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 第18節
王莼看著她緊張不已的模樣,又有些心疼,皎皎單純善良,分不清魑魅魍魎,正邪好壞,如果裴稹存心欺騙她,她自然會上當。 他壓下胸中怒火,盡量帶著笑意,摸了摸她的發頂:“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不許躺在床上看書?!?/br> 王萱抓著被子的右手終于松了松,胸中一塊大石落下,也笑了起來:“阿兄也要記得早睡,不要通宵達旦地看書?!?/br> 王莼走后,卷碧端著湯藥過來,服侍王萱喝下,藥湯有安神的作用,于是她又睡了一場。 她做了一個夢。 “皎皎——皎皎——” 哀怨凄慘的女聲自四面八方傳來,將她團團圍住,天空中飄著白色鬼影,檐下燈火忽明忽滅,呼嘯的風聲穿過空曠的竹林,就像破了的蕭笛被人吹響。 “救我——救我孩兒——” 那聲音愈發凄厲,王萱心臟針扎似的疼,眼角忽的落下一滴淚來,她茫然四顧,卻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一個名字就堵在她的喉頭,不論她如何努力,都喊不出來那個名字,仿佛那是一個深深的禁忌,不可提及。 狂風卷過破爛的竹屋,后者轟然倒塌,驚得王萱眼皮一跳,汗水大顆大顆地順著鬢角流下來。一旁守夜的卷碧見了,被她嚇了一跳,連忙輕拍她的臉龐,把她叫醒。 “女郎,女郎,你怎么了?” 她從噩夢中回過神來,望著幽暗的帳頂,淡淡地說:“沒什么,一時魘住了,你去外間睡吧,我馬上就睡了,不需要你守在這里?!?/br> 卷碧一向最聽她的話,令行禁止,從不多問,不一會兒就在外間睡下了。王萱在枕下摸索了一陣,終于找到了那把匕首,心中頓時安定下來。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總對裴稹有一種莫名的信任,相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自己。 “篤篤?!贝皺粲直磺庙?,王萱起身把窗戶打開,度厄落在窗臺上,搖搖擺擺地向她走來。 她搖搖頭,無奈一笑,剛準備抱起度厄,卻又聽到院墻處有些動靜,抬眼看去,裴稹一身白衣立在院墻上,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顯眼。 王萱有些發愣,他怎么又來了?想起白日里王莼說過的話,她有些緊張,裴稹神出鬼沒,若真要把她帶走,她也是無可奈何的。 但他立在院墻之上,紋絲不動,夜風吹起他的白衣,婆娑樹影在他衣上跳躍,好似九天降世的仙人,讓王萱無來由地心跳了一跳。 他指了指院墻之下,王萱順著看過去,才發現墻下竟然擺了一溜狗舍,大概有七八只看家犬匍匐其下,一個個兇神惡煞,虎視眈眈。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難不成他怕狗?阿兄真是幼稚,說要買惡犬看家,還真的買了一大群來。 遠遠地,王萱看見裴稹手上比劃著什么,大概是叫她不要擔心,好好休息,又讓她看度厄腳上的東西。 王萱打開紙筒,一道“螢光”出現在眼前,好像萬千星輝落在了手上。 第32章 父母愛子 王萱病后第二日, 元稚就上門來了,只是她腳步不再輕快, 眉宇間也染上了愁緒。 “阿稚,你怎么了?” “皎皎,我難受?!?/br> “是因為我的事嗎?”王萱斟酌片刻, 對她說:“已經有高人替我卜過,說我命中當有此一劫難,但最終還是安樂無虞,你不用替我擔心?!?/br> 元稚有點不好意思, 牽著王萱的手坐到了水榭旁, 把頭靠在她肩膀上,嘆了一口氣:“雖然也很替你擔心,但我知道, 王相和莼兄是不會讓你輕易出事的, 我愁的是另一件事?!?/br> “說來聽聽?!?/br> 元稚湊近她的耳朵, 小聲說:“我阿耶與阿娘成親前,在遼國有一個相好,是一個牧羊女,她給阿耶生了一個孩子?!?