綁在一塊玩兩人三腳,這么個簡單的游戲,被她們走得活像兩人沒腳。 唐荼荼忙往路邊躲,把書抱得高高的。 “荼荼姐,你今天怎么沒去我家呀?”莞爾問她。 唐荼荼努努下巴,示意從自己胸口頂到下巴的這一厚摞書,“我要學習,之后幾天就不過去啦,讓你哥好好養傷?!?/br> 莞爾嘻笑道:“jiejie自己跟他去說,我才不想觸他霉頭!” 唐荼荼笑著應付了兩聲,往門里走,什么言外之意也沒聽懂。 她一整天東奔西走的,出了一身汗,飯罷沐浴更衣之后,才坐到了書桌前。 她還留著上輩子白天工作、夜里學習的習慣,白天在外邊跑,夜里挑燈也要看書,燭光費眼,有華瓊送來的螢石珠補光,亮度能頂個小臺燈用。 按著書籍編序,唐荼荼翻開打頭的一本醫案埋頭讀起來。 她比看那套《太平御覽》還要認真,幾乎是一字一字地推敲,旁邊放著說文解字,不認識的字就拎出來查。 這套醫案太全了,病癥用的都是現代學名,按照普外、骨科、胸心、婦科這樣的大類劃分,細致到眼耳口鼻喉、整形與疤痕修復……全部寫進去了。 只有神經外科,受限于不成熟的技術條件,寫得簡單了些。 尤其是當下最急迫也最有用的普外和骨科,寫得最為周密詳實,正骨、動脈縫合、截肢、心臟搭橋……涵蓋了手術流程的方方面面,術中突發狀況,術后飲食、后續保健,病情復發的解決辦法,無一不全。 甚至于各種后世的重要藥品:麻醉劑、抗生素、消炎藥,都盡最大努力在中藥材中找到了能用的替代品。 每張醫案通通以大白話講,講得深入淺出,文藻平實,甚至是啰里啰嗦,生怕后人子孫中哪個急脾氣不精讀不細讀的,學了半本書出去害人性命。 唐荼荼越看越震撼,她這里只有十冊,已經能窺得全貌,這套醫案分科明確,記錄詳實,用詞精準,但凡是個認字的,絕沒有看不懂的。 唐荼荼眉頭都擰到了一起去,清涼的夜風側著臉吹,她愣是出了一身的汗。 這樣一套書,為什么沒能大量印刷,還藏在王家的藏書樓里不見天日? 唐荼荼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 三百年前穿來的大牛人物,終其一生寫就這套中西醫結合的不世之作,因為缺乏防術后感染的措施,被百姓和掌權者視為邪典; 幾十年前穿來的江神醫,造出了配套的手術器材,彌補了抗感染學和人體解剖學的空白。 二人隔著百年,續上了這條漫長的接力跑,而離終點只差一步。 ——傳承與發揚。 唐荼荼心頭熱血鼓噪,一刻也睡不著,通宵看了一宿,白天門也不出,埋頭看了五天。 醫案都是那位大牛按著他生前做的手術順序寫成的,從其青年一直記錄到中年,一篇篇讀下來,就仿佛隔著時空觸摸那位天才的一生。 看到七月三十那天夜里,唐荼荼把這十本讀完了,終于停下來。 看了太久,她腰酸背痛頭暈目眩,魔怔到閉上眼,眼前也全是蚊蠅小字了。 唐荼荼趴在桌上緩了緩,走到院子里對著月亮,聲音壓得輕,叫魂似的柔柔喚道:“喂——有人嗎?” “影衛大哥?有人在么?今兒誰當差呀?” 半晌,院墻上探出個腦袋,表情一言難盡:“……姑娘是在喚我么?” 第93章 唐荼荼端出一副慈愛的笑容,雙手捧了碗龜苓膏遞過去,正宗的龜苓膏是以龜甲和土茯苓熬的,降火潤燥,夏秋交替之際吃著正好。 她客氣得不行:“您吃您吃,有點小事麻煩大哥一下?!?/br> 影衛一勺子龜苓膏剛塞嘴里,聽著這話愣是沒敢嚼,順著喉嚨滑溜下去了,放下碗,表情沉重起來:“姑娘先說罷?!?/br> 唐荼荼:“等明兒,大哥能幫我給蕭臨風傳句話么?讓他來我家一趟,速來,就說有急事?!?/br> 這都快一個月了,唐荼荼跟江隊只見過兩面,每回匆匆來匆匆走,說話的工夫加一塊不超過半鐘頭,一直不知道他在哪兒落腳。 影衛盯梢人多少年了,還是頭回叫被盯梢的人支使辦事兒,猶猶豫豫問:“姑娘這話是要我避著殿下,別跟殿下稟報?還是不用避?” 唐荼荼睜大眼:“有區別嗎?” 難不成我這里說“你別跟殿下講”,你就真的不稟報了么? 