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鐘情。
那人聞聲回頭,水光映在他臉上,沉鳶驚了一驚,居然真的是葉慈眠。 她錯愕又茫然地走過去,問他“你怎么會在這兒”,葉慈眠倒不甚為奇,答道:“刀傷后行動不便,便將診所暫時停業了。閑來也無事,就想著回家來住幾天?!?/br> “先生家也在這附近么?世上竟有這般巧的事?!背柳S訝異道,“可是方圓幾里之內,都是些熟悉的街坊鄰居,我自小在這里長大,卻從未聽說過先生的名字呢?!?/br> “不過茅草一屋,算不得什么大戶,”葉慈眠微微一笑,“從前家中只有父親與我二人,后來父親過世,我出洋在外,不?;貋?,大少奶奶不知道也是正常的?!?/br> 沉鳶點了點頭,雖然驚訝至極,也還是全盤接受了。 這般巧合相遇,自然不好即刻就走,沉鳶留下來同他閑談幾句,卻也沒什么可聊的,不過東一幅西一篇地瞎扯,后來她問到他的年齡,葉慈眠道:“虛長大少奶奶四歲?!?/br> “這么算來,先生年紀也不小了,”沉鳶道,“既已立業,卻怎還不成家呢?” “年少時有過喜愛之人,可惜那時家徒四壁,沒有底氣迎娶?!比~慈眠道,“后來漫漫幾年,便再無人入眼,想來此事講究緣分,總是不好強求的?!?/br> “先生這樣優秀,眼光定是很高的,”沉鳶說道,“不過如今先生已然有些家底,若實在難忘懷,回頭再去尋她便是了?!?/br> “來不及了,”葉慈眠輕輕一笑,搖了搖頭,“她早已嫁人了?!?/br> 沉鳶輕輕“啊”一聲,隨即有些惋惜地沉默下去。許是時隔已久,葉慈眠倒不甚在意,神色平靜著,好似只是說起一件尋常舊事,半晌之后,又淡淡轉了話題道:“大少奶奶,與大少爺又是怎么認識的呢?” 她是怎樣認識杜呈璋的,沉鳶想,其實她也不太知道。 只記得那年她落水醒來,睜眼時便已在杜家,不過那時她并不認得那是杜家,看周圍陌生,只覺得害怕,正縮在床角發抖時,有人開門進來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頭來,那便是如今她所剩記憶里的,她與杜呈璋的第一次相見。 “四年前我曾經落水,發燒數日昏迷不醒,是大少爺救了我?!背柳S慢慢道,“在此之前,似乎他曾與父親落難,途徑此處借宿沉府,我們應是那時候認識的。不過這也都是他說的,我落水醒轉之后,便常常頭痛頭暈,醫生說我昏迷時損害了頭腦,從前的事情,我實在記不很清了?!?/br>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從她剛一醒來,便被告訴這件事了。 猶記得在杜家養病的那一陣,他守在身邊照顧她,飲食起居,無微不至,時而她拘謹尷尬,他笑她道:“都是要做大少奶奶的人了,還有什么不好意思呢?!?/br> 她惶惶然,才知道眼前竟是京城杜家的大公子。 更惶然大名鼎鼎的杜家少爺,卻執意要娶她這平庸至極的小家女兒為妻,他究竟喜歡她什么呢,她想不通,也不記得了,偶爾趁他不在,她悄悄詢問端水送藥的丫鬟戚兒,戚兒彎彎眼睛而笑,說道:“大少爺說,他對您是一見鐘情呢?!?/br> 她驟然紅了臉,言語也艱澀起來。 慌張無措地埋下頭去喝藥,那藥草許是暖身的,喝得她臉頰都發燙,后來回想,便是自那時起,杜呈璋如一支穿云箭般硬生生闖進了她心里來,她是如何喜歡上杜呈璋的,一切一切,不過那當初的四個字,他說他一見鐘情。 湖上起風了,他們沿著湖畔走,夜風濕涼,吹散了她的頭發。 