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靨 第26節
寒酥想了一下,知道他說的是剛剛被順平書齋掌柜的刁難之事。她低聲:“不過聽幾句渾話,不會怎么樣?!?/br> 微頓,她再補充一句:“住在赫延王府,沾了將軍的光?!?/br> 有些刁難本就可以預料,只是在這世上不是誰都有資格趾高氣揚轉身就走。人總是有很多難處。 寒酥以為封岌還會說些什么,可是他只是隨意地點了下頭,便再也沒開口,一直到長舟和翠微驅車回來接他們。 長舟趕車,翠微將棉衣披在寒酥身上,詫異地望了一眼她手里吃了一半的糖葫蘆。 馬車朝著赫延王府回,車廂里安安靜靜的,只偶爾長舟在外面趕車的聲音傳進來。 不多時,車外傳來了另一輛馬車經過的聲音。 “父親?!鄙蚣s呈的聲音突然傳來。 寒酥心中一驚。 封岌將窗前垂幔掀開一角時,寒酥脊背緊貼著車壁,不想讓沈約呈知道她在車上。 “這是去哪了?”封岌問。 “同窗生辰,剛從他家回來?!鄙蚣s呈解釋。 封岌頷首,將垂簾放下。 寒酥輕蹙眉,兩輛馬車并駕往家回。下車時,沈約呈必然畢恭畢敬迎封岌下車。到時候就會發現她在封岌的車上。 不怪寒酥心虛,只是封岌的馬車從不載女人。路上偶遇順帶一程都變得令人生疑。 封岌瞥一眼寒酥發白的臉色,開口:“長舟,去云祥街的四喜堂?!?/br> 長舟在前面應一聲,下一刻馬聲嘶鳴,馬車被調轉了方向。 寒酥在心里松了口氣,再望向封岌時,卻見他臉色沉了下去。 馬車停在四喜堂前,封岌讓長舟去買了一包糖炒栗子。他長手略掀垂簾,從窗口接過糖炒栗子,一顆顆剝著吃起來。 外面的馬也逐漸安靜,一時間只有封岌不緊不慢剝糖炒栗子的聲音。 翠微壯著膽子望了封岌一眼,再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寒酥手里的糖葫蘆。她心里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可是理智讓她推翻。這怎么可能呢…… 封岌吃了十幾顆糖炒栗子,才讓長舟趕車回府。馬車在赫延王府前一條街的拐角處,寒酥帶著翠微先下了馬車。 封岌又剝了一顆糖炒栗子,吩咐:“一會兒你回吟藝樓,打賞倒數第二個歌姬?!?/br> 長舟應聲之時,心里卻疑惑。 ——他家將軍居然會打賞歌姬了?可是哪有這樣人都走了,又派人回去打賞的? 這一晚,寒酥又陷在夢魘里。 夢里是纏纏秋雨淋著的帳中,她半裸坐在封岌懷里,他一手握著一卷兵書,一手搭在她腰側,指腹在她的腰身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他的手向下滑,被圍在她腰間的外袍擋住,他指了指,寒酥垂眸主動解開。 畫面一轉,她出現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yin蕩”、“不要臉”、“玩物”、“賤貨”等等詞句如刀一樣劈頭蓋臉地落下來。 周圍很多人沖堵上來,將她堵在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角落。她想呼救,卻沒有人能救她。絕望之時,她看見了父親。 可是父親問她:“你怎么不去死?!?/br> 寒酥大口喘著氣在夢魘中醒來。好半晌,她抬手用手背擦去額上的冷汗。 唇上似乎還沾了一點糖葫蘆的甜。 今晚闃無人聲的昏暗街角,他伸手過來為她掖發的觸覺仿佛還在耳朵尖。 