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惟清連連發問，可卻無一人能回答，隨后揉了揉額頭：“太復雜了，這事我是交代了，剩下的阿耶自己看吧?！?/br>
    屋內眾人皆是沉默。

    “敵暗我明，入境也猜不出什么，夜深了，夫人和容聲都去休息吧?！?/br>
    唐夫人頷首，扭頭去看沐鈺兒，溫聲說道：“天色已晚，司長不若今日在唐府休息?！?/br>
    沐鈺兒連忙站起來，擺了擺手：“不礙事，北闕令牌可以擋宵禁，家中有人等我，我得回家了?！?/br>
    “這么晚了，外面還下著雪，這幾日路上都是運送玫瑰的淤泥，金吾衛整日來回走動也不知道清理干凈，你大晚上騎馬，怪危險的?！碧莆┣鍞Q眉說道，“你是要告知你府中的那位老仆嗎，我差人坐馬車告知一聲?！?/br>
    沐鈺兒有些為難。

    “你今日也奔波一天了，早些休息才是?！碧撇谎砸哺鴦竦?，“明日是休沐，早些回家就是?！?/br>
    唐家人幾番邀請，沐鈺兒也不好多做推辭，只好點頭應下：“那就打擾了?！?/br>
    “不礙事，你今日可以和我一起睡?！碧莆┣逋熘氖?，開心說道。

    沐鈺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

    她自小就一個人玩的，還不曾跟人一起入寢過。

    “那我們就先去休息吧，讓他們父子再多說一句話?！碧品蛉四笾磷?，笑說道，“我們幾個也去隔壁院子聊聊，不和他們摻和了?！?/br>
    唐不言目送沐鈺兒一左一右被人帶走，皺了皺眉：“阿娘為何要支走她?！?/br>
    “那你是想要她現在就知道這些事情?！碧起⒚佳鄣痛?，淡淡反問道。

    唐不言一怔，緩緩搖了搖頭。

    父子兩人一站一坐，各有心思。

    “你大哥前天來信說還想在外面歷練一屆，你二哥也是如此，這樣也好，外放雖辛苦卻更能磨礪人，見識見識洛陽以外的地方，免得養成不食人間煙火的臭氣，今后才能更好的做官做事，不枉費多年所學?！?/br>
    唐不言安靜垂首站著。

    “去年我本不打算讓你回洛陽，你年紀輕又一帆風順慣了，外面人敬著你的姓，覬覦著你的權，對你都是面色溫和，而你性子又太過沉默剛正，我……你阿娘總是怕你吃大虧，可陛下特旨，我也不得不點頭，如今洛陽不安分，你看得清，若是能、拎得清便更好了?！?/br>
    唐不言抬眸看他。

    “北闕是個渾水，陛下拿它是做刀，想要斬去所有有貳心的人，尋常人去了北闕都能明白陛下的意思，乖乖做一個花瓶?！碧起⑷滩蛔@氣，“你倒好，血氣森森的刀都義無反顧扎進去?！?/br>
    唐不言蒼白的唇微微抿起。

    “那她會死的?！彼吐曊f道。

    “這天下誰不死?！碧起⒗淅湔f道，“她的師父張柏刀天下武功無一能左，不是也死了，死于婦人之手，死于陰謀詭計，北闕本就出身于陰暗詭譎之處，也該消滅玉江湖波涌之間，陛下用它就像當年用酷吏，風光時人人敬畏，落魄時身首異處?！?/br>
    “可她是陛下的孫女啊?！碧撇谎匀滩蛔「呗暦瘩g道。

    唐稷冷冷看著他，最后無情說道：“陛下本有四子二女，如今又剩下多少，東宮的大皇子，永泰郡主，哪個不是陛下的親孫子，親孫女，又有幾人得到善終?！?/br>
    唐不言臉色越發冰白，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好似一汪冬日的幽泉，咽嗚而動。

    “皇家講的自來就不是親情?！碧起⒙曇粑⑽⒎跑?，“而且她也不是陛下的孫女，明仁殿下并無子嗣存活，你且要牢牢記住?！?/br>
    唐不言垂首，腰間的那截玉帶束著他的腰身，顯出擢擢青色的錚色來。

