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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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怕這大喜的日子,他父子兩個拌嘴,也不美。夫子們忙和和氣氣勸道:“圣人如此決斷,自有緣由,可不是能容咱們置喙的?!?/br> “這第一第二都是神童,差不了多少?!?/br> 滿桌人都在說他錯,唐厚孜悶悶應了一聲,埋頭繼續吃飯了。 夫子們占了東園,女客們在西頭擺的席。今日以謝師為主,來的女客都是夫子的內眷。 小富之家,沒有食不言的講究,飯過半,聽到東院那頭接了皇上御筆親點的神童榜,女眷這邊也高高興興開了兩壺小酒,熱鬧了一通,都喝得微醺了。 山長夫人王柳氏笑道:“我還記得義山頭回入書院的那天,我瞧了一眼,嗬,好一個白白凈凈的小公子。老爺問了他幾個題,義山都答得不緊不慢,平實中肯,我看老爺那神色啊,就知道他對這孩子一百個滿意?!?/br> “快要晌午了,我出去問他二人吃什么——‘碗菜還是醉蟹’?義山大約是沒聽清我說什么,一下子緊張得面紅耳赤,他還差點掉了眼淚,急得說——‘這題我不會答’?!?/br> 滿桌人都笑。 唐夫人依稀是聽過這一茬,印象卻不深,好幾年前的事兒了。 聞言,她只跟著笑,偏頭示意侍膳丫鬟準備醒酒湯,別一會兒哪個夫人真的醉過去,在人前丟了丑,回頭再埋怨自己待客不周到。 “義山入學館幾年了?”席上別的夫人問。 “三年了,那年中秋第二日入的學,可真快啊?!?/br> 王夫人感慨著,望了望東頭那兩桌,心里難免有些浮想聯翩。 放平時,哪個學生能把這么多夫子聚到一桌上?各個都是恃才傲物的老古董,也只有徒兒高中的時刻,才能把他們聚到一塊來。 可學生讀十幾年的書,上十幾年的學,往往是越往上走,越容易忘記早前的老師——等去了更好的學院,誰還成天記掛著舊師恩? 義山今年考得那樣好,今秋肯定是要往國子監走的。他又是國子祭酒大人親自給提的名次,大人必然是起了惜才之心,這孩子將來一定大有前途。 他那爹爹三十好幾,還只是個五品下官,王夫人瞧不上??伤麅鹤恿x山出息,結個兒女親家也是極好的。 王夫人鄉試前就動過這念頭了,叫山長敲打了兩句,說不能擾了義山考前靜心,王夫人便歇下了這心思。這會兒借著酒意,心思又活泛起來。 席上夫人多,她不明著提,只笑著問唐夫人:“你家兩個丫頭,打算何時復學?” 唐荼荼偷偷舀湯的手頓了頓。 她今兒是壓根沒吃飽的,之前被接連嘮叨了幾回,唐荼荼不敢在席上多吃了。暴飲暴食癥卻最怕這“強忍食欲,小口吃飯”,越忍,她越餓得心里發慌,只能多喝兩口湯墊補。 “嫂嫂怎么問起這個?”唐夫人笑意滯了滯。 這話問得叫她尷尬。 荼荼和珠珠以前都是岳峙書院女學館的,荼荼去年冬天退了學,說是女學沒意思,不想再讀書了。珠珠與她沒隔兩天,連番稱病,也不肯去了。 到底是隔著一層,唐夫人做不了荼荼的主,眼下也不好意思說“珠珠今秋就回去念書了,荼荼不去念了”,顯得她這繼母偏心,只好撐起笑道。 “我家倆丫頭都是有主意的,我越嘮叨呀,她們一個兩個的越嫌我吵。正好嫂嫂在這兒,您快替我訓訓她們,叫她倆開開竅?!?/br> 這話頭就晾在那兒了。 山長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尋思“自己越俎代庖訓人家姑娘”這事兒能不能行,卻見她家二姑娘站起了身,雙手端著一杯茶,當當正正地朝自己杵過來。 結結實實一個姑娘,跟陣風似的站起來,寬肩粗腰的,動作也果斷。那杯茶呼到面前,山長夫人下意識地往后仰了仰身。 唐荼荼恭恭敬敬地捧著那杯大麥茶,一口飲盡:“我和meimei都去!過完中秋就復學,多謝夫人收我倆入學!” 她要學詩詞書畫!學認字!扔開那本勞什子說文解字!再也不想做文盲了。 “上學?”