寒酥不敢接受封岌的好。 那是一張溫柔的網、一個誘人的牢籠。 她與他云泥之別。明媒正娶是癡人說夢,就連給他做妾都不可能。 她怕一旦接受了他的好,踏出了第一步,就徹底將自己交付,從此成為連外室都不如的影子,正如那凄凄秋雨下暗無天日的帳中。 冬夜的涼風無情地吹著窗棱,攪得人難再安眠。 寒酥起身下床,燃了燈,于燈下借著筆墨詞曲,紓解心中無人可說的彷徨。 一口氣寫完,寒酥望著自己剛剛寫就的詞,臉上慢慢浮現一絲淺笑。前路也不是一片黑暗,至少已經有人要她寫的詞了,雖然還賺不到錢,可有人接受,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接下來的幾日,封岌每日都去吟藝樓。 他以前從不來這種笙歌之地,如今日日流連不由惹得人詫異。他不僅自己去,還邀友人在吟藝樓小聚。也有那想巴結他的人在吟藝樓設雅宴相邀,封岌皆欣然往之。 有人不由暗中揣摩封岌是不是看中了哪個歌姬。吟藝樓歌姬眾多,可他點名唱曲的卻只是那么一兩個。 都知道封岌不能成家??刹怀杉疑磉呉部梢杂信税?!眾人猜著封岌突然頻繁來吟藝樓是想那事了。巴結之人尋了美人送上,封岌卻不感興趣,唯獨聽曲聽得認真。同席之人非富即貴,對雅事皆懂些皮毛,他們慢慢發現封岌好像真的只是對樂曲產生了濃厚興趣,聽到憂傷曲調時,也會面露悲色。 小年前一日下午,程家來了人,給寒酥送了套衣裙,準備給她明日進宮之用。裙子用了今歲最時興的料子和樣式,蒲英和兜蘭連連夸贊。 寒酥卻并不在意,帶著翠微出了赫延王府。不是去青古書齋,也沒有去南喬,而是尋了個茶肆,進去吃茶。 店小二將茶水送上來,寒酥卻并不飲,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有吟唱的小曲傳來,寒酥會聽一耳,然后繼續心不在焉。 “娘子,那個是不是赫延王?”翠微問。 不用翠微提醒,寒酥早已看見了人群里的封岌。他高大的身形站在人群里,也太鶴立雞群了。 寒酥拉著翠微側轉過身,不讓封岌發現。等封岌進了吟藝樓,她才轉過臉。 不多時又有音律從吟藝樓傳出。 這一次,寒酥卻聽得很認真。 期期艾艾的曲子哀婉流轉,長長的一段琵琶音之后,歌姬輕柔的嗓子婉轉唱吟,先從女郎孤苦飄零唱起,再轉到悲愴的戰事妻離子散、山河飄搖。 茶肆里的茶客早已停下了交談,專注聽著從吟藝樓飄來的唱詞。 歌姬嗓音空靈,先婉轉后悠揚,將整支曲子淡淡的悲愴詮釋得很好。唱音罷,琵琶聲也歇,那種蒼茫的悲壯仍未消。 好半晌,安靜的茶肆才重新恢復熱鬧。 “剛剛那個歌姬正是沅娘,如今吟藝樓大熱的歌姬。瞧見沒?吟藝樓前那一輛輛達官顯貴的車馬,那些貴客正在雅間里聽曲兒呢。不像咱們僥幸聽這么一耳朵?!?/br> “怪不得大熱,這曲子聽得老身頗為動容?!崩戏蜃訐嶂缀?,“這曲詞頭一回聽,不知是哪位夫子所做?” 另一個人接話:“好像是個新人?!?/br> 老夫子撫須點頭:“不錯?!?/br> 寒酥慢慢彎起唇,向來疏離若云霧的面容飄上由衷的喜悅笑意。 茶肆里的議論還在繼續。 “真的是新人?你如何知曉?” 那人眼珠子一轉哈哈大笑:“知道沅娘怎么紅起來的嗎?就是因為赫延王最近總是點她唱曲?!?/br> 一提到赫延王,一眾人立刻來了興致。 “赫延王以前可不來這地方,那是一頭栽進疆場的人。他突然對什么來了興致,旁人還不立馬湊上去搞清楚?那個沅娘的八輩祖宗都被扒了個清楚,至于那些詞曲作者自然也要扒出來。最近給沅娘寫詞的人叫……叫……”男人皺眉想了好一會兒,“程雪意!” 