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 第23節
自她入宮之后,裴稹再沒有傳過命令,仿佛已經忘了她這個人,但她仍然夜夜驚醒,芒刺在背的感覺從未消失過,尤其她知道,那道讖語是裴稹用做舊的龜甲捏造的,更對裴稹又敬又怕。 五月十五,夜風傳來訊息,司月兒接令,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更如附骨之蛆,蔓延全身。 三個預言皆已應驗,王萱心中卻沒有任何喜悅的情緒,誠然她能夠避免入宮,但她更希望天災并未發生,一切太平無事。 王朗賦閑在家,王恪卻在朝中,每日下朝之后,他會把朝中大事詳細報給王朗聽,王萱往往坐在一旁,側耳傾聽。 “中正官報各郡學子為官,王氏諸子,只有三人入選,不如去年,清河崔氏卻有十人入選,杜氏、盧氏皆無一人入選。另有陳郡姜氏嶄露頭角,才學品行出眾,有三人入選?!?/br> “王氏子弟,需在郡縣歷練,不可入京,一年有三個,已經足夠。崔鄴一向張揚,如今董丞得勢,執掌相位,這兩人因為姻親關系,倒是越走越近,不過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董氏子弟不擅讀書,品行惡劣也是出了名的,只能先安排到軍中,積攢軍功晉升,再轉文職。杜氏自遷出京兆,早已沒落,族中也未出有魄力的領頭人,無人入選,意料之中。盧氏是皎皎外祖家,子弟雖才學品行中庸,倒也不至于如此落寞,恐怕是疏通不到位,明日你去打點一二,至少爭取一兩個名額給他們家。陳郡的姜氏,原是商賈,歷年積累,當在此時發力,姜氏族長姜玄是個很有魄力和遠見的人,姜氏崛起,就在數年之間?!?/br> 王朗將世家局勢娓娓道來,并未避開王萱,這些東西都是她該知道的,也是她應該不斷思索的。 王氏缺少人才,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再加上王朗尋求避世,近年來已經十分低調,在朝中的勢力,其實遠不如崔氏,只不過前朝之時太過煊赫,民間奉王謝為一等世家,一直延續到了現在。崔氏早有重新擬定世家排名的訴求,只是屢受阻礙,這才耽擱了。 “御史中丞裴稹擇監察御史十人,皆為御史臺無名之輩,并非在職御史,似乎都是掛名的散職御史,聽說有幾人還在國子監讀書,有兩個已經頭發花白,數十年未曾做過事?!?/br> 監察御史巡視郡縣,糾察郡縣官員過錯,看起來權力很大,其實只是正八品下的小官,很多時候由其他部司的官員充任。而這一官位,因為不太起眼,也是做人情的最佳選擇,很多人莫名其妙就掛了監察御史的名,也不領俸祿,就是為了有個官身,說出去好聽,所以監察御史冊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裴稹從犄角旮旯找出這十人,也費了不少心思。 王朗用食指敲著棋桌,略一思索,似乎明白了裴稹的用意,但他有意考校王萱,便叫她分析。 王萱也不推辭,沉吟半晌,道:“想來裴先生是不愿受人掣肘,這十人不受御史臺重視,應該毫無背景,就算能力不足,也好過到了地方貪污受賄,壞了他的事。監察清河賑災,本就是逆世家門閥而行,艱難險阻無數,裴先生身后無世家依恃,恐怕……” 王朗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對王恪說:“陛下視世家為眼中釘,此次清河賣地賑災,只是一個預警,崔氏太過張揚,陛下想要殺一儆百,我們王氏也要早做準備?!?/br> 王恪恭敬地行了一禮,又道:“莼兒學業繁重,恐怕無暇送皎皎回瑯琊?!?/br> 王朗笑道:“裴中丞曾傳信給我,他前往清河監察,路過瑯琊,可以帶皎皎同行?!?/br> 第41章 十里相送 文惠帝對裴稹的寵愛, 已經放在了臺面上,此次裴稹帶監察御史去清河巡察, 他還派了二十個飛魚衛精銳隨行護送。 裴稹帶著他不著調的十個手下,正在城外十里亭等候王萱。