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96節
官員大多感覺風雨欲來,卻猜不出小太后這次要唱哪一出。而得了宋閣老提醒的人,已經心里有數,開始反反復復斟酌,廢除官方妓院的旨意下來之后,反對的人會有怎樣的說辭,自己要是有機會替小太后辯駁,該怎么說。 這也只是有備無患,其實并不相信誰能辯得過小太后,誰又有膽子違逆她。 自從小太后攝政到如今,折她手里的門第、官員太多了,而且她又沒理虧的時候,這樣一來,誰敢跟她玩兒命? 要是沒出方誠濡的事,言官還能做一做死諫的夢,現在哪個還敢?死在宮里是沒機會的,走出宮門,大抵就要走進小太后挖好的坑,被士林往死里數落,若能在史書上留下一筆,也不過是形似小丑。那樣的風險之于言官,真不如一脖子吊死。 所以,知情在先的好處,興許只是在大殿上第一時間表示擁護,但也足夠了。比先帝還讓人瘆的慌的主兒,有個在她面前露臉博得一點兒好印象的機會,已經難得。 官場對案子三緘其口,賈府老太爺卻急了,這日到了宮門外,求見太后。 裴行昭懶得見他。 阿嫵把賈老太爺往皇后那邊推。本來么,皇后處理后宮已是得心應手,一日里能騰出半日陪伴大皇子,或是喝茶繡花,閑著也是閑著,見見官場里的人權當解悶兒了。 賈老太爺哪里肯聽,徑自跪在宮門外,痛哭不止。 要是換個人,裴行昭也就讓侍衛打走了,但一個年邁的老頭子,又能怎么著?只好讓他到清涼殿說話。 賈老太爺已年近七旬,滿頭白發,許是被喪子之痛磨的,更顯老態。他腳步蹣跚地走到裴行昭十步之外,顫巍巍地行禮問安。 裴行昭吩咐免禮,喚人賜座。 賈老太爺不肯平身,反倒跪倒在地,磕了個頭,“臣懇求太后娘娘為犬子做主,如何都要還他一個公道!” 公道?裴行昭心頭冷笑,是想讓她因著賈樂志的死恩及賈府,還是像賈太嬪說的,連坐雙月兒的族人? 那么,雙月兒呢?她就不需要一份公道么?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克制著情緒,避免人一來就被自己罵出去,斂目看手邊的折子。 賈老太爺只好接著往下說:“太后娘娘或許有所不知,臣這個兒子,得來的實在是不容易。臣膝下七女一子,是發妻生了六個女兒之后才得了他,他的meimei,便是服侍過先帝、至今留在宮里的賈太嬪?!?/br> 裴行昭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讓發妻玩兒了命地生孩子,很長臉么?” 賈老太爺被噎得不輕。他是頭一回跟小太后打交道,從不知道她說話就可以氣死人。 裴行昭只留了李江海和阿嫵、阿蠻,遣了旁的宮人,“你要是連得三四個兒子,會不會還讓發妻繼續生?” 賈老太爺緩過勁兒來了,因著沒了命根子一般的兒子,也豁出去了,“為夫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不是妻室的本分么?臣不懂,您為何要問這些?” “哀家只是感佩,你的發妻太能生了。都說生孩子形同在鬼門關前晃一圈兒,她晃了八回。生八個,一個拿得出手的兒女也無,少見啊?!?/br> “臣的發妻只是盡本分!” “既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來了個兒子,怎么就不知道督促著他務正業?他就沒有要盡的本分?” 賈老太爺幾乎是在瞪著裴行昭了,“太后娘娘莫不是在說犬子該死?犬子只是被下賤的青樓女子害得英年早逝,怎么就沒盡本分了?” “下賤?”裴行昭冷笑,“哀家前兩日才這樣罵過你的女兒。