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73節
康郡王的死因,居然是一箭封喉,箭支刺入喉嚨的力道,拿捏得非常精準,似是不肯浪費一絲力氣。 那件密室的的空間不小,但若近距離做到這一點,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需要常年用箭的頂級高手。 要知道,弓弦拉開就需要不小的力道,那種力道在近距離的情形下,只要稍稍重一些,箭支就會深深刺入人的頸項,甚至將頸項刺穿。 殺人的人,要通過內力控制箭支射出后的速度,那便又是一門尋常人難以做到精準的學問了。 能做到這些的,最先閃過許徹腦海的,是三個不可能殺康郡王的人:裴行昭、韓琳、楊攸。 裴行昭在沙場上,殺敵堪稱出神入化的是劍法和箭法、暗器。 楊攸稍稍次之。 韓琳上戰場殺敵時倒是刻意隱藏鋒芒,表現得并不顯眼——那小孩兒只想跟在裴行昭身邊,不求用軍功換得富貴前程。許徹對她的了解,都是私下里與裴行昭的親信來往時獲悉。 她們三個,只是身手可以做到,卻沒理由那么做。 裴行昭就不需說了,她哪里還需要親手懲處人,除非是把她惹到暴怒的禍害。 韓琳和楊攸亦是如此,骨子里傲氣得很,除非人可憎至極,否則根本不配她們出手,她們又不是沒手下,看誰不順眼,吩咐一聲就是了。 那到底是誰呢?是誰有這樣的身手而不曾展露,亦或有這樣的親信死士? 那范圍可就太廣了,有那份能力財力聘請馴養高手的人,稍稍一數,京城里就得有幾十號。 喬景和本就是文人,聽仵作和錦衣衛說過康郡王是被高手殺死的原由之后,也覺得頗為棘手。上任沒多久,就遇到了這種案子,幸運的話能弄個開門紅,不幸運的話,就是一來就栽跟頭,被質疑得厲害的話,這把椅子都坐不穩。 但這是官場里的常態,不論湊巧還是人為,新官上任都要遇到實打實的難處,順風順水的才是反常。 好在有錦衣衛協助,太后也沒限定多久破案,他相信,自己憑著韌勁兒和經驗,總能查個水落石出——最早他外放的是縣令、知府,那時候沒少斷案,做按察使布政使期間,也遇到了不少人故意布下的迷陣。 喬景和喚上許徹,將康郡王府的花廳臨時充作詢問人證之處,先傳喚的自然是發現康郡王斃命的仆人。 那仆人名叫萍兒,是康郡王的貼身侍女。到此刻,她還是臉色蒼白,神色驚惶,被吩咐細說原委,略想了想,答道: “那間書房院里的密室,是王爺早幾年特地命人建造的,大概是因為,有時候看書看得過于疲憊了,可以有個好生歇息的地方,誰便是想打擾也打擾不成,除非宮里有人來傳旨。 “奴婢自幼在王爺身邊服侍,王爺也信得過奴婢,告訴了奴婢如何啟動機關,有十萬火急的事,便開啟密室知會他。 “王爺被罰閉門思過之后,心情特別低落,看得出,委屈到了極點,終日沉默寡言,借酒消愁。 “事發前,他便有兩次帶著酒到密室,喝得酩酊大醉,逗留整夜。奴婢擔心他醉的太厲害病倒,總是估算著時辰,覺著他該醒了,送去醒酒湯和飯食。 “這次也是一樣,王爺是昨日夜半進的密室,讓奴婢備了烈酒,說沒事別又進去煩他。 “因了這句交代,奴婢就比以往等的時間要久一些。 “到了下午,王爺逗留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奴婢便開了密室,送醒酒湯和飯菜進去。 “進門后起初并沒敢張望,把托盤放到了矮幾上,余光瞥見王爺仍舊歇在美人榻上,便端起醒酒湯,走過去請他好歹用了,好歹能好受一些。 “王爺沒說話,奴婢以為他睡得沉,又說了一遍。 “他還是沒反應,奴婢這才抬眼看,卻看到他…… “喉間中箭,眼睛睜得老大……” 說到這兒,她身子輕顫起來,語聲亦是,“奴婢嚇壞了,不知道愣了多久,才尖叫起來,跑出門去告訴別人……” 密室的矮幾上,的確有個托盤,托盤上是小盤小碗盛著的四菜一湯;康郡王所在的美人榻近前,有一個摔碎在地上的小碗,仵作已經證實,碗里盛著的是醒酒湯。 說起來,那間密室雖然不小,陳設卻不多,不過一個不大的書架,一個書柜,一張美人榻,一張矮幾,幾個蒲團,一張棋桌和幾把座椅。 實際的用處,該是康郡王與人商議重要的事情。 萍兒告訴別的下人之后,王府的詹事、侍衛、管事相繼聞訊,到宮里報信。 第一個目睹案發現場的人,不論是否無辜,最初都要視為有嫌疑的人,不可避免的,萍兒要被看管一段時間,直到排除所有嫌疑。 喬景和與許徹又問起王府近來的情形,譬如守衛是否盡心,尋常仆從當差又是否盡心。 萍兒面上現出憤懣之色,“早在王爺被削減了用度之后,王府便已是人心浮動,一個個的料定了王爺要落魄,謀取別的出路的都大有人在,哪里還能盡心當差?只說眼前的事,王府的侍衛要是看守得當,怎么可能有人敢潛入密室行兇?” 而在隨后,王府的侍衛頭領和侍衛都大呼冤枉: “王爺閉門思過之后,終日留在書房院,不允小的們進去,偶爾不得已進去打擾,都被一通訓斥。 “書房院是四進的院子,那么大的地方,小的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在哪一進的屋子里,根本沒法兒在王爺近前盡職盡責啊。 “真要是有頂級高手潛入王府,屬下們在王爺近前,還能替王爺擋刀槍箭支,不在跟前兒,就是無從談起了?!?/br> 說的倒也不是沒有道理。但他們之中有沒有身懷絕技而不曾顯露的,有沒有如監守自盜一般尋機作案,也不好說。于是,他們也要被查證一番。 喬景和與許徹命人找來王府的花名冊,清點人數并挨個兒點名之后,命人帶回刑部,著堂官逐一盤問。 查案最初階段,刑部和錦衣衛也只能照著慣有的章程按部就班行事。 他們這邊一刻不停地忙著,宮里也不消停了。 康郡王的事,別說消息已經從康郡王府到宮里這一路便已傳揚出去,即便是有意封鎖,裴行昭也不可能瞞著他的親祖母和生身母親,命李江海和阿嫵分別去二人的宮里說了此事。 太皇太后聽說的時候正在用膳,瞧著李江海出了會兒神,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一行淚緩緩落下。 李江海忙道:“太后娘娘已經委派刑部和錦衣衛徹查,會盡快找到兇手的?!?/br> “哀家看著他長大的,從一點點大,看著他長大成人……他怎么也走在了哀家前頭?”太皇太后喃喃低語著站起身來,腳步蹣跚地往佛堂走去,“哀家要拜菩薩,求菩薩善待他,讓他去極樂世界……” 李江??吹靡汇兑汇兜?,回去復命的路上想著,信佛倒是也有好處,起碼怎么都能找到給自己寬心的法子。見到裴行昭,他著意提了這一節。 裴行昭想了想,“那你明日再去一趟,跟太皇太后說,等到康郡王可以入殮了,請僧人做法事這類的事,請她老人家做主,在宮里為康郡王超度也可以?!?/br> 雖說在皇室必須承受也幾乎要習慣的便是生離死別,但太皇太后去年沒了親生兒子,今年又失了一個孫子,打擊不可謂不大,既然信仰能帶來慰藉,便讓她盡可能地多做些這種事,好過一些。畢竟,她要有個好歹,也怪麻煩的,還是維持現狀的好。 貴太妃那邊,聽阿嫵說了之后,直接崩潰大哭起來。 女兒被軟禁了,根本沒法子幫她走出困境;兒子本就那么憋屈了,竟還被人生生殺害了,她活著還有什么指望? 阿嫵見她一味的嚎哭,一時半刻停不了,也便告退了,出門的時候跟外面的宮人說,貴太妃的禁足已免。 