天光微熹,四野蒼茫, 白霧濃重,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知道這群人一臉不情不愿,呵欠連天。 不多時, 王家的馬車出現在城門口, 蕭睿和許崇騎馬走在馬車側邊。陛下逼迫,王家想要避開,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王萱回了瑯琊, 他們不能跟去, 也不知何日才能再會。 “皎皎,你什么時候回來???”元稚靠在王萱肩上,依依不舍地抱著她。昨夜元稚非要拉著她談天,一整晚都沒睡,王萱已經有些昏昏欲睡, 沒想到她還這么有精神。 “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 我會給你寫信的?!?/br> “那你會不會想我?” “會?!蓖踺媸?,她已經問過無數遍這個問題了,昨夜元稚纏著她讓她寫保證, 一年之內一定回來,可文惠帝對世家貴女的興趣何時消失,她又不知道。 馬車停下,裴稹上前,問道:“縣主難道要把世子和許將軍一起帶走?有兩位同行,一路上的盜匪毛賊何足為懼?” 他雖然笑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不開心。裴稹年紀雖比蕭睿和許崇都小,氣勢卻比他們更足,他站在地上,給人的感覺卻比馬上的兩人更威武。 “裴先生一早前來,辛苦了,不如喝口水消消火氣?”王萱伸出一只手,打開車簾,探身出來,她今日穿了一件水藍色的襦裙,清新淡雅,梳了簡單的望仙髻,發上并無過多裝飾。她膚色白皙如雪,秀靨嬌嫩如花,柳眉冷淡如煙,蓮步微動,衣裙便如流水一般,更襯得她出塵脫俗。 “縣主早啊?!迸狃⊙b模作樣地行了一禮。 “裴中丞早?!蓖踺婊鼐此欢Y,只不過片刻之后,兩人間的奇怪氛圍便被元稚打破。 “裴先生怎么在這里?” 王萱笑她:“昨日不是同你說了么?裴先生巡察清河,路過瑯琊,與我同行?!?/br> “你只說姓裴,我還以為是朝中哪個世叔,哪里想得到是裴先生?”元稚對朝堂上的事不感興趣,不過她對裴稹很感興趣,“監察御史同行,皎皎,你這趟回家可真是威風凜凜,唉,我都想跟你一起回家了?!?/br> “有飛魚衛在,我也放心不少,”許崇向裴稹拱手行了一禮,又道:“不過裴先生事務繁忙,恐怕無暇照顧皎皎?!?/br> 裴稹略一挑眉,負手而立:“既然縣主與我同行,我定要好好地照顧她,否則王相怪罪下來,豈不成了我的過錯了?縣主,王相將你托付于我,我定會讓你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日頭也曬不著,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如何?” 后面這句話專對著王萱說,聽起來陰陽怪氣的,蕭睿便忍不住了,跳下馬去,欺到裴稹近前,惡狠狠地說:“皎皎若是傷了一根汗毛,我要你活不到回程!” “世子這話真稀奇,你難道知道縣主身上有幾根汗毛?”他那雙沉黑的眸,猶如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清幽冰冷,冒著汩汩寒氣。平素囂張無忌的宸王世子蕭睿對上他的視線,都有一霎那的失神,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咳……不要吵了?!眱扇酥g劍拔弩張,許崇這個老好人又出來勸架,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何對彼此存了如此大的敵意,但看得出來,風暴的中心就是王萱。 許崇回望王萱一眼,她雙眼有些迷蒙的霧氣,似是不舍元稚,都快哭了。 “皎皎,你這一去,也不知何日回來,要記得好好吃飯,好好休息,若有急事,尋個最近的驛站,傳信回京,不論我身在何處,一定會來找你?!?/br> “崇兄,你不必擔心我,這一程也不過半月時間,有裴先生和飛魚衛在,我不會有事的,待我回了瑯琊,會寫信給你和世子報平安的?!?