翠微去看寒酥的臉色,見寒酥臉色煞白,她臉上喜悅的笑早已無影無蹤。 霎時之間,從云端墜到地面不過如此。 許久之后,寒酥離開茶肆時仍舊失落之色難掩。 經過吟藝樓前,與云帆擦肩而過,寒酥心中掙扎片刻,終是忍不住開口:“現在見將軍方便嗎?” 云帆遲疑了好一陣子,才做了個請的手勢,親自帶寒酥往吟藝樓去。 “娘子?”翠微欲言又止。 “你在樓下等我就好?!焙值?。 她跟著云帆邁進吟藝樓,繁華皆不入眼,踩著樓梯一級級快步往上走。明明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偏又執拗地想要現在見他問那么一句。 出乎寒酥的意料,云帆并沒有將寒酥領去熱鬧的宴間,而是帶她去了一間雅室。 吟藝樓非勾欄之地,建筑多以能相聚賞樂賞舞的宴室,有床榻供人小歇的雅室并不多,地方也不大。 “將軍,表姑娘求見?!痹品⒃陂T外稟話。 很長一段沉默之后,才傳來封岌的一聲“進”。 云帆為寒酥開了門,他并不邁步進去,待寒酥進去,他在寒酥身后關了門,行色匆匆地往樓下去,明顯有事要辦。 寒酥望向封岌,見他坐在床榻上正在穿衣。 寒酥淺淺地吸了口氣,直截了當地問出來:“將軍知道程雪意是我?!?/br>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的語氣,她微沉的聲線里噙著的失落盡量遮掩也沒能完全藏住。 封岌正在攏衣襟的動作停下,抬眼正視寒酥,道:“難道就沒有一種可能,是我確實喜歡你寫的東西?” 寒酥緊緊抿著唇不吭聲。分明是已經知曉的答案,真的聽見時,心里的挫敗感還是難掩。 “寒酥?!狈忉дJ真喚她的名字,“你可以對你自己的才學更自信一些?!?/br> 他又說:“我只不過是一個能夠更快讓你寫的詞面眾的契機。我從未夸過你的詞半句。你要明白,在我封岌身邊的阿諛奉承之輩永遠只會是少數,更多的是一身風骨的學者雅士,若你寫的東西是狗屁,他們才不屑于夸贊?!?/br> 不知道怎么的,寒酥心口突然一濕。一時間,她也不知道對封岌說的話要不要相信。終究是女郎,沒有上過學堂,沒有夫子點評過、沒有同窗比較過,更無科考機會。她所學皆來自于父親與書卷,她也不清楚自己的實力到底如何。 “寒酥,”封岌再一次認真喚她的名字,“這世間女子獨行于世本就艱難。我不贊成,可也不會阻止你前行。一些舉手之勞,你也不必為了避嫌而避嫌?!?/br> 微頓,封岌換上稍微輕松些的語氣:“畢竟都說我封岌是大荊元元之民的再生父母,我珍民如子,待民如親?!?/br> 寒酥心口的那一塊冰慢慢化開,她這才從封岌未完全收攏好的衣襟看見紗布。她微怔,急忙問:“將軍是受傷了嗎?” 怪不得他不在宴堂,怪不得云帆猶豫了很久才帶她上來,怪不得云帆行色匆忙…… 看見寒酥的眉心皺起,封岌心里頓覺慰藉,道:“你來得正好,幫我把柜子上的剪刀拿來?” 寒酥趕忙依言拿剪子朝他走去。 當寒酥剛走到床邊時,門外響起急促的咚咚上樓聲,伴著沈約呈焦急的詢問:“父親,聽說你受傷了?” 寒酥臉色微變,求助似的望向封岌。 在沈約呈心急如焚推門進來的那一刻,封岌拉住寒酥的手腕,將人帶上了床榻,半壓半擋著她。身量嬌小的寒酥在他高大身形的籠罩下,被遮得嚴嚴實實,唯露出云鬢一縷,裙尾一角。 沈約呈生生停住腳步,立刻低下頭,紅著臉說:“父親,我只是心急……” 沈約呈心口怦怦跳著,責怪起自己的莽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