影衛接收到了她隱含譴責的目光,窘迫咳一聲:“職責所在……我曉得了?!?/br> 唐荼荼:“大哥記住,天亮之后再傳話,今晚不行,今晚一定不行?!?/br> 江隊和蕭臨風每月兩班倒,從月缺到月圓的前半月是他,今晚在線的還是蕭臨風,天亮以后,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倆人是很準時地過了子正就換了?還是什么別的變法,唐荼荼心里沒底。 第二天,她焦灼地等到半中午,終于等來了人。 江凜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朋友親戚也沒半個,出來后跟影衛點了個卯,頭一件事就是找唐荼荼。 他關了半月小黑屋,乍一出來放風,整個人都精神了,頭不疼了,氣不短了,思考速度也敏捷了,眼里全是勃勃欲發等著大展拳腳的精光。 這才是最像他的樣子,之前那個頹廢的不是。 “自言自語”的毛病卻落下了了,不過片刻,唐荼荼已經聽他自言自語好幾句了,說的什么“知道了,你放心,我有數”。 唐荼荼忍不住問:“蕭臨風說什么呢?” 江凜:“他叫我保護身體,一根頭發也不得有損?!?/br> 唐荼荼驚訝:“你出來的時候,他還能在腦子里說話?” 江凜道:“可以的,只是固定了身體使用權了,不用來回爭搶。他嘮叨半天,睡半天?!?/br> 這兩人大概是認了命,漸漸處出一點叫外人納罕的兄弟情分來, 江凜眼里有笑意,神態輕松,他走來的路上甚至買了盒福字點心,叫唐管家收住,跟管家混了個眼熟,還自報了家門,一副最近會常來的樣子,是真的恢復精神了。 唐荼荼卻有點不敢看他,每句話都得喘口氣:“先吃飯罷,吃完我帶你去個地方?!?/br> 江凜失笑:“怎么神神秘秘的?” 唐荼荼只有個猜測,不敢細講,路上簡單提了提,江凜只當是聽了半場天方夜譚,仍然冷靜地分析著。 “不可能。我們穿錯了時間,已經是天不時地也不利的糟心事了,怎可能有那么多時間錯位的小隊,全往這個歷史上沒有的朝代穿?” 唐荼荼沒作聲。 每支五人小隊,選隊長的條件只有兩個,一是出自軍部,二是具備大局觀。論領導潛能,江茵比哥哥還要厲害,她帶的同樣是個技術攻堅小隊,和江凜是分屬兩隊的。 進入時空塔的百支隊伍都是排序進去的,時空落點全是2200年的首都。 唐荼荼和江凜一個在京城,一個在天津,相隔不遠,說明空間落點是沒有問題的。 只是時間軸上出了大問題,不知哪顆天體逗他們玩,驚鴻照影般掠過時影響了磁場,陰差陽錯地送他們來了盛朝。 馬車行過一排官家,停在了崇賢坊坊角,唐荼荼領著他走近那間書舍時,江凜仍在說:“你倒是提醒了我,那本《異人錄》我還沒有看過,過兩天,咱們去欽天監借閱一下,看看前人都留下了些什么?!?/br> “二殿下說欽天監之所以廣尋異人,是因為這幾百年間確實出過些人物,最近這二十年,沒見著一個大才——前人留下的不應該僅僅是外科這一門,多找找,一定有收獲?!?/br> 唐荼荼不解地看他兩眼,不知道他和二殿下達成了什么協議,才短短半個時辰,提“殿下”已經提了三回了。 書舍里拿著把撣子懶洋洋撣塵的老伯,笑出一臉褶來:“姑娘又來啦?” “哎,您忙?!碧戚陛毙辛瞬媸侄Y,往銅匣里放進去半兩碎銀,領著江凜進去了。 書舍里客人照舊不多,靜靜悄悄的。里頭的陳設赫然入眼,江凜目光像被燙了下,一下子沉寂下來。 這間書屋是王家老太太布置的,里頭卻有許多熟悉的影子,想是老太太叫婆母影響了風格,布置簡樸而審美獨特。 時下京城的人家往往是用草灰、黃土抹墻,講究點的人家用石灰把墻涂成素白的,都有填塞磚縫的作用。只有天家涂墻,用大紅或是兌了金粉的大漆,濃墨重彩。 而王家書舍竟涂了墻漆,不知道什么漆料,是大片的淺綠色。 江凜定了定神:“……倒是有點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