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60節
裴行昭用指尖刮一下眉骨,“怎么說?” 楊攸仍舊對她開誠布公:“譬如眼下,我會想想法子,讓廖云奇一家進京來。 “我可能是疑心病發作得太厲害了吧?瞧著以往情分深厚的人,也總會想到特別多的可能,雖然沒必要,但也不能因為沒必要就不懷疑。 “我反復跟廖云奇說了,要他進京也是您的意思,他還是說想安心將養,在痊愈之前,在進京候缺之前,沒必要進京。 “他爹娘也是這個意思。 “尋常遇到這類情形,可以認為他廖家有風骨,但現在,未免有些不正常了吧? “太醫院自先帝到今上掌權,已有好幾位圣手進到太醫院。既然您隆恩照拂,對傷勢嚴重的廖云奇來說,不是幸事么?即便他廖家不重仕途,難道也不在意廖云奇的安危么?不想他盡快痊愈么? “這種我想不通的事,還有一些,將人弄到跟前觀望才是長久之計,日后都想做到。 “我……總是要您做主、幫扶,才能辦一些事。那些事,都會及時告知您,保不齊要您隆恩照拂?!?/br> 裴行昭認真地凝視楊攸多時,“這些話,你必然已在心里斟酌許久。直到今日才說出來,也必然是什么可能都想到了?!?/br> “是,想到了?!睏钬笄械赝∷?,“明知不應該、沒資格,我還是想問您,可以么?” 裴行昭回望她片刻,綻出春風般的笑靨,“可以?!?/br> 楊攸主動提及她關注的廖云奇,是她沒想到的。但這也不能成為她對楊攸全然信任的憑據,就如她如今不會決然地懷疑誰似的。 全然的信任,不是一番推心置腹地交談就能達成的。 當然,有勝于無百倍。 一生還長,她對自己保守的估算,是十年八年內死不了,那這類事便不用急,足夠她查清楚了。 “足夠了?!睏钬壑形ㄓ懈屑?。 “但我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迸嵝姓淹辛怂直?,讓她起身,又示意她落座?!拔抑幌M?,你是我可以相信的人?!蓖A送?,又寂寥地一笑,“我早就希望聽到這樣的話,自我為兩位異姓兄長昭雪之后,該是一直隱隱地盼望著。 “我可以一個人做盡所有事,真的沒關系,可我也希望,他們的至親,和我有著一樣的心思,一樣的懷疑,一樣地想弄清楚全部真相?!?/br> “我明白?!睏钬f。 她真的明白、懂得。 說出那些懷疑的人,要么是哥哥與陸麒的至親摯友,要么就是參與其中卻做戲混淆視聽。 她若早一些訴諸這些,裴行昭會毫不猶豫地繼續把她當做并肩作戰的人。 可她卻因為那些齷齪惡心的事掉入了情緒的深淵,到此刻才能訴諸原委。裴行昭要是能全然相信,也就不是她最尊敬愛戴的裴行昭了。 “但你也不要自責,有很多心思是沒必要的?!迸嵝姓淹裱詣窠鈼钬?,“我能為你兄長昭雪,是因為在其時我敢說東南不能沒有我,先帝也明白,他也不是真的架不住我多少道折子,只是怕逆著我來,引得我煽動得軍中嘩變,那么,他先前的全部心血都白費了。 “我的路走的算是太順了,先帝算計來算計去,最終卻等于是一步步掉進了自己挖下的坑,不得不成全我一些主張,哪怕是勉為其難。 “可你不同,和別人一樣,沒有絕對的強權者的支持,辦什么事情都舉步維艱。 “不要怪自己。 “誰都要走一步看一步,我亦如此,也是該忍時則忍,該狠時才狠?!?/br> 楊攸用力點頭,“我曉得的,我都知道?!?/br> “來日方長?!迸嵝姓押缺M杯中酒,“早點兒回家,好生歇息?!?/br> 楊攸欣然稱是,喝完酒,放下酒杯道辭回了府中。 在宮里逗留的時間委實不短,進到府邸里的外書房,已近正午。 丫鬟、小廝各司其職,奉上酒水飯菜。 楊攸在宮里確實喝了幾杯,而且是越喝酒食欲越好的性子,便從善如流,坐在飯桌前用膳。 就著幾樣菜消耗掉小半碗白米飯,她才有功夫細細品味飯菜的味道。 這些……怎么像是她與哥哥在軍中數度懷念過的、念叨過的母親的好廚藝? 一定就是了。那種幾乎只屬于母親能帶來的懷念的溫暖的味道,沒有人能效法。 她唇角徐徐上揚。 在這之前,真的是恨上了母親,簡直是鉆到地縫里也不能挖出幫她開脫的因由。 但是,母親被敲打了,便在立竿見影地付諸行動了。 她一時間是有點兒接受不來,但這不妨礙她會接受母親可喜的改變,并會尋機適度地表示領情、認同和感激。 親人么,若實在不能要了,她之前只想遠遠地避開,分家或死生相隔都無所謂,但若能相互為著彼此付出應盡的本分,便該感激對方,感恩于帶來這種改變的人。 . 