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近了，才發現那眼睛越發深邃碧綠，這般垂眸看來，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卻又不會令人格外反感。

    “早就聽聞唐家三郎雅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边@位波斯王子開口就是一口琉璃的大周語言，雖在平翹上有些奇怪，但聲音低沉溫和，堪稱彬彬有禮。

    沐鈺兒歪了歪頭。

    這位波斯王子言行舉止和大周讀書人格外相似，想來也是經過一番苦練。

    “這位便是北闕司直吧?！彼嗣媪岘?，并不忽略任何一個人，目光落在沐鈺兒身上，“早些年和您的師父打過交代，當真一個豐神偉岸，剛正不阿的俊男子?！?/br>
    沐鈺兒眼底笑意微斂，可臉上還是頗為熱情：“您還見過我師父，真是巧了?！?/br>
    阿羅撼含笑點頭，隨后側了側身子，指了指身后三個人：“這是我們偉大天樞的設計人阿婆羅，巧絕過人，乃是東夷來的能工巧匠，世界少有，正是為陛下獻上設計圖的能人，不僅畫技了得，連對雕刻也略有心得，實在是世間少見的高手?！?/br>
    那人身形矮小，五官扁平，下巴短下，眉眼下垂，此時聞言便笑了起來，那雙眼睛不安分地動了動，隨后叉手行禮：“唐少卿，沐司直?！?/br>
    兩人齊齊回禮。

    “這是我們的雕刻大將，高足酉，來自遼東，諸位請看天樞軀干上的這條大龍，底座上的麒麟都是出自我們這位高足酉手中?！?nbsp;阿羅撼驕傲地指了指青霄直上的天樞。

    祥龍下游，煙云矯首，麒麟乾坤，風露咆哮。

    一側的高足酉身形高大，手臂上肌rou格外突出，整個上身鼓鼓的。

    他不太愛笑，一直沉默地站在后面，被人引薦后也只是對著兩人有些敷衍行禮，瞧著不太恭敬，心不在焉。

    莫白眉心立刻皺起。

    阿羅撼打著圓場：“高足酉嘴拙，一心記掛天樞上的事情，人卻是很好的?！?/br>
    他很快就指了指最后一個人，轉移話題：“這位便是泉獻誠，天樞的銅鐵材料都是靠他采買押送的?！?/br>
    泉獻誠長著一張圓圓的臉，見人三分笑，八面玲瓏。

    “唐少卿年少有為，某早已心儀已久?！彼┲笾苣凶拥膱A領袍，只是袖口都做了收緊，整個人顯得格外干練，一笑起來，眉眼彎彎，看得人格外有好感。

    唐不言不冷不淡地回禮。

    泉獻誠也不惱，扭頭去看沐鈺兒，笑說道：“早就北闕有一位司直，女中豪杰，今日一見名不虛傳?！?/br>
    沐鈺兒立刻笑了起來：“過獎過獎?！?/br>
    “不知兩位貴人并兩位統領今日是為何而來?！?nbsp;阿羅撼恰到好處地溫和問道。

    莫白這才說話：“唐少卿和沐司直想要了解一下天樞的情況，還有二十九號直至今日，天樞發生的古怪事情?！?/br>
    “原來如此?！卑⒘_撼頷首，好脾氣說道，“我們剛好布置好任務，眼下正好得空?！?/br>
    沐鈺兒掏出筆和紙，目光在阿羅撼臉上掃了一眼，恰好碰到阿羅撼垂眸看來。

    他眸光極深，似春波深綠，又似綠玉無涯，水靜而光動。

    沐鈺兒看著他的眼睛，眨了眨眼。

    ——若說他長得好似西胡壁畫上的那些高貴天神，時常令人好奇，那這雙眼便是天神下凡的烙印。

    他便跟著笑了起來，眸光溫和，面容慈祥：“是您主導這次詢問嗎？”

    “嗯！”沐鈺兒揚眉笑了起來，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

    “司直能擔此大任，前途不可限量?！彼涞?，令人如沐春風。

    沐鈺兒笑了起來，在本子上認認真真給人畫了一個小小的模樣，隨后問道：“那就從您開始吧?！?/br>
    他行了一個波斯禮，溫文爾雅：“榮幸之至?！?/br>
    “您是從天樞動土時就一直在這里的嗎？”沐鈺兒問。