/br> 王萱默然,這種事她不好置喙。 “那個孩子叫元泓, 遼國名字好像叫卑奴兒, 阿娘說,其實七年前他娘就去世了,阿耶給他們的錢都被他們族里的族長昧了去, 書也不讓他讀,飯也不給他吃,還讓他一整天都在草原上放羊?!?/br> 元威走的時候,元泓的母親還未顯懷,他其實并不愛那個女人,只是偶然春風一度,回到了大端,還是尋了正經門路,托人相看人家。當時楊氏娘家因南遷而沒落,楊氏覺得元威年紀輕輕便成了五品的將軍,很有潛力,于是答應了元威的求親。 兩人成親后,元威有很長一段時間留在京都,楊氏溫柔貌美,長于管理家事,對元威關懷備至,新婚的夫妻繾綣甜蜜,漸漸的,他便將那遼國女人拋之腦后了。 后來,他的屬下來信,告訴他那個遼國女人懷孕了,一心一意守在帳中等著他回去。他們遼國的婚俗便是如此,男人們到女人的帳篷里過夜,一旦懷孕,女人就不能再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男人也要負擔起女人和孩子的一切所需,直到孩子成年。 楊氏出身世家高門,有自己的驕傲與矜持,元威一直覺得自己草莽出身,配不上她,決定一生不納妾,沒想到還有這么個遺留的意外。他不想因為這個意外而令楊氏尷尬,就每年送一筆錢財過去,養著女人和她的孩子。 女人的族人見她傍上了貴人,拈酸吃醋,經常欺負她,后來發展到把她的帳篷拆了,把她們母子趕到部落最遙遠偏僻的地方,還騙了送信的使者,說代為轉交,昧下了她的錢財。 “阿娘讓我認他做阿兄,皎皎,我一直很羨慕你有莼兄這個兄長,可現在我也有了一個兄長,反而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皎皎,你說,阿娘是不是很希望我是個男子?她會不會更喜歡那個元泓?” “怎么會呢?你阿娘是這世上最聰明堅韌的女人,她讓你認元泓為阿兄,是為了你以后有個依靠?!?/br> “那崇兄也很照顧我啊,再不濟,我還有你和莼兄,我才不要他呢!” “想來所有的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世上孑然無依吧?伯母雖管你管得很嚴,但看得出來,她對你是真心疼愛。父母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雖然你有我們,但多一個人照顧你,也很好啊,不如你先看看他為人如何,再考慮要不要接受他吧?嗯?” 元稚被她的溫柔撫慰,眼淚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抽泣著說:“好吧,我就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好,要是不好,我可不可以讓阿耶把他送走???” 王萱知道她是起了小性子,就算是她被王莼無微不至地照顧了這么多年,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想,要是沒有兄長就好了,那樣的話,阿耶和阿翁的寵愛就是獨她一份了。 “好呀,元伯父那么寵你,肯定會以你為先的,別哭了?!?/br> “嗯?!痹蓯瀽灥卮鹆艘宦?,可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 這一天元稚留在了王家過夜,裴稹沒有再來,只是度厄飛出去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腳上多了一塊布條,上面寫了一個笑話。 也不知是戳中了她哪個笑xue,王萱捂著嘴笑出了眼淚,停都停不下來。 元稚覺得新奇,問王萱:“你看了什么這么好笑?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養了只鴿子,盧嬤嬤不是不許你玩物喪志嗎?” “偶然飛來的,就這么隨意養著,它要飛走,我也不會拘著它?!?