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5節
翌日早間,額角帶傷的皇帝在乾清宮召見內閣六名閣員,議定兩件事,傳旨曉瑜百官。 其一是宋閣老請旨,七日后捐贈四萬匹綢緞到織造局,綢緞轉為現銀后撥給江浙最貧苦的一個縣,皇帝準奏,號召官員學習宋閣老的愛民之心; 其二是地方官周知府涉嫌蓄意迫害商賈,皇帝派遣欽差前去查證,錦衣衛協助,若罪行屬實,將周知府家產盡數抄沒,在當地斬立決,以平民憤。 此外,皇帝親筆寫就斗大的義商二字,命欽差帶上,留備贈予原東家——周才人的事情他已知曉,也已看過相關口供,知曉周知府的罪行是板上釘釘。 前朝有什么風聲,后宮總是最先聽聞。 太皇太后聽完首尾,鐵青了一張臉,“喚太后過來,哀家有話問她!” 過了小半個時辰,裴行昭乘步輿來到慈寧宮,進到正殿,給早已就座的太皇太后行禮請安。 太皇太后強壓著滿腔怒火,免禮賜座。 裴行昭儀態萬方地落座。 太皇太后覺得,殿堂的光彩全被裴行昭奪走了,可她只是綰了高髻,身著玄色深衣,通身飾物不過頭上的一支白玉簪,手上的一串白玉珠。 怎么看都不順眼,太皇太后強行扣帽子:“貴為太后,衣飾該合乎身份,這般打扮,是要一眾嬪妃效法,一派寒酸地度日?” 裴行昭失笑,“如今六宮之主、嬪妃表率是皇后,輪不到臣妾被人盯著這些小節?!?/br> 太皇太后以身份壓人,“不妥,哀家要你換些像樣的穿戴?!?/br> 裴行昭笑微微地禍水東引,“這是先帝特地命針工局為臣妾做的?!?/br> “……”太皇太后再尊貴,也比不得一代帝王的分量。 裴行昭又道:“共有二十四套這樣的深衣,另有長袍、道袍、衫裙、襖裙各二十四套,均是玄色、玉色各半。等臣妾穿得不能穿了,再聽從太皇太后的吩咐吧??偛荒芄钾摿讼鹊壑?,您說是不是?” 事實上,先帝是出于整治裴行昭的心思:她進宮后總這樣穿,病得連翻身都難的先帝只覺沉悶,說你就不能穿鮮亮些? 裴行昭就舉了一些史書中帝王穿打補丁的布衣、皇后荊釵布裙甚至親自織布的例子。 先帝不信她一個女孩子會不喜歡賞心悅目的綾羅綢緞、金玉首飾,認定她故意在小事上膈應他,便也反過來膈應她,著意賞賜那些衣物,說再不濟,也得給她備下三二年的家常穿戴。 殊不知,這算是裴行昭最滿意的賞賜之一:針工局不明就里,在當時只曉得這是皇帝特意交代為皇后做的,不免費盡了心思,把針線、鑲掐、繡藝近乎做到了極致,衣料亦是選的相對來講穿著最舒適最輕盈的。 太后太后感覺烏云罩頂,再也不掩飾情緒,目光森然地逼視著裴行昭。 榮極二十多年,威懾人的氣勢早已練就,只是,她與美貌帶著兵氣、做派經歷也帶著兵氣的裴行昭相比,差了一大截。 裴行昭只是安然坐在那里,淡然回視她一眼,她便覺出了莫大的壓力。 這種無形的壓力對于太皇太后來說,不亞于羞辱。這個孽障,這兩日可不就是卯足了勁兒羞辱她么? “好伶俐的口舌,怪不得跟文官打筆墨官司都不曾輸過?!彼谅暤?,“可古來便有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你偏偏反其道行之,當真不怕惹出天大的禍端?” 裴行昭目光流轉,“那句話的意思,許多人認定為女子沒有才華,便是好品德,而另一層意思是女子若無才華,便要看她的品德。先帝生前諸多抉擇,可見一斑,亦足見他如何理解那句話。您這是在考臣妾,所幸臣妾讀過幾年書,曉得那句話要兩說,若真回答您的問話,少不得貽笑大方?!?/br> 太皇太后的臉漲得通紅。這個女土匪,拐著彎兒嘲諷她沒讀過幾年書,貽笑大方!偏生她沒法兒找補。 裴行昭起身告退。 “不急,有事要問你?!碧侍蠛炔桧樍隧槡?,“哀家前腳賞宋家三萬匹綢緞,你后腳讓宋家捐出四萬匹,安的什么心?敢做就要敢當,不要說跟你沒關系?!?