兒子都死了,任誰也不能再關著她。 貴太妃足足哭了大半個時辰,直到嗓子沙啞,頭疼得厲害。女官紫薇服侍著她凈面更衣,提醒道:“您傷心歸傷心,為康郡王申冤才是正經事啊。好端端的,他又在閉門思過,是誰與他有這樣的深仇大恨,落井下石到這地步?” “那會是誰呢?”貴太妃啞聲道,“他與誰結過仇?又是誰與他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全無頭緒。 紫薇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色,“說起來,王爺上次的事不就很奇怪么?眼下這樣……是不是與那件事有關?” “一定是裴行昭!”裴行昭又一次為別人背了黑鍋,這是貴太妃的直覺,“堂堂的郡王府,尋常人怎么能夠潛入?誰有那個膽子,只要被抓住,就是萬剮凌遲的罪!只有裴行昭能做到,只有她才有那樣的人手!” “但是,太皇太后上次就說不可能?!弊限闭f,“您要是去求她老人家做主,恐怕是不能成事的。唉……這可如何是好?您總不能當面去質問太后娘娘吧?” “為什么不能?”貴太妃的心緒瞬間由崩潰轉為幾近癲狂,“我的女兒沒法子走出宮門半步,兒子已經含冤而死,我這輩子已經沒了指望,還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她就也將我殺了!我早就該想到,她裴行昭最忌憚的就是我,如今怕是日日夜夜都在擔心我還在為她進宮的事情不甘,想扳倒她,更怕我的親生兒子想奪走她那個對她言聽計從的兒子的皇位,那樣一來,她還有什么法子威風八面地做攝政皇太后?她那種睚眥必報的性子,如何能容得下我們母子?” 這是一番任宮里最傻的人聽了都覺得荒謬的話,但是紫薇并沒為裴行昭分辨,而是道:“可那又該怎么做呢?總不能沖到壽康宮質問吧?要是沒外人在,她悄悄兒地把您怎么樣了……也未可知。太后娘娘有多霸道,誰都能瞧出幾分?!?/br> “不能私下里找,我就等到人多的時候去見她!”貴太妃眼神狂亂,“她敢當著外人的面兒把我處置了,便是心虛,她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真到了那地步,我便是真的死在她手里,也值了,總會有朝臣揪著這件事跟她討說法的!一個女人執掌天下大權,真服氣的能有幾個?不定多少人盼著她暴斃呢!” 紫薇沒說話。 “現在我也不能閑著……”貴太妃的眼珠子轉著,“我得去看看我的兒子,看看他到底遭了怎樣的毒手。我只說這件事,她總不能把我怎么樣?!?/br> 紫薇道:“奴婢服侍您過去?!?/br> 一刻鐘之后,貴太妃來到壽康宮。 裴行昭剛回來,還沒來得及洗漱更衣,在正殿落座,問道:“貴太妃前來,是不是康郡王的事?” “是?!辟F太妃低著頭,不讓對方看到自己滿目的憎恨,“多謝太后娘娘免了嬪妾的禁足,嬪妾想去一趟康郡王府,看看康郡王?!?/br> 裴行昭盡量不把話說的太直接太殘酷:“康郡王是被人暗殺的,要仵作仔細查驗死因,也就是說,不善查案的人,短期內不能碰他?!?/br> “只是去看看他,哪怕隔著一段距離,嬪妾生他一場,他走時到底是個什么情形,就算再怎樣,嬪妾也要看看,不然,也不用活了……”貴太妃抽泣起來。 “既然心意已決,那便去吧,不要靠得太近,免得被人阻攔,反生不快?!?/br> “嬪妾明白,多謝太后娘娘?!?/br> 貴太妃當即出宮,去了康郡王府,隔著幾步的距離,看到兒子的慘相,當場哭暈了過去。 轉過天來,裴行昭聽喬景和、許徹說了初步查證的細枝末節,結論是一無所獲,要懷疑的人太多,也就等于無法鎖定嫌犯。