珠珠臉一下子垮了。 …… 女客席上笑鬧著,東院那邊已經醉了一桌了。時下文人多愛飲酒,詩與酒不分家,學生高中又是大喜事,幾位夫子喝得沒了顧忌,喚來紙筆高亢唱詩,荒誕又灑脫。 山長夫人捂著眼睛,看不下去:“且叫他們鬧吧,咱們先回家,后晌再叫馬車來接?!?/br> “醉在人家家里算怎么回事?不行,我去把我家老爺喊起來?!迸杂蟹蛉说?。 唐夫人笑道:“嫂嫂們只管放心,這正熱鬧著呢,咱們過去反倒掃興。要是一會兒醉得厲害了,就在我家歇個覺,家里屋子夠的?!?/br> 幾位夫人尋思也是這個理,各自辭別唐夫人,上車歸家了。 唐夫人領著兩個閨女送她們出了門,望著幾輛馬車穩穩當當地行出了坊道,這才大松一口氣。 這還是她頭一回置辦這么多人的席面,請什么人,怎么采買,從桌椅擺設到酒菜食譜,全是她自己安排的,累得要命,唐夫人直覺手邊沒一個堪用的。眼下,她吩咐仆役看顧好老爺們,也回房去歇午覺了。 客人一走,唐荼荼總算能填補肚子了,忙去廚房搜刮吃的??上Ы裉焓裁达埵扯紱]剩,唐荼荼無奈,把廚嬤嬤早上做好的龜苓膏舀出來了。 牧掛書作為給少爺補課的家學先生,也是今日的主角。葉三峰卻算不上,他也不跟著那一群夫子攪合,吃完飯就下了桌,這會兒,正坐在庭院里翹著腳曬太陽。 “葉先生?!?/br> 唐荼荼抱著兩碗龜苓膏走到他身旁。兩只碗一大一小,葉三峰伸手要接大碗,那只小碗卻已經伸到了他面前。 唐荼荼睜大眼睛看著他:“先生也沒吃飽?那我再拿個大碗去?!?/br> “不必……”葉三峰哭笑不得,他在外院,只知道二姑娘胖,竟不熟悉二姑娘這食量。 碗里的龜苓膏不是地道做法,唐荼荼多加了一把櫻桃,沒切沒碾,只摘了梗,各個個頭飽滿,汁水欲滴。 葉三峰眼尖:“小姐給帶回來的?” 唐荼荼點點頭。 時下櫻桃,以產自洛陽和山東泰安的為珍品。泰安離京城八百里地,洛陽還要遠上許多,一路車馬顛簸,送到京城的櫻桃往往是要壞的。 所以民間市面上的櫻桃幾乎全都是“櫻桃煎”的做法——果子煮水,搗成泥,加糖釀起來。如此做成果醬,就能保存得久些,而風味不失。 至于新鮮櫻桃,只有有錢人家才能見得著,一路坐著馬車進京,中途還得時不時得換冰,價值幾乎能及得上叫楊貴妃“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荔枝了。 更別說是六月末這盛夏天了,再晚熟的品種也撐不過六月了,這就是今年的最后一茬櫻桃了。華家的財力能從這櫻桃上,窺得一二。 葉三峰捧著碗龜苓膏,看著院里的人。 他悠悠道:“一十九名,少爺考得不錯。姑娘且看著,過不了五日,這‘神童’的名聲就傳出去了?!?/br> 唐荼荼已經餓得燒心了,眼也不抬地吃著,聽他說完,才問:“為什么哥哥能壓過那個天津小才子,排第一呢?” 葉三峰呵笑一聲:“上頭的伎倆罷了?!?/br> 唐荼荼叫一塊龜苓膏給嗆住了,捂著嘴咳了好幾聲,“……先生說誰的伎倆?” ——上頭,是說皇上么? 葉三峰避而不答,只笑著道:“要是真照少爺昨兒說的,那小公子對城防海事信手拈來,能叫翰林學士、國子祭酒都當眾忘形地與他辯答起來,那必是幾十年不出一個的奇才,少爺是拍馬也及不上的?!?/br> “拍馬也及不上”,唐荼荼聽得心里稍稍有點擰巴,擰巴了兩個呼吸的工夫,才替哥哥收住這個評價。 葉三峰又道:“但那神童榜上的門道兒,姑娘聽出來沒有?——十人的榜,五人出自河北,三人出自天津,京城竟然只占了其二。除了少爺,另一位京城的神童子出自京郊一個小縣,寒門白丁出身,名兒只有一單字,家里連字輩都沒排,必然是毫無家族庇蔭、地里刨食的農家子?!?/br> “再看河北、天津那幾個小神童,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陽盧氏……各個名聲響當當,全出自京畿的五姓七族,這說明什么?” “——這些詩禮簪纓的大家,是真的厲害,越往上走,越是他們的人。秋闈春闈這樣的考試還能努努勁,至于朝堂,那是寒門子弟削尖了腦袋也擠不進去的?!?