/br> “曾有帝王賞賜誕下皇子的嬪妃母族綢緞五萬匹、十萬匹,為皇室開枝散葉,確實是功勞。而在我朝,皇后生下大皇子,先帝也不過賞了皇后母族千畝良田?!迸嵝姓颜驹谠?,一臉的淡漠,“太皇太后,皇后母族得到的那一千畝良田,要悉心打理多少年才能滾到三十余萬兩?您可知曉?宋家到底有著怎樣的功勞,以至于得到的賞賜勝過當今皇后?” 太皇太后目露兇光,“你嫌哀家賞賜的手面大?!” 裴行昭不接這話茬,顧自算起賬來:“宋老夫人要過壽辰了有功,那比她年長的、品級相同的內外命婦是不是也要賞?宋家子弟賑災有功,他既非欽差又不在要職,他上頭的那些賑災的官員,是不是也要照這規格賞?若這樣賞下去,不知幾百萬兩夠不夠,戶部每年給宮里的銀錢,豐年也就三四百萬兩吧?” 太皇太后怒目而視:“哀家在問你,是不是嫌哀家賞賜的手面大!” “臣妾不清楚?!迸嵝姓盐⑿?,“宋閣老捐贈的事與臣妾無關,您大可以去查,去問宋閣老?!边@可不是敢作敢當的事兒,瘋了才會承認。 太皇太后切齒道:“你敢不敢賭咒發誓?” 裴行昭眸色輕蔑,“臣妾已是皇室中人,拿什么賭咒發誓?拿自己?就算臣妾死得起,皇室連續辦喪事,也有礙國運?!?/br> 太皇太后要氣迷糊了,“滿口胡言,明目張膽地忤逆哀家!你自己說,當受什么責罰?” 裴行昭目光轉冷,“臣妾錯在何處?不肯賭咒發誓?臣妾是先帝親口冊封,行過封后大典的皇后。您便是不將臣妾放在眼里,也該給先帝幾分體面。身為太后而動輒發誓,臣妾聞所未聞?!笨勖弊佣?,難道她就不會么? 這一回,太皇太后徹底啞了聲,因為被戳到了痛處。 先帝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卻沒做過一日皇后,在先帝登基之后,才循例成了太后。先帝在位二十多年,不曾著意提攜宋家,甚至存著不屑。 他但凡拿她和宋家當回事,也不會把貴太妃當猴子似的耍了十年,生生叫人做了十年皇后夢。 想到這些憋屈傷心的過往,太皇太后懶得再搭理裴行昭,頹然擺一擺手,“退下?!?/br> 裴行昭稱是。 望著那道窈窕的背影,太皇太后終究按捺不住,冷聲道:“來日方長。你如今的榮耀,未必不是來日的禍?!?/br> “誰又不是?”裴行昭回眸一笑,意味深長地道,“這一兩日,臣妾要送您一份禮,還望笑納?!?/br> 第06章 裴行昭出了正殿,李福、吳尚儀迎面而來。二人笑著給太后行禮請安,上趕著與隨侍的阿嫵、阿蠻寒暄。 阿嫵笑臉迎人,阿蠻卻覺出李??醋约旱难凵窈芄殴?,心里反感,面上便是不冷不熱。 殿內傳來摔碎茶盞的聲音,李福、吳尚儀慌忙趕去服侍。 路上,阿嫵道:“慈寧宮有三個紅人,剛才那兩個是,最得器重的是倪尚宮。去年秋末,太皇太后立了名目,派倪尚宮離宮辦差去了,是何差事還在查證?!?/br> 裴行昭嗯了一聲,轉頭問阿蠻:“那位公主殿下的事,怎么這么快就查出來了?” 阿蠻笑答:“找個通醫術的,趁她睡著了把脈有多難?她那些侍衛全是擺設?!?/br> 主仆兩個說的是安平公主,沒想到那是個不禁念叨的,今日從公主府回到了宮中。裴行昭聽說后,不由一笑。這倒好,原本還要找個由頭請那活寶回來呢。 皇后過來請安,氣色好了不少,眉宇間盈著笑意,“太后娘娘的懿旨,真是救了兒臣的命,凡事順遂,那些刺兒頭也消停了,相繼到兒臣跟前請罪?!?/br> 裴行昭一笑置之。貴太妃被太后掌摑的消息,少不得飛快地傳遍皇城,有這例子擺著,宮人再不把她的懿旨當回事,便是真的活夠了。 皇后心念一轉,眼含關切,“太皇太后沒為難您吧?” “要為難也不是易事?!迸嵝姓训?,“不知會不會遷怒你,日后若是傳你去慈寧宮,派人來知會一聲?!敝灰屎笊系?,她就幫人幫到底。 “兒臣記下了?!