你女兒在宮里與男人鬼混,哀家忍著沒發作,她卻還想求哀家給她哥哥做主。當時哀家就納悶兒了,得是怎么樣的混帳東西,才養得出個頂個兒混帳的兒女,今兒總算明白了?!?/br> 賈老太爺震驚,“不、不可能!” 裴行昭語氣陰惻惻的:“案子還沒查實,你兒子到底怎樣逼迫雙月兒的,尚無定論。你老老實實給哀家等著,閉緊嘴巴。不然,雙月兒的公道擱一邊兒,哀家會先給先帝討一份公道?!?/br> 作者有話說: (づ ̄ 3 ̄)づ么么噠,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27章 傍晚, 楊攸回到郡主府,在外書房換了衣服, 楊夫人便親自拎著食盒進了門, 她不由笑了,“您又親自下廚了?” “曉得你今日會趕早回來,便做了幾道你愛吃的菜?!睏罘蛉诵χ? 親自擺飯。 “一塊兒吃吧?” “好啊?!睏罘蛉说?,“你弟弟蹴鞠正在興頭上, 剛剛扒了幾口飯就又去玩兒了,說不能耽誤做功課的時間, 吃飯卻可以快些?!?/br> 楊攸失笑,“這小子。瞧著倒不是玩物喪志的胚子, 他這也算勞逸結合?!?/br> “我曉得?!睏罘蛉诉f給女兒筷子,在她對面坐下, 吃了兩口菜, 又道,“你給他請的先生也是這么說,你們一個個兒的, 都認定我是那只認死道理的,我難道還會讓小兒子變成書呆子?” “我們是瞧著您對弟弟的功課看得重, 他要是貪玩兒,您興許會擔心,可不就要多嘴啰嗦了?!?/br> “孩子就是孩子,失了天性便不好了,我清楚著呢, 你們只管把心放下?!睏罘蛉诵Φ? “今日兩位夫人過來串門, 話趕話的,說起了教子之道,我獲益匪淺?!?/br> 楊攸展顏一笑,“是這個理。今兒是誰來串門了?” “首輔張夫人和喬夫人?!睏罘蛉说?,“耳根子終于清凈了,她們二位心情都不錯,過兩日,張府設宴,我們這些聽不慣刻薄話的人,都過去聚聚?!?/br> “好事啊?!睏钬∵^長長的布菜筷子,給母親夾了幾筷子菜到碗里,“太后娘娘也算是給我們出了口惡氣,不然真是憋悶,跟那等人理論,她們比我還有理,叫個什么事兒???” “還說呢,”楊夫人笑起來,“你是與人理論,弄得人下不來臺,林郡主比你脾氣還大,前日有人到她府里串門,說了些月兒姑娘的壞話,她直接把人攆走了?!?/br> “是嗎?”楊攸哈哈地笑,“那個活寶,跟我倒沒提這一茬?!?/br> “瞧著柔柔弱弱一女孩子,脾氣那么大?!?/br> “掌管內務府,可是二品大員?!睏钬Φ?,“要是善茬,怎么能擔得起那樣的重任?” 楊夫人卻道:“我閨女品級雖然沒她高,卻是守衛皇城保護太后、皇上的人。官員不能按品級相較的,又跟她是同品級的郡主,不用比那些,太后讓你在哪兒,你就在哪兒?!?/br> 楊攸大笑,知道母親的心境是真的恢復如常了,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慶幸。 “跟林郡主私交不錯?”楊夫人問道。 “是啊,性子招人喜歡,能喝幾杯,又特別愛吃水果,莊子上送來的瓜果要是有品相好的,您記得分她點兒?!?/br> “我知道了。說起來,你和林郡主總歇在宮里,太后娘娘也沒忘了我們,總派宮人送水果食材補品過來?!睏罘蛉擞芍缘馗屑?,“以前覺著,太后娘娘面冷心熱,刀子嘴豆腐心,現在瞧著,倒也是性子特別體貼的,要是裴夫人……唉——” “是啊,但凡裴夫人有點兒樣子,現在過得必然是最舒心的一個?!睏钬灿行└锌?。 楊夫人岔開話題,“今兒喬夫人倒是跟我們說了點兒倚紅樓案背后的事。喬閣老是刑部尚書,正緊鑼密鼓地查案,她不會問什么,但對一些傳聞很是留心,聽到了便會讓仆人查探真假?!?