進到四月,裴行昭接到各封疆大吏針對北直隸推植棉花的表態: 有一些想當即效法,但火速與北直隸、松江、云南三方通信之后,便知是不可一蹴而就的事,現下連種子都只能籌集到一點點,那就只能先適度地嘗試種植,明年再在轄區適度地撥出田地試驗,可行便也照本宣科,為國為民謀利。 另外一些,則是委婉地表明,當地不論是否推植棉花,細算過賬之后,收益都與如今大抵持平,那么,日后便是效法北直隸,也只是為著百姓供給自己的一應御寒的衣物被褥,到時還望朝廷予以諒解,也如給予北直隸的益處一般,給予自己治下的百姓免除賦稅。 裴行昭就各地情形,為每個人設身處地地想了想,結論是這都是情理之中的,自是好言好語地給予表示認可贊同的批示。 這種一切依照常態發展的情形,已維持了數日,讓很多人真就以為,皇帝在不在京城、朝堂都是一樣的,都沒人當回事。但很多人不能代表裴行昭,裴行昭在這種事情上,也決不能隨大流,她是覺得,誰要是不給她個下馬威,或者不惹出點兒事情,才是不正常的,尤其文官、言官。 原因無他,重用女子中的人才,是從先帝在位期間才施行并推廣的,對此心懷抵觸的文官不在少數——尋常武官服不服一個人,不分文武亦不分男女,他們只看實打實的排兵布陣的方案和取得的功績,認可了,也便真的認可了,起碼絕不會處心積慮地算計謀害同道中人。文官尤其言官卻是不同。 晉陽殞命沒引起質疑,主要是因為她親筆寫就了認罪悔過的折子,對于看不過女子當權的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是死一個少一個的事兒,才不會認真追究。 攝政的兩女子死了一個,還剩一個,要是不找機會或制造機會生事給她添堵,才是怪事。 其實那種事要是深想,結果最起碼也是誰也討不到好處的事兒,可很多人為人處世就是不用想太多的。 要不然,何以有那么撞死在金殿、被處以極刑的死諫的言官?他們那股子想要以一死青史留名的迫切與視死如歸,不做其同類,便不能明白。 可那些人又有誰深想過,他們的多少前輩在很多人眼里,不過是一根兒筋、禍及九族的令人難評功過是非的存在罷了。 或許,那些人也不愿想不算成功的前例,只想成為那些人里真正為萬人稱頌的翹楚,且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成為那一類人。 裴行昭正對此心生隱憂的時候,官員之間便出了一檔子事兒,事情還不小,關乎言官和武將中的兩個重臣: 大半夜的,在京城的長街之上,英國公把右都御史方誠濡打了。 說起來,不過是英國公給了方誠濡一巴掌,但武官出手,總要分用沒用真力。英國公用沒用真力,沒人敢說,但方誠濡被抽得當即昏迷不醒卻像是實情——起碼次日清早趕到宮里告狀的時候,面頰上浮著五指山,氣色倒也像是患了重病似的蠟黃。 方誠濡不是自己來到清涼殿的,來幫他鳴不平的文官、言官不在少數。 所以,挺少見的,裴行昭大上午的就要面對一眾揪著一件事顛三倒四地訴苦、申斥、指桑罵槐的官員。 她聽了一陣,又凝神觀望了一陣,將視線鎖住方誠濡:“方御史,你說的重點是,你被英國公打了一巴掌,哀家知道了;你的同僚的重點是,言官饒是親王帝王也不可輕易責打,英國公已算藐視王法,哀家也知道了??砂Ъ疫€不知道的是,你與英國公到底起了什么言辭間的沖突,以至于他對你動手?” 方誠濡回望裴行昭的目光有點兒冷,也有點兒意料之中的得意,“微臣不曾稟明太后娘娘,便是擔心說了也不作數,您根本不相信,如此一來,便不如您將英國公請來,問問他怎么說。他若如實回答,臣無二話,若他胡編亂造,臣再駁斥也不遲。這橫豎都是一樣的,太后娘娘說是不是?” 裴行昭目光也變得涼涼的,隨后融入的卻并非對方的得意,而是輕蔑,“你既然擔心說了也不作數,又何必進宮來說?難道你的擔心在哀家這兒,早一些與遲一些是有差別的?哀家不這么看,哀家認定的事情,不管誰說什么都未見得能有所改變?!?/br> “……”方誠濡哽住。怎么會有這樣的上位者?她怎么能明打明地不講理? “你可思量清楚,要么自己說清楚原委,要么就將此事略過不提。哀家不可能照著你以為的那樣行事?!迸嵝姓训闹攸c其實是在末一句,想讓這起子言官見好就收,大事化小,放棄追究這件引發文官武將沖突的事。 但是,方誠濡關注的重點只在她前半段言語,迅速權衡之后,道:“昨夜臣多喝了幾杯,在街頭與英國公偶然遇見,真的是有些喝醉了,奚落了他前些日子在大殿上質疑馬老將軍提議事項的事兒,話趕話的多說了幾句,萬沒想到竟惹得他忘了奉行君子動口不動手的處世之道,對臣揮拳相向。