    “是?！彼媸中卸Y，低聲應下。

    父子兩人又是沉默。

    “你為何要查這事？”唐稷坐在椅子上再一次開口，巍然不動，好似一尊無欲無求的玉佛，聲音依舊溫柔，可眉眼卻喊著淡淡的冷意，“坐吧?！?/br>
    細看下，父子兩人格外相似，不說話時便帶著冷沁沁的寒。

    唐不言坐回其身邊，好一會兒才說道：“她身邊的張叔太過顯眼，幸好他有自知之明，這些年很少外出，少惹不少風波，而且一直有人在她身邊提起此事，不得不讓人上心?！?/br>
    唐稷緩緩摸著手腕骨：“章方正確實可惜了，當年若非出了這個事情，現在也該功成名就，妻兒雙全了?！?/br>
    唐不言垂眸。

    “查到哪里了？”唐稷繼續問道。

    “只順著之前琉璃的線索查到您和張柏刀做過的交易，您讓他去巴州把剛出生的女孩帶給張叔撫養，他則要您把李御史的女兒救出來?！碧撇谎月曇粑⑽⒌统?，“調露二年，明仁太子因謀逆罪被貶為庶人，流放巴州，房妃并張良娣也一同前往巴州隨行只有兩子，皆是張良娣所生?！?/br>
    明仁太子共有三子，第三子體弱多病，還未及冠便病死，也算免了顛簸之苦。

    “據說太子妃一直并未生育?！碧撇谎蕴ы?，注視著唐稷，“在巴州調露四年的時志中，當地官吏記載太子妃當年突生惡疾，臥病一年，里面還記載了幾張藥方，說是時虐的藥方，但其中的桑寄生和杜仲是安胎的藥，而這兩味藥并非時虐中的必須的藥物，直到在七月中的一日，cao勞事務的李氏突然病重，請來大夫診脈，因為病情嚴重，大夫呆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楚才離開?！?/br>
    “三娘……”他沉默片刻，好一會兒才說道，“三娘的生辰是七月二十五，那日巴水因為暴雨大漲，我若是沒記錯，張柏刀六月從長安出發，也該在這個時間達到巴州?！?/br>
    他停了停，許是壓下自己起伏的心思。

    “燦珍楊說自己遇到過張柏刀，正是七月底，他遇水災人禍，是張柏刀救了他，那個時候……”唐不言緩緩吐出一口氣，就想要把那段模糊的往事仔細看清，“張柏刀懷中正抱著一個小孩?！?/br>
    “那是，三娘嗎？”唐不言低聲問道。

    屋內有一瞬間的安靜，父子兩人對視著，各自沉默這，卻又從對方平靜的面容中看到那段未被世人知曉的真相。

    唐稷一臉平靜：“是?！?/br>
    唐不言許是沒想到這次阿耶竟然如此坦白，不由怔怔地看著他，冰白的側臉被燭火一照近乎透明，蒼白的唇喏動幾下。

    那曾被人一層層掩蓋的真相終于被這一聲平靜的應聲所掀開。

    它曾是沐鈺兒二十年來想了一輩子的真相，曾是這些人極力掩蓋的真相，可如今也不過只剩下這一聲遲到的點頭。

    “所以她行三是因為……他前頭有殿下的新都縣主和豫王殿下的壽昌縣主?！碧撇谎脏哉Z，“為何要如此序齒?！?/br>
    “今后不論是誰登基，若是聽到如此序齒都會對她照顧幾分?！碧起⒌吐曊f道，“總是活著最大?！?/br>
    唐不言失神，片刻之后竟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前太子生出敬佩之情。

    明仁太子竟如此計之深遠。

    只是，這點微不足道的愛意卻深埋多年，至今無人知曉。

    唐稷并不說話，只是低聲問道：“她知道了嗎？”

    唐不言緩緩搖頭：“我，不敢讓她知道?！?/br>
    “你做得對?！碧起Ⅻc頭，“如今洛陽風云漸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可也瞞不住的?！碧撇谎阅笾种?，低聲說道，“今日有人用明仁太子之事威逼東宮，他日自然會殺心漸起，用她當出頭的那把劍?！?/br>
    “與其讓她懵懵懂懂面對這一切，不如提早告知，也好讓她有應對之心?！碧撇谎哉J真說道，“我本打算在陛下千秋盛典之后就告訴她，東宮之事塵埃落定，若真的爆出此事，陛下想來會秉著仁厚之心，善待唯一的明仁遺孤?！?/br>
    唐稷打量著面前的小兒子，突然輕笑一聲：“你從未如此為人打算過，這本費心竭盡力，唯恐她人受了傷?！?/br>
    唐不言眼波微動，嘴角微微抿起。

