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靨 第4節
寒酥又將目光移到老夫人的身上。 寒酥住進王府有一個月了,她之前見過太夫人,今日卻是第一次見赫延王的母親。 剛來時,姨母讓她各處拜見,唯獨老夫人那邊不用去。因老夫人吃齋念佛,每日都在房中不外出,也不見人。若不是兒子歸家,老夫人今日也不會走出她那間禪房。 寒酥的目光長久地凝在老夫人的眉眼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每日禮佛,她周身盈著一種不能言表的平和之氣,讓寒酥心里也跟著靜逸了一些。 眾人重新落座,再次閑談起來。晚輩們關切長輩身體。太夫人笑著應和幾句。倒是赫延王的母親一句話沒有說,她坐在那里仿若置身事外,誰也不理,誰也看不見。 過了用晚膳的時辰,前面還是沒動靜。 五郎哼哼兩聲,嘟囔:“餓死了!” 四夫人向來嬌慣這個兒子,此時卻用力拍了一下兒子的手背,瞪他一眼。 太夫人瞇著眼睛瞅了一圈,道:“先動筷吧?!?/br> “不不不,再等等……”屋子里好些人竟是異口同聲。 大郎封杉幾乎是跑著進來,屋子里的人立刻朝門口望去。封杉緩了口氣,才道:“別等了,宮里來了消息,圣上要留二叔在宮里過冬至宴!” “怪不得還沒回來?!碧蛉四钸兑痪?。 大爺立刻接話:“也好也好,圣上向來看重嘉屹?!?/br> 一直沉默的老夫人忽然淡淡開口:“穗娘,去叫嘉屹立刻回來?!?/br> 屋子里霎時靜下來。 寒酥有些驚訝地望向那位吃齋念佛的老夫人。宮中的冬至宴并不宴朝臣,赫延王被留在宮中,何嘗不是圣上的器重?縱使思子,也不至于如此不分輕重吧? 寒酥再細瞧老夫人的眉宇,見其神色淡淡,一副出家人的超然,倒也不像不講理之人……寒酥心中疑惑更甚。 大爺想勸,張了張嘴,終是什么也沒說。雖然現在是大房的人掌管整個赫延王府,可是大房的人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不該做主不該說話的時候絕對不多嘴。 穗娘領命,穿過整個萬昌堂往外走??伤齽偝鋈]多久又笑著臉回來了。屋子里那么多人,穗娘只笑著向自己主子稟話:“二爺回來了!沒留在宮里,這都快到府門前了!” 老夫人輕皺的眉,舒展開。 沈約呈和大郎、二郎起身出去迎。寒酥望一眼沈約呈的身影,不由想到赫延王會同意這門親事嗎? 別說她現在是孤女,就算父親還在,她的家世放在京中也不夠看。罷了,不想這些了。若是不順遂那就是沒緣分,不強求。 不多時下人稟告人馬上到了。 寒酥看見大娘子幫著三娘子抻了抻袖口、四郎偷偷看藏在袖子里的小抄、蘇文瑤理了理發間精致的珍珠釵、小胖子五郎也挺直了腰桿…… 寒酥覺得有趣,唇角微牽。 原先寒酥也很想見一見一直敬仰的赫延王,可是這折騰下來,她已經沒多少興致。如今只想早些結束這邊的家宴,回去陪meimei說話。 她如旁人一同起身,垂眸靜候。 封岌邁進來的那一刻,屋內明顯寂靜了一息,下一瞬立刻熱鬧起來。 “二弟終于回家了!正好這次多住些時日!”大爺說道。 大夫人附和:“對呀,這都幾年沒在家里過年,今年終于一大家子團圓了!” 三爺笑呵呵開口:“今年北邊打了好幾場勝仗,軍隊陸續回朝,偏二哥心系百姓回京路上親自去剿匪,要不頭兩個月就該到家了!” “二哥,這次一定在家里多住幾個月才行!”四爺也忙不迭說道。 大夫人笑著說:“別只顧著說話,快入座開膳!” 大夫人這樣說了,可站了一屋子的人誰也沒坐下。 封岌穿過堂廳,一直走到上首,看向兩位老人家:“祖母,母親,嘉屹回來了?!?/br> 寒酥心里忽然咯噔一聲。這個聲音怎么有些熟悉…… 老夫人在看見封岌時,冷清的面孔這才浮現笑容,不那么像出家人了。 “好,好!又長個兒了!”太夫人一句話,屋內多了些笑聲。 封岌坐下,目光一掃環顧屋內,道:“都坐吧?!?/br> 再聽他開口,寒酥不停怦怦跳的心口忽然窒了一息。她低著頭,整個人都是懵的。其他人都陸續坐下了,唯她還立在那兒。 大娘子驚訝地看向她。前幾日學規矩,嬤嬤把表妹夸出花來,她總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吧? 三夫人輕咳了一聲,寒酥這才回過神,立刻坐下。 她沒敢抬頭去看,連確認都沒敢。 封岌的目光自然落了過來,在寒酥鬢間的一縷碎發上停留了一息,又移開了目光。他環視屋內的晚輩,道:“許久未歸家,都長大了?!?/br> 大夫人立刻將話接過來,讓家中晚輩一一拜見。也是擔心封岌記不清誰是誰,再介紹一遍。 先是府上的郎君們依次起身規矩地問好。 瞧著五郎、六郎都沒出差錯。大娘子悄悄松了口氣,看來這幾日的銀子沒白花!然后她帶著二娘子和三娘子起身問安。 封錦茵站在寒酥身邊,背著前一日寫好的吉祥話,可寒酥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然后四夫人牽了蘇文瑤的手,道:“二哥,這是我家最小的妹子,近日來我這里小住陪我說說話?!?