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學貫中西。
其實沉鳶對于生日不甚關心,從前在沉府時,母親楊氏過世早,沉安闊一介男子,粗粗咧咧,也不常記得她的生辰,時而記起,便吩咐廚娘為她下一碗長壽面,若是忘了,這一年也就這樣尋常過去。 她并不怎么過生辰的。 是來了杜公館之后,才知道人人都要慶賀生日。 不僅要吃壽面,還要呼朋喚友、設宴尋歡,京城大戶人家的生活便是如此,男女老幼紈绔奢靡,在那精致閣樓中日日消閑,除卻品茶、飲酒、跳舞、打牌,并無什么其他事可做,于是唯盼著各種節日、誰人生日,也好以此為由再撮合下一次相聚。 起初她不甚習慣,她不會飲酒,也并不會跳舞。周蕙里讓丫鬟阿音來喊她下樓打牌時,她總是坐在窗邊寫字讀書,那時她性子太靜,也不愛玩,與那杜公館總有些格格不入,周蕙里為人寬善,也不強求,久而久之,漸漸阿音也就不再來了。 后來是她自己有一天忽意識到,她畢竟是杜家的大少奶奶。既已嫁給杜呈璋,日后有多少場合、多少時刻,都需要她陪伴在他身邊得體露面,似乎她已不該再那樣自私自我地像從前的沉鳶一般活著,她也早就不是從前的沉鳶了。 她便是那時候跟周蕙里學會了打牌。 “我是沒什么創意的,不過想著五妹生日那般便很好?!背柳S道,“如今三弟與五妹均已各自訂婚,幾家之間更是應該常常走動,不如到時將徐、吳兩家要好的親眷邀來團聚,大家熱熱鬧鬧地玩上一天,也就罷了?!?/br> 主意既定,杜元茉便張羅起來。 到沉鳶生辰那日,萬里晴空,秋高氣爽,徐府大少爺徐東廉忙于事務不便前來,便由徐西復、徐北巖代為奉禮,吳府四小姐吳季湉與大少奶奶林宛潔同賀,除此之外,還有杜呈璋的若干朋友、杜元茉幾名要好的同學,眾人聒噪熱絡地鬧著場子,沉鳶不停收禮,談笑之間倒也高興。 杜元茉念她是江南人氏,特請了南方廚子來掌勺造席。又高價收來古釀的梔子花酒,斟滿一杯與她嘗鮮,沉鳶搪推不得,想著既是家宴,四下均是熟人,見眾人喜笑談天,她也不愿掃興,于是抿著杯便喝了。 一杯入口,那酒倒真是清甜沁人。杜元茉偷眼瞧著沉鳶神色,見她愛喝,趕緊又給她續上一杯,沉鳶慢慢喝著,不知不覺有些貪嘴,直至杜呈璋笑說她臉都有些紅了,她才醒悟,連忙將那酒杯放下。 蒲兒沏一杯蜂蜜茶與她解酒,沉鳶捧過喝著,忽聽杜元茉“咦”了一聲:“怪也,怎么南箏jiejie不曾到呢?” 方才她忙著招待宴席,如今坐定細看,才發覺徐府只來了徐西復與徐北巖,卻少了三小姐徐南箏。一語既出,席間安靜下來,徐西復道:“舍妹前日染疾,周身都生了膿瘡。面目不愿示人,也怕有所傳染,故而未到?!?/br> “竟這般嚴重么?”杜元茉驚撼道,“那是什么病,可曾請醫生?” “醫生自是請來不少,然對癥下藥,卻不甚見效?!毙煳鲝蛧@口氣,“起初還是些細小紅疹,由于沒及時治好,如今已變作糜爛膿瘡,南箏在家總哭,大哥遍請名醫,卻也無法,實是有些煩惱……” 一時席間唏噓,沉鳶聽得憂心,也忍不住蹙眉。徐西復望見,頓一頓道:“今日大少奶奶生辰,不該說這些的,是我之過?!?/br> 沉鳶連忙搖頭,正欲解釋自己并無他意,杜元茉忽道:“我倒認識一位醫生,他學貫中西,很是厲害。他是我大哥的朋友,照理說來,二哥也該認識的……” 沉鳶驟然一怔,徐西復沉吟半晌,問道:“你說的這人,可是葉慈眠?” 杜元茉點頭稱是,不知為何,徐西復目光偏移,忽然望了杜呈璋一眼。 他遲遲不做聲,倒好似等待誰人示下,沉鳶覺得奇怪,一時卻想不甚通,困惑之間,身旁杜呈璋淡笑開口道:“真是燈下黑,竟將他給忘了。多虧我家五妹提醒,既如此,不如打電話請南箏meimei過來,再差人去請葉慈眠——今日鳶鳶生日,大家相聚不易,莫要分散了,便在此處診治罷?!?/br> 徐西復聞言連連點頭,忙差人給徐府電話,又叫司機回府接三小姐來。此刻杜公館的丫鬟傭人均忙碌著,便指派沉鳶房里那年紀最小、最清閑的絮兒去雁南巷請人,沉鳶告知她地址,絮兒仔細記了,沉鳶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間手背一暖,是杜呈璋將她輕輕牽住。 “你的貼身丫鬟,竟然都不識得路?!彼f,“你去找他那么多次,都不曾帶人么?” 沉鳶身子一僵,回頭見他在笑,神色平淡柔和著,倒好似也只是尋常調侃。 她放下茶杯,平靜回答道:“絮兒年幼不更事,往常我出門時,多是帶著蒲兒的?!?/br> 杜呈璋點了點頭,收回手去,也沒再多言。沉鳶低頭再吃幾筷菜,未過多久,聽聞院外有依稀人聲,門開之時,似有風撲忽進來,她抬起頭,望見頷首問禮的葉慈眠。 杜呈璋笑著起身迎接,沉鳶視線沒多停留,很快別開眼去。 側耳聽他們寒暄幾句,幾分鐘后,徐府的汽車也回來了,為顧及徐南箏的面子,她進來時,眾人談話如常,均未扭頭細看,便只由絮兒引著徐南箏及葉慈眠到會客小廳單獨面診。 半晌之后,小廳門開,葉慈眠走來對徐西復道:“三小姐生的是黃水瘡,尋常病癥而已,二少爺不必憂心。只是三小姐脾腎過于虛寒,又兼病情延誤許久,如今已有些惡發,需內外并治方可康復?!?/br> “該要如何治來?”徐西復問道,“先前請的諸多醫生,所言大致也都如此,可是用藥之后,并不見好,平白拖著惡化下去?!?/br> “家父生前最善醫瘡,曾留一散方給我,是葉氏歷代行醫秘傳?!比~慈眠道,“我再為三小姐寫一暖脾之方,及外敷之膏藥,讓三小姐將先前醫生所開之藥盡皆停了,不出五日,自可痊愈?!?/br> 徐西復一愣,回神應道:“好好,我教南箏即刻停藥,只服先生之方便是?!?/br> “不過那秘方之中,有幾味藥材甚是稀貴,不知現下是否好尋?!比~慈眠道,“若藥材齊全,三兩時辰,便可為三小姐制妥?!?/br> “此事不需先生費心,”徐西復忙道,“我徐家做的便是醫藥生意,縱然多么珍稀之物,也都好獲得。你只管告知于我,我打電話給大哥……” 一語未畢,杜呈璋忽然道:“徐東廉此刻在外出差,若再經他轉托尋藥,一來一回,怕是要耽擱到明日。家父年輕時也曾熱衷鉆研藥理,諸多珍稀藥材均有收藏,只是時隔太久,后園雜屋已經蒙塵,葉兄弟若不嫌棄,便教阿福領你去查驗一番,若幸而材料齊備,也可早些為南箏制藥?!?/br> 沉鳶竟從不知那后園還有間雜屋,許是荒廢已久,經過時也并沒留意。 此言一出,葉慈眠自然點頭答應,徐西復感激之至,忙起身為杜呈璋斟酒,杜呈璋喚阿福取了雜屋鑰匙來,淺笑說道:“你我兄弟,何談謝字。只盼南箏meimei早些康復便好了?!?/br> 偏眼看見一旁的絮兒,又道:“雜屋臟亂,你也一同過去罷。若先生有甚需要幫忙的,也好有個人手?!?/br> 絮兒領命去了,又過一會,阿?;胤A說那藥材果真是齊備的。杜呈璋點頭知曉,徐西復松一口氣,至此終于有些輕松笑意。 “先生可取藥回去了么?”徐西復問道。 “未歸,”阿福說,“先生診所之內,并無煎制藥材的工具??汕赡请s屋里除藥材之外,還有老爺收藏的許多錘銼槽缽,先生散方秘密,不便委托藥館代制,故而托我回來詢問,若那工具可以使用,便就地為三小姐煎藥了?!?/br> 徐西復抬眼看向杜呈璋,杜呈璋拈著酒杯,開口道:“那些器具雖是藏品,說到底,也都是為人所用的。你教他隨意取用便是,父親從政許多年了,想來也早已不喜這些閑事了?!?/br> 阿?;睾髨@知會葉慈眠,很快一席盡了,杜呈璋命人收了酒菜,眾人到院前草坪散心打牌。 午后陽光甚好,沉鳶同林宛潔等人湊在一桌,許是方才飲酒多了,幾圈之后,她覺得有些頭暈,打得也不甚盡興,林宛潔見狀,便道她與吳季湉正欲飲些茶來,于是喚蒲兒將牌桌撤了,只在樹蔭里靜坐喝茶。 杜呈璋與徐西復許久未見,如今又帶上杜呈琮與徐北巖,四人打牌熱鬧,說笑不歇。 笑聲從遠處乘風飄來,沉鳶聽著,只覺愈發頭疼,她別了林宛潔,獨自起身四下走走,來到后園湖邊,藤花折廊底下空無一人,她靜坐許久,忽聽身后有人輕聲叫她。 “大嫂?!?/br> 沉鳶回頭,看見杜呈瑞站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