/br> 楊攸問:“喬夫人知道了一些隱情?” “嗯?!睏罘蛉它c了點頭,“月兒姑娘身邊有兩個小丫鬟,也是官妓,十二三的年紀,樣貌很是出挑。月兒姑娘對她們很照顧,名為丫鬟,實則如姐妹一般,教她們詩書禮儀,算術繡藝——都是大家閨秀嫁人后一生受用不盡的。 “一琢磨便想得到,月兒姑娘要為兩個女孩子另謀出路。在她們兩個之前,便有被善心人贖身離開倚紅樓的女子,不止一兩個,那些善心人,要么是年老孀居無兒無女的,要么是仗義疏財的女商賈,總歸都是再踏實可靠不過的人家。 “可就在案發前,那兩個女孩子里的一個不見了,月兒姑娘又是報官又是派倚紅樓的手下去尋——人明顯是被人擄走了。順天府倒沒敷衍,在查了,卻是剛著手便發生了那件大案。 “喬夫人說了,千真萬確,她已經知會了喬閣老?!?/br> 楊攸著實沒想到,和母親閑話家常而已,卻得知了這樣緊要的消息。雖然知曉,卻不會及時告知裴行昭,那是喬景和、許徹的差事,又是案件的一角而已,她沒必要瞎摻和。 同一時刻的裴行昭和林策,在宮里琢磨充實國庫的路子。 這是裴行昭起碼三五年內要一直上心的頭等大事。 有馬伯遠提出興國利民的珠玉在前,其他封疆大吏必然想效法為之,在新帝執政之初,力求做出一番政績,若能得到皇帝、太后或首輔次輔的嘉許,起碼能保三五年的好運道。 這是人之常情,但有些人會腳踏實地,能力不濟,沒有相應的天時地利,便會死心,從別處下手;而有些人無計可施之后則會劍走偏鋒,譬如欺上瞞下,加重轄區百姓的賦稅,把多上繳的稅銀另立名目,變成一己的功勞。 凡事的解決之道,無非解決根本,釜底抽薪。國庫迅速充實起來,朝廷不差錢了,戶部腰板兒直、底氣足了,官員能感覺得到,也就不會一門心思地在錢這個字兒上打主意了。 要知道,官員一打歪主意,便會害得很多百姓忙碌整年卻無所獲,要么就是鄉紳商賈遭殃。 因著可能有人盜皇陵、倚紅樓命案都與太宗皇帝相關,裴行昭琢磨什么事情的時候,都會往他頭上聯想。 今日她琢磨的是,皇室宗親平白享受的令人咋舌的賞賜用度,正是太宗立下的規矩。 他的宗旨不過是想證明,他即便已成為天子,也不是忘本的人,只要是他老蕭家的人,只要在五服之內,就由天下人供養。 實打實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情形,只是,那人是不是人要兩說罷了。 在裴行昭看,那不過是自卑到變態的一個糟老頭子而已。 也不知他哪兒來的臉,真以為天下是皇家的。要照他的章程來,不出三五十年,半壁江山的進項,都要用來養活他蕭家五服之內的人。 幸好武帝登基之后,第一個重要的舉措就不輕不重地給了他那死爹一巴掌:朝廷供養的皇室中人,只限于他們父子所在的家族嫡系至親,其余人等各自為安,所得賜田用度一概收回,日后若以皇親國戚之名作威作福,嚴懲不貸。 據說當時的戶部尚書立馬就給武帝跪了,痛哭流涕——感動的。 昔年的武帝只能做到那地步,其實他有隱憂,在武帝實錄中有記載,他曾嘆著氣說過,即便只是供養這些嫡系至親,過百十來年,人數便也令人咋舌,朝廷供養他們所花費的,亦是為數甚巨。 可他畢竟是太宗的兒子,打臉要適度,不能把事情做絕。 在他之后又有了十幾位皇帝,便出現了他曾想見到的情形。 如果裴行昭還是官員,早已適度地在官場、士林、民間散播出剖析這些的風聲,使得人們的憤怒燃燒到一定的程度,逼著上位者效法武帝,改變所謂的祖制。 可惜的是,她已身在皇室,不能那么做,也不會讓袍澤故交趟這樣的渾水。 她得自己做,還得干脆利落。 