/br> 裴稹聽了她的話,不由笑了起來,皎皎這人,還真是不解風情,許崇一腔愛意,她都毫無知覺,只把他與蕭睿并排,當他們是關心自己的好兄長。 果然許崇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尷尬和落寞,手腳有些無措,又傻傻地說了一句:“我去拜托裴中丞,讓他放慢些腳步,免得你奔波勞累?!?/br> “不必了,裴先生有正事要做,我不過是他捎帶著的,不好耽誤了他的大事。崇兄,就此別過,你們都先回去吧?!?/br> 裴稹臉上笑意更濃,皎皎這還沒過門,就知道護著他了,果然是心意相通,芳心暗許。 “呿,他不過一介御史中丞,有什么大事?你貴為縣主之尊,讓他護送,已經是抬舉他了?!笔掝S植辶艘蛔?,態度傲慢,語氣刻薄,連元稚都忍不住說了他的不是。 “你這個女蠻子!你憑什么罵我?!” “蕭睿你不要太囂張!我告訴阿耶去!” 兩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蕭睿本就因為提親失敗,遭文惠帝諷刺,無望再求娶王萱,全天下的人都在笑話他肖想王萱,已經讓他在王萱面前矮了一頭,沒了臉面,前幾日忽又聽聞王萱要回瑯琊去,他心火更熾,一想到從今以后很長一段時間見不著王萱,就控制不住心中的戾氣。 他來為王萱送行,一路上都沉默著不敢說話,許崇開了口,他才敢稍微說兩句,見裴稹張狂,蕭睿更是氣憤,恨不得馬上把王萱帶回去藏起來。 “皎皎,你來評理!”兩人異口同聲,轉向王萱。 王萱撫了撫眉心,頭疼不已,這兩人每次湊到一起都要吵架,她都要走了,他們還在吵,真不知道說什么好。 “阿稚,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同他爭吵了,世子近來諸事不順,火氣重,你避著點?!?/br> 王萱把元稚拉到一旁,低聲勸她,蕭睿在宮宴上冒犯文惠帝,雖沒有明面上的懲罰,但他這些日子不論做什么,都會被人挑刺,御史臺盯著他上折子,攢下的彈劾奏章都有一籮筐了。平心而論,蕭睿雖然魯莽沖動,性子飛揚跋扈了些,心還是好的,并不像那些紈绔子弟,整日斗雞走狗,欺壓百姓,惹是生非。 元稚跺著腳,很是生氣:“我才不慣著他呢!他就是欠收拾!叫他亂說話,害得你不得不離開京都!” “我只是回家,同他沒什么關系?!?/br> “我不管,就是他害的!” 王萱勸不住她,也知她心里舍不得自己才會如此生蕭睿的氣,只好抱了抱她,摸著她的頭發,道:“阿稚,我走了,好好照顧自己,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和五公主正面沖突,等我回來,再替你出氣?!?/br> “皎皎……”元稚已經哭了出來。 “皎皎!”遠處煙塵涌動,破開霧氣,一匹棕色大馬飛奔而來,馬上坐著個白衣青年,衣襟褶皺,頭上的玉冠都亂了,一路呼喊著王萱的小名。 王萱的眼眶濕潤起來,呆呆望著來人。 “你怎么來了?” “送送你?!蓖踺惶埋R,站到王萱面前,見她哭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發頂,“本該送你到瑯琊的,是阿兄無用,護不住你,還要你遠遁瑯琊——” “不是的,皎皎知道阿兄也有苦衷,知道阿兄已經很努力了,阿兄為皎皎做了許多事,皎皎銘記在心?!?/br> 王莼收到王恪的傳信時,在書齋里呆坐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同窗喚他去探望生了病的夫子,他才收拾心情,走了出去。 若是往日,別說是個普通的國子祭酒生病,就算是光祿大夫謝平生了病,都別指望他同去探望。但他是國子監的學生,入仕為官,名聲很重要,尊師重道往往是重點,以前他不在乎,現在他知道了,要想護住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就要做到自己該做到的一切,就算再厭惡這種以私交定公事的行為,也要掩飾住眼底的不屑。 