被屎蟾屑さ匾恍?,下一刻卻又蹙了眉,“兒臣怎么都好說,左不過立規矩那些。怕只怕,太皇太后用裴家的命婦閨秀撒氣?!?/br> 裴行昭笑了,卻透著冷淡、玩味,“無妨。日后你見到裴家的人,當尋常人應付即可?!?/br> 皇后聽出弦外之音,不敢探究,只鄭重點頭。 裴行昭問起皇帝的嬪妃:“不少嬪妃是皇上修道之后添的,是不是先帝、太皇太后做的主?” “太皇太后做的主,定的位分?!闭f起這些,皇后似是局外人,“全是先帝御駕親征期間賞的?!?/br> 裴行昭頷首,“全出自有名有姓的官宦門庭?” “是?!被屎髧@了口氣,“皇上的后院兒,是個小官場?!?/br> 裴行昭一樂,“不為這個,人家干嘛張羅?” 皇后想了想,笑容璀璨,“張羅也沒用。兒臣不信別的,信您?!边@是心里話。 裴行昭笑了笑。 這時,隱隱傳來喧嘩聲,裴行昭吩咐內侍:“把人請進來?!庇謱屎蟮?,“安平公主?!?/br> “您耳力真好?!被屎笥芍再潎@,“習武就是好啊?!?/br> “有沒有讓大皇子學?”裴行昭記得,那孩子今年六歲,資質很好。 “滿五歲便開始學了?!被屎蟮?,“只是兒臣一竅不通,也不知他學的怎樣,您得空的時候看看?”先帝可是當著她的面兒叮囑過太后,有時間就教導皇嗣。先前自顧不暇,更沒膽子提,眼下總算逮住機會了。 “哪日趕他上課的時候,一起去瞧瞧?!?/br> “嗯!” 安平公主快步走進來,面色不善,行禮時透著敷衍。 “平身?!迸嵝姓褑?,“有事?” 安平公主自顧自落座,“有事情不明白,來請教太后娘娘?!?/br> 皇后蹙了蹙眉,她對這個小姑子,早就到了厭惡的地步。 裴行昭不以為意,“說?!?/br> 安平公主冷聲道:“太后娘娘好大的氣派,昨日掌摑貴太妃,今日又將太皇太后氣得傳太醫。是以,要問個清楚,她們因何開罪了您?” “你問哀家?”裴行昭睨著她,“長輩之間的事,也是你能過問的?” “長輩?”安平哈一聲冷笑,上上下下打量著裴行昭,“全天下的人都曉得,太后進宮后與先帝有名無實,頂著個頭銜的空殼子,也好意思擺長輩的譜?” “安平,你好大的膽子!”皇后實在氣不過,抬手指著安平,聲音不高,卻很凌厲,“有本事你就隨本宮去乾清宮,將這些話跟皇上說!看他會不會把你趕去封地!” 安平哽了哽,很快便鎮定下來,“我固然失言了,可太后頂撞太皇太后又怎么算?這什么事情,也得有個先來后到吧?”頓了頓,轉向裴行昭,“您倒是給我個解釋啊?!?/br> “給你解釋?”裴行昭牽了牽唇,目光充斥著輕蔑不屑,“你算個什么東西?” “你!……”那目光似是一條鞭子,抽得安平惱羞成怒,“父皇要你進宮,不過是……” “掌嘴?!迸嵝姓岩环餍?。 立刻有三名內侍閃身上前,兩個挾制住安平,一個打耳光。 皇后吁出一口氣,當下只覺快意,隨后醒過神來,輕聲對裴行昭道:“您罰的太輕了?!卑财竭@架勢,眼瞧著就是滿口污言穢語,賞一通板子打發去封地都是輕的。 裴行昭笑得像只狐貍,“你不知道這里頭的事兒,往下瞧?!?/br> “好!” 瞧著安平的臉跟貴太妃情形差不多了,裴行昭喚內侍住手,“再頂撞哀家,一個字換十耳光。好了,想說什么,你繼續說?!?/br> 安平下意識地想捂著臉,卻是碰一下就疼得厲害,只得垂下手。想她這十八年來,在太皇太后跟前長大,受盡寵溺,何曾受過這般委屈?她氣得要發瘋,可是對上裴行昭的視線,便知對方是認真的,她總不能吃這種眼前虧,弄得自己被打成豬頭一般。 “不說話,便走回宮去?!迸嵝姓训?,“去慈寧宮也行。退下?!?/br> 安平轉身便走。 皇后及時給身邊的宮女打個手勢。 宮女很是伶俐,當下趕到安平跟前,“殿下怎的忘了應有的禮數?” 安平咬了咬牙,轉身行禮,仍是敷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