裴行昭一面與林策說著這些,腦筋也一刻不停地轉著,說到末尾,忽地雙眼一亮,“眼下不可能收回宗親手里過多的賜田,他們已經覺得自己從豪富變成鄉紳了,那么,不如讓他們一年一年地出血——交稅,起先得適度,要是跟百姓一樣,他們又得發瘋,先折半,以后再陸續找轍增加。在他們來看,這樣總比朝廷繼續摳磚縫,讓他們交出家當要好吧?” 這是直接一刀與鈍刀子的區別,就如朝廷要你交出一萬兩,你可以立馬交出,也可以一年一年地還,只是,這一年一年地還是沒有期限的,只要大周還在,只要你有子子孫孫,就要每年交稅。 這種賬,楚王、燕王那種人一眼就能看到底,旁的人卻會松一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人家會這么想,而不會仔細斟酌小太后的居心。 林策想通了這些,忍俊不禁,“這法子好,再好不過了!只是,宗親會看著皇室中人如何行事,皇上就不消說了,私產就是私產,誰也不敢過問,但是您和慈寧宮、坤寧宮——” 裴行昭笑道:“這好說,明兒我跟那二位分頭說說,一個信佛,估摸著正愁沒有挽回顏面的路子呢,一個本就淡泊,家底薄,都是做做樣子表表態就成,她們那兩份兒,我幫著出了?!?/br> “這樣不好吧?又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绷植卟淮筚澩?,“您再衣食無憂,也架不住長期倒貼啊?!?/br> “我仔細算了算,這事兒要是成了,國庫每年就能增加近百萬兩,百萬兩是個什么數目?目前最貧瘠的三個省份,一年最低只能上繳三萬兩稅銀,高一點的是五萬兩,再高也不過七萬余兩。 “邵陽,一個省啊,一年只能交那么點兒稅,可見百姓苦到了什么地步,而我和慈寧宮、壽康宮就算只交三分稅,加起來也有三四萬兩——這還是我們走明面兒上的賬交稅,誰又沒私庫?我自己,怎么說呢?已在皇室,該拿的就絕不手軟,不拿反而是矯情,我也的確有不少我要養著、護著的人?!?/br> 太皇太后歷經三朝,三位帝王都要給予賞賜或孝敬,明產私產不知多少,裴行昭歷經兩朝,先帝目光長遠,必然會為了避免小媳婦兒為錢發愁撥出不少私產——這二位都是非常非常富裕的,最窮的是皇后,但先帝殯天前也給了準皇后諸多賞賜,田產便是比較重要的一項。 心念數轉,再仔細斟酌裴行昭推心置腹的話,林策的神色鄭重起來,“您說的是,我會全然盡到我那一份力?!?/br> 的確,她到目前也算是初來乍到的,那又如何?她爹可是兩廣總督,傷病最重時疑心命不久矣誠心誠意請辭都不能如愿的人,“兩廣一日不能無林愛卿”是先帝說過兩次的話,小太后亦是全然贊同的。所以,即便是此事鬧起來,她請她爹上一本,全然支持太后,便是分量十足。 裴行昭對她舉杯。 兩女子飲盡杯中酒。 “看你剛才那小眼神兒,一定是想到你爹了?!迸嵝姓岩幻嬲寰埔幻嫘Φ?,“你這閨女倒是做得硬氣,氣人的事兒一樣不少干,求人的事兒樣樣落不下你爹?!?/br> 林策哈哈地笑起來,拿過一個核桃,因著笑得手軟捏不開,拋給裴行昭。 裴行昭閑著的手抬起,接住,咔吧一聲捏開來,又拋回去。 “您啊,真是把人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的?!绷植咭幻骊_核桃取果rou,一面慢言慢語地道,“我最早挺恨我爹的,是真恨,因為我娘病重到撒手人寰,心心念念的就是他,他卻在任上不肯回家看看結發之妻。 “我娘走后,他又被奪情。反正,我娘到入土為安時,他都沒看一眼。那年我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