/br> 蘇文瑤幽幽望一眼上首,福了福身,柔聲慢語:“久聞將軍大名,今日總算見著了,可真是高興!” 蘇文瑤一雙眼睛噙了千言萬語,可惜封岌并沒有看過來。他只是隨意地點了下頭,然后側過臉,聽身后侍衛俯首稟話。 待蘇文瑤失落地坐下,三夫人道:“二哥,我胞姐夫妻兩個都不在了,他們的兩個女兒眼下也住在我身邊,我照看著?!?/br> 三夫人轉過臉,微笑望向寒酥。 不成想,她介紹完之后,寒酥一點反應也沒有。 三夫人輕輕將手覆在寒酥的手背上提醒,卻驚訝發現寒酥的手冰得驚人,再看她的臉色,見她臉色慘白。 三夫人很想促成寒酥和沈約呈的婚事,所以也想寒酥給封岌留下一個很好的第一印象,她輕輕拍了一下寒酥的手背,再次提醒。 寒酥如夢初醒般眼睫劇烈地顫了一下。她站起身,卻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銀箸,清脆嘩啦聲響,讓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來,詫異不已。寒酥入府一個月一言一行端莊得體,府里的小娘子們誰也比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她會失儀至此。 沈約呈望過來的目光噙著詫異和關切。 三夫人壓低聲音勸慰:“別怕啊。按禮數,你合該稱他表叔呢?!?/br> 三夫人將聲音壓得很低,離得近的人也沒聽見,可是坐在上首的封岌卻聽得見,他唇畔攀起幾不可見的一絲笑意。 寒酥緩慢地舒出一口氣,這才徐徐抬起頭,望向上首的赫延王。 他穿著墨綠的緞袍,倚靠著太師椅,即使是自在的坐姿,也氣場驚人,仿佛身后列著千軍萬馬,和屋內眾人有著格格不入俯瞰之感。 兩個人的目光交融,寒酥的呼吸仿若停滯了一息??煞忉Р]有其他表情。他望過來的目光,一如既往,是寒酥始終看不懂的莫測。 寒酥穩了穩心神,盡量端莊得體地福身。姨母口中的“表叔”,她開不了口。她藏起聲線里顫音,規矩喚一聲:“將軍?!?/br> ——正如曾經在軍中,一次又一次這樣喚他?;驘o助或哀求或欣喜或軟綿…… “你叫什么?”封岌忽然問。 寒酥剛要坐下的動作生生被打斷。她垂著眼睛,輕抿了唇。 他曾問過她,同樣的字句,同樣的語氣。 彼時,她裹著他的外袍,剛被他喂過藥,虛弱啞聲:“將軍,我叫蘇涵?!?/br> “寒酥?!焙致犚娮约旱穆曇艉苓b遠。 封岌終于移開了目光。 壓在寒酥身上的那塊巨石一下子挪開,她能喘息了。她坐下來,腦子里仍舊是空的。 周圍人笑聲不斷,不停與封岌說話。他言語不多,每次開口屋內都恰當地寂靜,只有他穩沉聲線。 他的聲音敲著寒酥的耳膜,她卻好似失聰。 “等小年的時候,家里要好好熱鬧一番?!贝竽镒诱f出早有的打算,“我們幾個晚輩弄些歌舞!” 因多年戰事,歌舞最初因為助士氣慢慢流行開。 大夫人說道:“好啊。帶上文瑤和寒酥?!?/br> 大娘子含笑接話:“文瑤一定要帶上,可寒家表妹不行,她不會跳舞?!?/br> 封岌的目光第三次落過來。他望著頷首垂眸的寒酥,漫不經心地開口:“表姑娘不會跳舞?” 寒酥袖中蜷著的纖指輕顫。 她會跳舞。 她給他跳過舞。 她裸身給他跳過舞。 第4章 連綿秋雨阻撓了軍隊回京,一連幾日都駐在原地。而寒酥便一連幾日都待在封岌帳中。 困在帳中避雨的時日變得極其漫長。暮靄時分,不知從哪個帳中傳出笛聲。悠長的調子訴著千回百轉的鄉愁。 行軍打仗一走就沒個歸期,思鄉是軍中永恒的情緒。 寒酥抱膝坐在賬內,望著銅盆內燒著的火苗,聽著唰唰雨簾下的鄉愁笛音,亦是忍不住想起家鄉??墒歉改附圆辉诹?,她再也不會回去。父親去后的種種磨難,寒酥都抗了下來,可在這個秋雨綿綿的傍晚,她聽著鄉愁的笛音,竟一時難以自控,濕了眼眸。 “你會跳舞嗎?”封岌忽然開口。 寒酥立刻從思緒里抽回,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會。我會!” 寒酥說不上會跳舞。她性子偏靜,不太喜歡歌舞。這幾日將軍極少主動開口與她說話。他問她會不會跳舞,她只能會跳! 她回憶著以前看過的舞,伴著外面的婉轉笛曲翩翩起舞。輕旋時,瑩白的小腿從衣擺下若隱若現。 自那日相遇,秋雨斷斷續續不曾歇,她原本被淋濕的衣裳沒洗過,一直穿著他的一件外袍裹身??墒欠忉У耐馀塾谒?,實在是太寬大。 腰間的系帶系著,她纖薄的雙肩卻從松垮的衣領里滑出。緊接著,脫殼一般,整個外袍從她身上滑落下去。 寒酥旋身的腳步踉蹌了一下,白著臉慌張蹲下去拾。 “繼續?!?/br> 寒酥的指尖已經碰到了外袍,卻在封岌的這兩個字下生生停下動作。片刻之后,她松了手,重新直起身,將那支舞跳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