    “她自小吃了很多苦，我不想她長大了還要受傷?！彼鬼?，輕聲說道，“阿耶，我喜歡她?！?/br>
    —— ——

    大娘子屋中，沐鈺兒坐在正中的位置，唐夫人正熱情得給人遞糕點，大娘子正在一側讓婢女們準備換洗的衣物。

    沐鈺兒受寵若驚地接了過來，大眼珠子眨了眨眼，瞧著有些莫名的可愛。

    唐夫人只是笑著：“大晚上還和三郎這么奔波，肚子餓了嗎？”

    沐鈺兒捏著糕點，難得生出一點不好意思。

    ——這可是少卿的阿娘。

    兩人算起來還是第一次見面。

    “別不好意思?！碧品蛉艘谎劬涂闯鏊男⌒乃?，捂唇笑說道，“聽聞你飯量不小，這些東西夠了嗎?！?/br>
    沐鈺兒惶恐得瞪大眼睛，活像一只受驚的小貓兒。

    大娘子在一側看得直笑：“阿娘，怎么說人家胃口大啊，瞧把人嚇得，不過阿娘怎么知道這事？”

    沐鈺兒頓時坐立不安起來，眼巴巴的看著她。

    唐夫人笑說道：“三郎馬車里的糕點好吃嗎？”

    沐鈺兒不解地眨了眨眼。

    “我平日里放三郎車里的糕點，半個月也不見少一塊，這一年，謹微三天兩頭來換新糕點，連他最喜歡的杏仁味都要了，可不是要我多關注一下?！?/br>
    沐鈺兒啊了一聲，手心的糕點也變得燙手起來。

    唐惟清見她一副被燎了尾巴的樣子，頓時笑的直不起腰來：“阿娘別說了，別說了，瞧我們三娘臉都紅了?！?/br>
    唐夫人笑了起來：“吃吧，能吃可是好吃，我這幾個孩子一個個都小鳥胃，我自小看著就頭疼?！?/br>
    沐鈺兒只好在她殷勤的視線中把糕點胡亂塞進嘴里。

    “好吃嗎？”唐夫人問道。

    沐鈺兒食不知味，懨噠噠地點了點：“好吃?！?/br>
    那糕點是沒吃過的棗泥糕，四方小塊，酥軟又不噎人，棗泥甜而不膩，上面還撒上磨成粉的堅果粉，入口清香，入口即化。

    沐鈺兒越吃越好吃，忍不住伸手去拿第二塊。

    “聽聞你跟著一個老仆長大，小時候可有什么難處嗎？”唐夫人狀似隨意地問道。

    沐鈺兒搖頭：“沒有，張叔對我很好，一點也不難?！?/br>
    “聽聞你武藝很好，幾歲開始學的？”

    “五歲?！便邂晝盒φf道，“那一年師父搬到我家隔壁了，我就和他一起學武了?！?/br>
    “這么早，可不是很累人？”唐夫人關切問道。

    沐鈺兒笑瞇瞇說道：“不累，師父人很好，還挺開心的?！?/br>
    唐夫人只是溫柔地笑看著她：“真是好孩子?！?/br>
    屋內有些沉默，沐鈺兒眨了眨眼，慢慢吞吞看向大娘子。

    唐惟清坐在她的另一側，隨口問道：“你說是誰傳出這個流言的?！?/br>
    “大晚上說這些做什么，讓三郎和你阿耶煩去，睡前你就好好休息?！?/br>
    唐惟清笑說道：“關心一下而已，過幾年就是梁王生辰，聽說用的是三娘的酒?！?/br>
    沐鈺兒皺了皺鼻子，有些得意：“對，都是我釀的，可好喝了?！?/br>
    “梁王生辰和陛下千秋只隔了半個月，往年都是避開的，今年為何大肆cao辦？”唐惟清目光灼灼地看著沐鈺兒。

    沐鈺兒把最后一口棗泥糕塞進嘴里，無辜地看著她，悶悶說道：“不知道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