    阿羅撼搖頭：“并非時時都在，只是每七，八日就會過來看看，若有需要，也可以幫忙一下?！?/br>
    沐鈺兒頓筆，抬眸問道：“所以出事那幾日您都不在？”

    阿羅撼點頭：“鄙人之前一直在碎葉鎮，昨日剛剛回洛陽?！?/br>
    沐鈺兒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還未說話，便聽到阿羅撼先一步和顏悅色地沐鈺兒解釋道：“碎葉乃西北邊境重鎮，鄙人的故友尚在那里，無法回歸大周?！?/br>
    唐不言垂眸，嘴角微微抿起。

    沐鈺兒似懂非懂，在紙上把這個名字圈了起來。

    “天樞這幾日的異樣，大監可有聽聞？”

    阿羅撼點頭：“略有耳聞?！?/br>
    “你有什么看法嗎？”沐鈺兒抬眸看著他。

    阿羅撼溫和地看著她，義正言辭說道：“鄙人并沒有什么看法，天樞是陛下偉大的功績，是天神庇護的建筑，不該被流言蜚語所玷污，還請司直盡快換天樞一個清白?！?/br>
    ——滑不溜秋的老狐貍。

    沐鈺兒很快就在阿羅撼的畫像上畫上一只蹲坐的狐貍。

    “聽聞波斯在進攻埃及時曾在每個盾牌上綁上一只貓，最后不戰而屈人之兵，可半個月，波斯王在歸途上莫名被自己的腰刀劃傷大腿，隨后不治身亡?！碧撇谎缘穆曇袈龡l斯理在背后響起。

    沐鈺兒頓時豎起耳朵。

    阿羅撼臉上笑容微淡：“閣下這是什么意思？”

    “只是覺得有些奇怪，畢竟自此波斯開始敬畏貓，將作大監倒是好心胸?！碧撇谎曰\著袖子，漆黑的眸子冷沁沁的。

    “幸得聽聞過一些陳年舊事，本也是心有感慨，卻又覺陛下偉大，不該被陰晦所擾，再者鄙人是無根流人，不愿多說罷了?！卑⒘_撼神色依舊溫和，“貓兒本就是邪性之物，兩位貴人還是要早些查清才是?！?/br>
    唐不言垂眸，淡淡說道：“貓兒不是，人才是?！?/br>
    “自然?！卑⒘_撼的目光落在唐不言身上，恰恰和他對視著，卻又不肯移開，那雙祖母綠的眼睛意味深長，“人心溝壑自來難以寥寥訴說?！?/br>
    唐不言和他四目相對，各自露出淺淡的笑來，隨后對著沐鈺兒說道：“下一位吧?！?/br>
    沐鈺兒哦了一聲，目光在三位性格各異的大監上掃了一眼，最后看上那個貌似最好說話的高麗人泉獻誠身上。

    泉獻誠剛和她的目光對上便了然上前：“司直打算問我?！?/br>
    沐鈺兒點頭。

    “還請司直詢問，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彼媸?，笑說著。

    “您是負責運銅的，所以是一直在這里嗎？”

    “前期的銅料是阿羅撼大監找了南市的諸多西胡商人運送的，頂了剛開始的空缺，后來才是某帶著手下一步步運回來的，如今銅鐵已經全都送到洛陽，天樞結頂在即，某自三月初便一直待在天樞，不曾離開?！?/br>
    “天樞內，這幾日可有什么異常？”沐鈺兒問。

    泉獻誠搖頭：“都挺正常的，其實天樞內若不是諸位說……某甚至沒察覺出任何不對勁?！?/br>
    沐鈺兒指尖的筆轉了轉：“天樞的大門鑰匙有一把在你這里？”

    “是?！?/br>
    “天樞的大門都是關著的嘛？”沐鈺兒抬眸看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若今日大門是由某負責的，某都是關上的?！比I誠笑說著，“里面都是銅鐵料子，還是謹慎一些為好?！?/br>
    “那二十九號的天樞大門是你關的嗎？”沐鈺兒冷不丁問道。