/br> 寒門與世家,差的不只是幾本書、幾個夫子,從小耳濡目染熏陶出來的觀念、格局與眼界,這些才是關鍵。 葉三峰自己講過癮了,只管一齊籠統往下說,也不在意唐荼荼能不能跟得上、聽得懂。 “今年中試者三百人,只有五十多人出自京城,這是什么?這是丟人?!?/br> 葉三峰聯想能力超乎常人,唐荼荼在政治上卻是腦子一根筋,上輩子她也沒見過這么多的彎彎繞繞,不可置信地“啊”了聲。 “怎么會丟人?京城本來地界就小呀,大多數考生都是河北來的呀?!?/br> 京城一個府,河北一個省轄下十一座府,哪里能比得了? “話是這么說沒錯?!比~三峰哼笑一聲:“可太后過壽是多大的盛事,天下人都齊聚盛京??舌l試中,京城中舉的學子少,年輕一輩里的神童數也遠遠不及河北,甚至連天津衛一個拱衛京城的畿輔,都沒比過!不管應試者哪兒多哪兒少,反正這回就是丟了大臉了?!?/br> “所以神童榜上,一定要從京城學子中拎出個第一來,打頭立在榜首,好給京城學子攏回幾分顏面?!?/br> 唐荼荼:“……這么復雜?!?/br> 也不細嚼慢咽,葉三峰把半碗龜苓膏囫圇倒進嘴里,含糊道:“管他們怎么調換名次,少爺得了好處就行了——對外也有說法,排第二的天津那小子,口問再好,試策只得了八十多名,他排個第二也不冤枉?!?/br> 這倒確實。 滿園的夫子們還在熱鬧,詩作了十幾首了。葉三峰豎耳聽著,作出來歌春詠秋的那幾首詩不提,感時傷懷的詩,也盡是些陳詞濫調,沒什么意思。 岳家書院再好,也是平頭百姓里的“好”,夫子們再盡心,也無力搭起讀書人的通天之路,和官場隔著的何止一道天塹。 思索片刻,葉三峰道:“少爺考上舉人,就夠得上國子監的門檻了?;仡^得讓老爺跟禮部上峰通通關節,國子監科目繁多,明經、明法、明算、明字、史科、道舉……可千萬別選了那冷偏的科目?!?/br> 唐荼荼:“學什么,不都是在為百姓做貢獻么?” “姑娘哎?!?/br> 葉三峰嘆口氣:“別的幾科暫且不說——你像道舉,學的是《道德經》和《周易》;明經,學儒家典籍。天天學這兩樣,學幾年人就廢了,活一輩子只為了爭個道理,辯壇上天天唇槍舌劍地辯,辯不過就氣得嘔血,臺下書生們各個聽得如癡如醉,不思正學?!?/br> 他二人坐在庭院里,和那邊教了一輩子書的夫子們只隔著二十步,葉三峰毫無顧忌,大放厥詞。 “管他儒道,都是扯犢子!唯有實業方能興邦,大道理學再多,比不過百姓兩口米,還不如叫哥兒學學農田水利,種種莊稼?!?/br> “……葉先生,你小點聲?!?/br> 唐荼荼聽得心驚膽戰的,生怕那頭哪個夫子耳朵尖,聽著了,跑過來跟葉三峰罵架。 可她心里卻覺得,葉先生說得有道理。 第45章 來吃酒的夫子們離開時,已經快要黃昏了,差點午飯連上了晚飯。 唐老爺喝得四六不著的,義山酒量又差,早早就回屋睡了,剩下的兩桌夫子們也各個東倒西搖,站也站不穩,哪里還能瞧得出文人風儀? 唐夫人一個內眷,不好送這群醉鬼,只露臉說了兩句客氣話,之后全交給葉三峰和管家,由他倆送著夫子們出門坐上了車。 唐老爺仰在椅子上昏頭大睡,醉得已經不像樣了,下人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扶起來。唐老爺站都站不穩當,心卻不安分,抓著一個仆從笑哈哈叫道。 “我兒!神童!” 那仆從哭笑不得:“知道啦,少爺是神童!” “我兒,神童!”唐老爺站在庭院里叫了一聲,對著老樹叫了一聲,走到回廊轉角處,對著養魚的大花瓷缸還吆喝了一聲:“今年一舉中試!明年考上狀元!光宗耀祖!” 滿缸錦鯉嚇得直往水缸深處鉆。 唐夫人揉揉腦殼:“快把老爺扶回屋里睡覺去,酒不醒別讓他出來,這么嚷嚷,左鄰右舍都聽著呢,叫人家聽笑話?!?/br> 胡嬤嬤眼里含笑:“夫人這話說得不對,誰會笑話?他們羨慕還來不及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