王莼聽她聲調軟軟糯糯的,心底某個地方也柔軟了下來,又說:“你回到老家,不要和阿蘋、阿荔學野了,記得時時背誦《王氏祖訓》,那兩個小丫頭,第一篇都背不下來,你可要好好教導她們?!?/br> “阿兄真是壞心眼?!蓖踺婷佳蹚潖?,淚中帶笑,“阿蘋和阿荔要是知道我帶了補注版的《王氏祖訓》回去,恐怕不會讓我進門,阿兄的如意算盤,可就打不響了?!?/br> 裴稹看著兩人低聲耳語,不知道哪里來了一股氣,縱使知道這兩人是親兄妹,關系好很正常,卻還是覺得礙眼。 “縣主,時候不早了,該起程了?!?/br> 王莼聽見他的聲音,眉心微皺,不動聲色地把王萱推到一邊站著,盯著裴稹道:“我與皎皎告別,還有話要說,裴中丞怕耽誤了行程,不如先行?” 裴稹正色:“保護縣主是本官職責,我怎么能拋下縣主一個人先走?” “王氏有家丁,不需要裴中丞cao心皎皎的安危?!?/br> “我這里有王相手書,王兄要看看嗎?” 裴稹將王朗這座大山搬出來,憚于孝道,王莼只能啞然無聲,默默讓開,看著王萱登車,王家其他人也預備好出發。 “保護好她?!?/br> “不勞王兄多說,再會?!?/br> 裴稹飛身上馬,神采飛揚,眸中光彩刺破濃重的白霧,顯得格外璀璨。一連擊敗兩個情敵,一個比情敵更重要的人,試問這世間,除了洞房花燭夜,還有什么比這更暢快如意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以后更新可能不會定在中午十二點了,但如果沒有提前請假,都是會更新的,大家放心。 第42章 遇刺墜崖 隊伍走得不算快, 但在日落之前,還是需要到達前方的第一個驛站, 不然王萱她們就要露宿荒野了。 馬車是特別定制的,行動起來倒不是特別顛簸,但王萱身子弱, 卷碧就格外注意她的神色,一有不對就讓車夫放慢速度。 “卷碧,我沒什么事,不要耽擱了行程, 你看, 外頭天光都快沒了,再放慢腳步,何時才能到驛站歇息?” “可女郎身子弱, 受不得……” 王萱垂首一笑, 捻著手里的一塊卵石, 仔細看去,那潔白如玉的石頭上有著絲絲縷縷的紋路,好似山水畫卷,一條幽深小徑蜿蜒其中,路的盡頭, 竟有一點嫣紅。 “若說身子弱, 裴先生重傷未愈,此時還在騎馬,豈不是更該休息休息?” 裴稹跟在馬車旁邊, 只知道她在車里說話,那聲音又輕又柔,叫人心旌搖曳。 “縣主累了嗎?不如停下來休息片刻?” “多謝先生關心,嘉寧不累,還是快些趕路吧?!彼耪f完,車窗里又伸出來一只纖長素白的手,拿著水囊,“先生身上有傷,飲些蜜水,或許能舒服些?!?/br> 裴稹接過水囊,笑得合不攏嘴,身后一個監察御史湊過來,他叫司徒駿,十八、九歲年紀,正是這群監察御史中年紀最小的,還在國子監上學,就被裴稹拉過來上了任。對這個年紀比他還小的御史中丞,司徒駿十分好奇,一直密切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裴中丞,何事笑得如此開懷???說出來讓下官同樂唄?” 裴稹瞟了他一眼,馬鞭輕輕一推,將他的馬推遠,司徒駿一頭霧水,退到后面問一個成了親的同僚:“你說,裴大人這是什么意思?” 那人看了看王家的車隊,明明是他們中丞附帶的,卻走在他們前面,雖然他們只是八品小官,但好歹也是監察御史吧,如此沒面子,嘖嘖。 “你是不是傻?嘉寧縣主什么身份,裴大人什么身份?這都看不出來嗎?分明是——”那人壓低了聲音,伏在司徒駿耳邊輕聲說:“癩蛤.蟆想吃天鵝rou!” 司徒駿嚇了一跳,連他騎的馬都嘶鳴一聲,撂了蹄子。 “不至于吧——”少年嘀咕著,卻又看見那位裴大人分外殷勤地掐了一束野花,送給了嘉寧縣主。 一直走了七八天,裴稹有時候也會改換馬車,畢竟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騎馬走在王萱的馬車旁,偶爾出聲介紹兩句沿途風光,王萱聽了,便會打開車窗,看一會兒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