    泉獻誠頷首：“是?！?/br>
    “五日前的事情，大監記得如此清楚？”莫白懷疑問著。

    泉獻誠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倒也不是某記得清，是單數都是某關門的日子，二十九為單，某一定是關門的?！?/br>
    “那為何一號時，大門是開著的？”唐不言抬眸問道。

    一號那日便是金鳳遇到貓女的那天。

    “那天不是某最后一個走的?！比I誠扭頭去看身側的人。

    “那幾日都是下雨天，還是電閃雷鳴的日子，空氣潮得很，天也黑得快，天樞是銅柱，大雨天會危險一些，某便提議讓工匠們早些回去，是以暮鼓剛響起第一聲，工匠們便打算離開，只是雕刻工程有些趕了，高足酉大監當日手中還有一截龍身沒弄好，便說要晚些走，所以某才沒有關門?！?/br>
    陳策聞言，也跟著解釋道：“當日是卑職輪值，暮鼓響后確實還聽到有敲擊聲，天樞內燈火通明，想來就是高足酉大監在內工作?！?/br>
    沐鈺兒揚眉，目光落在沉默寡言的高足酉大監身上：“請問，當夜您是何時走的?！?/br>
    高足酉抬眸，他面容剛硬，眼尾總是耷拉著，如今被這么多人看著也不抬一下眼睛，只是聲音低沉說道：“不記得了?！?/br>
    “不記得了？”沐鈺兒揚眉，似笑非笑，指了指不遠處的日晷，“天樞大門口可就有一個日晷呢，大監不曾見過?！?/br>
    “不曾?！备咦阌铣料履?，硬邦邦說道，“我看不來這東西，當時天色也很黑了，也不會仔細去看?！?/br>
    他說話又急又沖，粗黑的眉毛被緊緊壓著，顯出幾分戾氣來。

    “高足酉一做事就廢寢忘食，常常忘記時間?！卑⒘_撼笑著打圓場，“這日晷便是鄙人初學也不太看得懂，高足酉初來洛陽沒多久，難免看不懂?！?/br>
    高足酉被人壓著肩膀，便也不再說話，只是瞧著格外不好相處。

    這話說的有些道理，沐鈺兒便去看陳策：“你可有印象?！?/br>
    陳策仔細想了想，還真說道：“具體多少也不記得，但這里輪班白日是半個時辰一次，夜間排班從暮鼓響開始，一刻鐘一次，某記得大概在第四次還是第五次經過天樞時，發現里面的燈黑了?！?/br>
    “一號那日是酉時正刻就響了，當時天已經很黑很黑了?！蹦渍f，“卑職還和秋兒女官說這天氣便是說戌時也有人信?！?/br>
    “那就是說您是戌時之后才走的?！便邂晝簯岩?，“當時天這么黑了，外面又是大風大雨，您看得清嘛？”

    高足酉硬邦邦說道：“只是雕刻龍鱗而已，有何看不清，燭燈打在頭頂，看的很清楚?！?/br>
    “那您在當時可有聽到什么異樣？”

    “沒有?！?/br>
    “那您走時為何不關門？”

    “忘記了?！?/br>
    “第二天天樞內可有什么異樣？”

    “沒有?！?/br>
    高足酉眉毛已經不耐煩皺了起來：“今日要雕龍頭了，諸位若是無事，我該走了?！?/br>
    沐鈺兒抬眸去看那半截還未完全成型的龍頭，只從這里看去便覺得已然是明珠吐耀，日月連輝，壯麗異常。

    “雕刻的工期確實很趕，前半月天氣不好，都不能登高，唯恐再出事?！卑⒘_撼解釋道，“還請諸位見諒，高足酉是手藝人，最是珍惜這些工作，若是不能按期完成，別說陛下震怒，便是高足酉自己都心里難安?！?/br>
    阿羅撼這話看似溫和實則強硬，甚至搬出陛下，便是唐不言也不好說什么，便點頭說道：“打擾大監工作了?！?/br>
    高足酉很快就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