這便是事情的起因,還請太后娘娘明鑒,為臣做主?!?/br> 其余官員紛紛出聲附和,一副如何都要討個說法群情激憤的樣子。 這要是不把英國公喚來說說原委,給個說法,這些人保不齊就干得出在午門前干嚎的事兒。裴行昭忍著氣,作勢一邊斟酌一邊批閱折子,實則寫了張字條,不著痕跡地遞給身側的李江海,同時吩咐道:“去傳英國公進宮來回話?!?/br> 李江海若無其事地拿好了字條,領命出宮之后,才將字條展開來看,發現是言簡意賅地寫著方誠濡的說辭,那便不是交代他什么,而是要他給英國公看,要英國公提前有個準備。 那么,這樣說來,小太后根本就沒在意過英國公與馬老將軍作對的那一茬? 一定是的。事實讓李江海有了定論,也便知道該如何跟英國公說話了。 之后,英國公看到小太后親筆寫就的甚至稍顯潦草的字條,沉默了好一陣子。 他沉默期間,李江海把一應相關見聞娓娓道來。 “多謝太后,多謝公公?!庇罱?,彎了彎唇,“事情因我而起,我會盡力平息事態?!?/br> 李江海沒做多想,想著他這樣的表態,便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家小太后為難了,這是最重要的,因而再無別的憂心,請他隨自己從速進宮回話。 英國公到了清涼殿,裴行昭讓他和方誠濡理論。 方誠濡指了指自己浮腫的面頰,冷笑道:“國公爺,您勢大,是托孤重臣,可這毆打言官的罪責,是不能推卻的吧?” “做過的事,我便不會否認?!庇鹜?,轉向裴行昭,拱手一禮,“此事不論是何原由,臣動手都是不可否認的過錯,因此自請太后降罪,另外,容臣私下里向方大人登門致歉賠罪?!?/br> “英國公不想說說原由么?”裴行昭的視線在英國公和方誠濡的面上逡巡著,就見前者眼中閃過黯然,后者閃過快意。 她不懂,她很想弄清楚,然而—— 英國公道:“臣以為,不論是何原由,歸咎起來,不過口角二字,委實不值得細說,也不想平白耽擱太后娘娘的工夫?!?/br> 方誠濡倒也繞著彎兒地附和:“英國公有自知之明就好,不然,真要少不得又要再起一番口角了,真是那樣的話,方某不見得能再受得住你的鐵拳?!?/br> “如此說來,方御史愿意大事化???”裴行昭縱觀他的言行,不認為他會同意。 可方誠濡偏就同意了,“英國公都有心上門致歉了,臣又如何敢拿大呢?臣只希望,英國公不是說說而已?!蓖A送?,身形便搖了搖,抬手扶額,“這是怎么回事?事情剛有了眉目,倒撐不住了……”不消片刻,竟暈倒在地。 裴行昭險些黑臉,瞅著躺在屬于自己的地盤兒上的那東西,很想命人把他扔出去。 其余官員卻高呼道:“太醫,傳太醫!”見沒宮人動,才向著裴行昭行禮請求,“請太后娘娘為方大人傳太醫?!?/br> “傳?!迸嵝姓逊愿劳陜仁?,又道,“但愿方大人真有個好歹,太醫怎么都診不出個什么的話,哀家不免要犯疑心病了。說暈就暈,也不知是太巧了,還是怎么回事?!?/br> 她口口聲聲其實都在懷疑方誠濡裝蒜,但又真沒明確指出,那么別人也就只有聽著的份兒了,再意難平也是無用。 英國公則眼瞼微抬,望了小太后一眼,心情特別復雜。 裴行昭對他道:“哀家本想讓英國公在這兒賠個禮就是了,可方御史發作得也不知是太巧了,還是怎么回事,那你也只好私下里登門賠禮致歉了??梢宰龅矫??” “臣可以,一定做到?!?/br> 裴行昭又凝了他一眼,見他仍舊沒有談及起因的意思,想著自己就算是想偏幫也不成了,便也罷了,隨他們去。只希望英國公拿出點兒切實的誠意,不然,這事兒真的不能善了——打文官的武官皇親國戚甚至帝王,都會被史官記下一筆的,就算有情可原,那也得不著什么好話,最重要的是,若當事人不能完好的解決,之后多年都會被言官窮追猛打。 裴行昭打心底敬重的言官、直臣不少,但這并不妨礙她認為他們的一些同行形同瘋狗。她不想英國公被瘋狗纏上。 可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并不是她所希望的那樣: 方誠濡在清涼殿“暈倒”又被送回府中之后,便一直暈著。 英國公三次登門,前兩次都吃了閉門羹,因為方誠濡未醒,他的夫人閉門謝客,不允許任何人進門。 第三次,英國公世子疑心自己的父親心高氣傲的年頭太多,如今也不肯低頭,便隨父親一起去了。 這次倒是被請進了方家門里,卻是被晾在了方誠濡的病房院落外,足足被晾了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