/br> “忽然覺得,一只鴿子比我們都要過得自由?!?/br> “其實,相較于有的人,我們已經足夠自由了,至少不用考慮生計,不用奔波勞碌?!蓖踺嫜矍坝指‖F出那個躺在窄小炕床上打著咕嚕的挑擔婦人。 元稚不懂她的意思,不一會兒就嘮叨起旁的事來:“邱兄最近送了我一盒泥娃娃,你要不要?” 兩人私語一陣,燈花落盡,終于沉沉睡去。 次日,楊氏來王家接元稚,元稚抱著她的胳膊蹭了蹭,說:“阿娘,我同你去看兄長,叫皎皎陪我,好不好?” 楊氏見她眼睛紅腫,便知她昨夜哭過,元稚是她的孩子,心思單純,一覽無余,從小到大,她一開口楊氏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無非是一直都認為父母恩愛不疑,忽然多了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好像阿耶從此就不是她的阿耶了似的。 昨天一整天,元威同她說話,她都不愿搭理,晚上元威還跟楊氏抱怨,嬌嬌兒大了,就不親近他了,可想而知,他并不覺得是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孩子的問題。 “他就在城西莊子上,我讓錢嬤嬤照顧著。擇日不如撞日,你去問問你莼兄,皎皎的病如何了,放不放皎皎同我們一道出門?!?/br> 楊氏為人周到,總是很照顧王萱,王萱視她如同親母,亦十分親昵,笑著回了她:“昨日用過藥后,已經大好了,今日天朗氣清,正適合出門踏青,阿兄不會不答應的?!?/br> “那就好,玉郎對你管教嚴格,也是為了你的身體?!?/br> 三人便登了車,朝城西莊子去了。 距離上次王萱被擄,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元稚卻還是心有余悸,連話都少了,盯著車窗外的街道行人。 “阿稚,你不必如此緊張,現在京畿的治亂好多了,樓叔父也帶了不少甲衛,很安全的?!?/br> 雖說帶甲衛不合規制,但文惠帝從未在這件事上限制過世家門閥。因為南遷那段時間,就算是京都,也是混亂無序,常常有世家子弟在街頭遭到搶劫甚至暗殺。后來世家忍無可忍,都組織起了甲衛,出一趟門如同上陣打仗,這才漸漸好了些。京都稍微穩定后,世家豢養的甲衛也沒有遭到清洗驅逐,只是精鐵打制的全套甲胄換成了只遮要害部位的藤甲、皮甲,手上長刀大盾也換成了輕薄的刀劍短矛。 王家亦留有一隊甲衛,不過都是閑置在莊子上,農忙時還得放下訓練去耕作,算不得真正的甲衛,不過若是對付尋常盜匪,也足夠了。 王萱出事后,王朗把崔鄴狠狠訓斥了一番,王莼也是逢人就說京畿治衛不行,以他的毒舌,自然給崔鄴惹了不少麻煩。崔鄴無可奈何,只能增派人手,日夜巡邏,所以這段時間,京都街頭,連偷盜搶劫的事都少了許多。 馬車慢悠悠地走到了城西莊子,一路平安無事,元稚終于快活起來,拉著王萱的手就要往莊子里跑,楊氏瞪她一眼,她才乖乖地挪著步子進門。 “皎皎,你還記得上次咱們放在池塘里的那只小烏龜嗎?不知道它還認不認識我們?!?/br> “說不定你叫它,它能回答你呢?!蓖踺嬉槐菊浀卣{侃她。 “不跟你說啦,真討厭!”元稚跺了跺腳,向后院張望,“我去看看錢嬤嬤有沒有給我準備好吃的?!?/br> 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去見元泓的事,可見她心中還是害怕的。 “不用怕,我陪著你?!蓖踺婀戳斯此男∧粗?,這是兩人的暗號。 三人一進院子,就遇上了姍姍來遲的錢嬤嬤,她滿頭大汗,頭發衣角俱是塵土,鬢邊簪的木蘭花也少了幾瓣,像是剛從人潮如織的市集上擠出來。 “夫人,老奴來遲,請夫人恕罪?!?/br> “無妨,你照顧卑奴兒盡心盡力,我還要賞賜你?!?/br> 錢嬤嬤聽見有賞賜,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反而苦著臉又行了一禮:“夫人,非是老奴不愿,只是小郎君太過活潑,又天生神力,奴年老體衰,根本制不住他。