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裴行昭道:“二位斟酌著實情行事吧,眼下哀家手里也不是沒堪用的人,卻不適合幫忙查案。等到你們確定根本與壽康宮無關的時候,而且有憑有據,哀家才好撥人手協助你們,自然,也只是有這份兒心,不見得能幫得上忙。終歸指望的是你們?!?/br> 二人心里很是熨帖,也有了底: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向小太后求助就是了,哪怕沒有證明與她的人手無關的憑據,她也不會坐視不理。 下午,裴行昭循例抽出一個時辰,與閣員重臣議事。 她先問起英國公:“令堂好些沒有?” “好多了?!庇⑿Φ?,“太后娘娘應該也知道,臣近來請了宮里的二位鄭太醫到府上,他們與之前的大夫商議著調整了方子,家母的病情有了明顯的好轉?!?/br> “如此再好不過,”裴行昭叮囑他,“短缺什么藥材,只管知會宮里,這不是面子上的事兒?!彼镆遣」柿?,他就得丁憂三年,五軍都督府大都督的人選,可不是一般人能取而代之的,她總不能讓正忙著北直隸推廣植棉的馬伯遠進京來,而除了自己的伯樂,她也想不出別的人選。 英國公由衷地道:“臣明白,多謝太后娘娘體恤?!?/br> 之后,戶部尚書提起了馬伯遠那邊的進展:“種子如期播種,也沒鬧天氣,情形喜人?!?/br> 裴行昭頷首一笑,“馬老將軍日后少不得戶部、工部相助,還望兩位閣老不吝出手相助?!?/br> 被提及的二人忙說是義不容辭之事。 之后要議的便是空缺的吏部尚書職,他們先前定的人選是前武英殿胡大學士,只是—— “臣派人去查問過了,胡大學士至今還沒啟程,說是犯了舊疾,不宜趕路?!睆堥w老說道。 說起來,胡大學士與喬景和的情形類似。 只是,喬景和觸怒先帝的原因是在折子里委婉地數落先帝率性而為,縱容姚太傅之流行差踏錯之類的事,先帝被數落得心里非常不痛快,想讓喬景和明白君王就是君王,是不容置疑冒犯的,便讓他回家歇著去了。 胡大學士則是不同,他是極力反對裴行昭進宮,在先帝傳旨之后,便每日一道折子的歷數裴行昭進宮的弊端。先帝力排眾議的開端,便是拿胡大學士開刀,說你什么時候明白了君無戲言、金口玉言再回京來為官。 當初重臣推薦胡大學士的時候,擔心的是皇帝和太后不同意,但是皇帝說只要能用就用,人是會變的,他要還是那樣,就再打發回去——橫豎在他那兒,朝堂上是沒大事的,就算有,那也是他小母后的事兒。裴行昭則是看眾人都推薦,自己不認為有表示反對的資格,便也贊同。 彼時誰又能想到,胡大學士接旨之后,竟然來了這么一出。 “這就有趣了,胡大學士在想什么呢?”裴行昭笑微微的,“難不成要朝廷委派太醫去看病,或是指派重臣做說客,過去請他出山?” 大家都不說話,這情形下,沉默意味的是默認。 “三顧茅廬的典故,人們耳熟能詳,只是如今的情形適合么?”裴行昭若有所思。 宋閣老上前一步,道:“不瞞太后,臣其實早已寫過加急的信件,詳細詢問胡大學士的病情,懇請他有什么難處只管如實告知,臣會照實回稟太后,請您體諒他的難處,幫他從速進宮。他也給臣回信了,只說舊疾犯了,不知何時才能動身啟程,這不是他能決定的事情?!?/br> 裴行昭頷首,問張閣老:“首輔與吏部等人維持現狀的話,吃力么?” 張閣老回道:“并不吃力。宋閣老任職次輔之后,分擔了臣很多差事,眼下又添了喬閣老,內閣比起前一段輕松了許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