她忽然意識到,其實她與杜呈璋成婚時,相識也并不甚久,不過自古以來父母命、媒妁言,那閨閣中的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本就鮮少能有心儀之人的,多是嫁與誰為妻,便要努力去愛誰,如提線木偶般漸漸迷失了心意,從古至今,向來如此。 以此她也曾竊喜過,以為自己與別人不同。以為與他相愛,以為自己幸運,可她不知道,愛是易消散的,到頭來,她終究也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與這世上多少哀怨女子并無分別。 她陷在回憶里沉默,直到葉慈眠出聲,才猛然回過神來。 抬頭望去,眼前是一座很小的庭院,有些舊了,卻很干凈,他說那是他的家。 “大少奶奶該走乏了,進來歇歇腳罷?!?/br> “吱呀”一聲,他伸手推開院門。 那的確是座老舊院落,連電燈都沒有。 沉鳶坐在桌邊,看葉慈眠手籠著火柴點蠟燭,橙黃火光“噗”一下亮起,顫巍巍映亮他半邊臉頰,那場景好熟悉,恍惚間就好像他從徐府送她回家的那個雨夜。 “我有一事,一直想問問先生?!彼f。 葉慈眠為她倒茶,低著頭沒有抬眼:“何事?” “當初我求先生為我手術,先生為何會答應呢?” 淡青茶水入杯,一杯斟滿,葉慈眠抬起壺頭,默了一陣。 “我與大少奶奶初見,是在牡丹飯店,”他說,“后來在小鳳樓聽戲,后來又在診所相見,大少奶奶很少笑過,仿佛總是不太高興?!?/br> “我想讓大少奶奶高興些,因此大少奶奶來找我時,我便答應了。想著若那手術能教你高興也好,可是——” 他忽然停頓,垂眸看了看她。 “可是,你怎么看起來還是不高興呢?!?/br> 淅淅瀝瀝,窗外忽有雨聲。一聲一點,突兀地落進耳里,可不知怎么,卻又好似敲在了心上,沉鳶握著茶杯發怔,葉慈眠放下茶壺,走去輕輕關窗。 “江南多雨,如今這時節,每到深夜總要下上一陣?!彼f,“大少奶奶,可還記得么?” “我不該來的?!绷季?,沉鳶道,“貪了先生一杯茶,如今卻走不得了?!?/br> “不妨事,雨又不長?!比~慈眠望著窗外,“待雨停了,再走不遲?!?/br> 他站立在窗邊看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彼此都沒有說話。 沉鳶望著他背影,頎長峭立的,竟好似與那夢中有所重迭,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到他身邊,葉慈眠轉頭看她,窗外凄冷的月色落在他眼里。 “先生為我落針之處,近日我常覺得有些難受,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緣故?!彼f,“先生,再為我檢查檢查罷?!?/br> 葉慈眠眉頭輕顫了一下,望過來時,一如當初在診所看著她的神色。 半晌,他問:“是嗎?” 沉鳶沒有回答。 “就當是讓我高興罷?!?/br> 那話音剛落,葉慈眠手臂展開,將她拽進懷里。 沉鳶向前跌去,被他低頭圈住身子,她聽見他密密的心跳,混雜著忽大忽小的雨聲。 “大少奶奶,莫要后悔?!?/br> “不后悔?!彼f道。 他低頭來吻她,唇舌闖進,呼吸交纏在一處。一手撫著她的側頰,一手仍禁錮著她的腰,后來他將她橫抱起來朝內室走,旗袍裙擺滑蹭到腿根,她碰到他的手腕,似乎有些發涼。 她躺在他的床上,葉慈眠壓下來。分開腿時,她仍聽見雨聲,他說不會下很久的,可這雨偏偏不停,沉鳶仰著頭想,是雨困住了她,并不是他困住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