昨日教授郎君課業的趙先生摔傷了腰,沒法上課了,如今他正在后院放羊,奴實在沒轍了,請夫人多排些人手來吧?!?/br> 元稚與王萱面面相覷,“活潑”這個詞可以用在十七八歲的年輕郎君身上嗎?還有“放羊”,這是怎么回事?可憐的趙先生,不會是被性格頑劣的學生捉弄,才折了腰吧? 第33章 稚子心性 錢嬤嬤又說:“其實郎君安靜的時候還是很乖巧的, 一點都不需要人cao心,就是偶爾會發些脾氣, 力氣太大,又不曉得控制自己,常常傷了院子里的人。奴昨夜還聽著郎君在被窩里哭, 思念亡母,還很自責傷了人的事?!?/br> 楊氏耐心聽她說完,安撫道:“我會加派人手的,卑奴兒情況特殊, 一定要細心照看, 慢慢教導,辛苦你了,帶我們去看看他吧?!?/br> 錢嬤嬤便引著三人去后院, 還未進門, 王萱就聽見院子里傳來大石落地的轟隆巨響, 接著便是一人孩童般純稚的笑聲。 “阿媽,阿媽,你看我做到了!” 楊氏看了滿臉震驚的元稚一眼,道:“我藏著他,不僅是因為他樣貌像遼人, 更因為他心智不全, 如同十歲稚子?!?/br> “那他是怎么找上門來的?” “他長得極像你阿耶年輕的時候,且有一身神力,能扛千斤巨鼎, 他也不是從小就心智不全,這其間頗有些曲折故事。他阿娘去世前,忍著一身病痛,冒險越境,將他托付給昔日在大端結交的友人。誰料托付非人,那人將他當牛做馬,終日把他困在屋子里不見天光,困了足足六年。十一二歲的少年,本就在草原上受盡磨難,又痛失相依為命的母親,不知怎的,就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他一直以為自己還是十歲小兒,抱著娘親給的信物,等著你阿耶去接他。那友人原不知卑奴兒是你阿耶的孩子,去年因緣際會,來到京都見著了你阿耶,這才恍然大悟?!?/br> “所以那個人把他送到京都來,邀功討賞?阿娘,這么可惡的小人,不守信義,不恤孤兒,你給了他很多賞賜嗎?” “我把他殺了?!睏钍系卣f,“他原想蒙騙我,可任誰看了卑奴兒身上的累累鞭痕,都能猜到他這些年受了多少苦??v然那孩子不是我生的,卻也是你阿耶的血脈,受了如此折辱,我不可能放他逍遙自在?!?/br> 王萱與元稚俱是一驚,楊氏的殺伐果斷,她們也不是不知道,但殺人,對她們來說,還是不可想象的。 “走吧,去見見你兄長,你阿耶還不知道他的情況。好好想想,如何勸你阿耶接受這個孩子,不然,他可真是無家可歸了?!?/br> 元稚心里五味雜陳,她還沒有接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兄長呢,就要勸阿耶接受他自己年輕時偶然留下的血脈,這難道不是反了嗎? 亂了,都亂了,一團亂。 元稚終是抬腳走進了院子,往日熟悉的小院如今是一片狼藉,院中的石桌,桌面和桌腳分開,亂七八糟地倒在地上。本來夯實的地面現在多了幾塊移植來的草皮,一只黑毛山羊正臥在菜葉子堆里大嚼大咽。 石凳上坐著一個穿著夏虞風格衣衫的八尺青年,面容還有些青澀,但看得出確實很像元威,流利的輪廓、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卻有一張桃花瓣似的唇,笑起來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讓人見了都忍不住跟著他笑。 他的眼睛極亮,好似九天星辰落進了雙眼,元稚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再加上他有一頭茂盛黝黑的長發,就像一只可憐巴巴的大狗。 元泓正在摸著山羊的后背,一手黑毛,忍不住嘟著嘴問錢嬤嬤:“嬤嬤,小乖掉了好多毛啊,是不是夏天要來了,野韭要開花了?阿媽什么時候回來給我做野韭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