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言籠著袖子，慢條斯理跟在后面，看著她一馬當先走在前面，長長的紅色帶子在風中蕩了蕩，當真如一只敏捷輕盈的貓兒。

    這位北闕司直當真有趣。

    —— ——

    沐鈺兒和唐不言剛回孔廟，就聽到里面傳來劇烈嘔吐的聲音，還有陳菲菲無情的嘲諷：“怎么還這么沒長進啊，又沒叫你去挖腦袋?！?/br>
    “嗷……”

    “吊死的都長得有些恐怖，你等會再上去仔仔細細，年輕人嘛，鍛煉鍛煉，不過啊，多虧了被我們小鈺兒合上眼，不如那紅彤彤的眼睛這么冷不丁望你身上一瞧……”

    “??！”

    張一被陳菲菲突然拍了一下肩膀，嚇得七魂丟了三魂，跳起來就想跑。

    剛剛繞過影壁的沐鈺兒拎著東西敏捷避開，張一停不下腳，措不及防看到正冷淡看著他的唐不言。

    那雙漆黑的眼珠冷沁沁的，比冬日屋上的冰棱還動人，張一嚇得面露驚恐之色，腦袋往后仰去，這才堪堪止住沖勁。

    謝謝，差點把尊貴的小雪人給撞倒了。

    “嘖嘖，撞碎了可不得?！便邂晝赫驹谝粋?，笑瞇瞇地說著風涼話，目光落在唐不言身上，算是打擊報復他之前罵她小氣。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苦只是口舌之爭。

    誰知唐不言睨了她一眼，并不像往常一般沉默，反而慢條斯理說道：“醫藥費怕是把你們北闕都賣了也不夠?！?/br>
    被貧窮戳中痛腳的沐鈺兒膝蓋一疼。

    “東西接過去?！彼鰫琅?，但又不敢遷怒唐不言，只好把手中的東西甩到張一手中。

    張一被壓得一個踉蹌，剛站穩，就看到一截冰白如玉的手指拎著一個眼熟的牛皮袋子，施施然地，頗為貼心地放在他懷中。

    他迷茫地看著懷里的東西，又扭頭看著并肩而去的兩人。

    ——不是他們在吵架嗎？！

    陳菲菲隨著兩人入內，直截了當說道：“自縊的，心甘情愿自殺的那種?！?/br>
    沐鈺兒腳步一頓，眉間微蹙：“沒有任何其他發現？”

    “沒有，非常典型的自縊?！标惙品频徽f道，“你看這條淤痕，并未完全壓著動脈，所以導致面部郁血，臉部呈面帶紫紅，且沒有被拖拽的痕跡，所以這應該就是第一現場?！?/br>
    “若是壓著了會如何？”唐不言問道。

    陳菲菲笑說著：“鈺兒手勁格外大，若是她掐著一人，完全可以照成頸部血液流動的通道完全被關閉，面色其實不太會改變，甚至呈現灰白之色?！?/br>
    “可被掐死的人，也有面色發脹之色？”唐不言嚴肅問道，“如何能斷定他就是自殺?！?/br>
    “您說得對?！标惙品埔幌虿恢{，可這般被他突然追問著，下意識站直身子，收起吊兒郎當之色，正色解釋著。

    “但死者脖頸處只有一條痕跡，這條繩索頗細，所以若是用手掐是遮不住手指印的，若是被這跟繩子先掐死或者掐暈再上吊的人，其實還是會形成兩道印記?！?/br>
    她順手把躲在門口畏畏縮縮看的張一拖了進來，演示著。

    “不是所有人都是鈺兒這般神力，殺人只在一瞬，只要你開始掙扎，殺人的痕跡一定會被擴大，所以若是一個普通人用這些辦法殺人一定是要有著力點的?！?/br>
    她又順手從包裹里抽了一條柳條，套在張一的脖頸處：“如果兇手比死者高，利用身高抵著死者，索痕偏高，若是低就偏低，需要借助向下的力量制約死者，節點是在后頸，若是隔著堅硬東西勒死就更好認了，則更是明顯，死者的背部會有紋路，最重要的是索痕是平行而過的?！?/br>
    “但這個人的索痕在下頜?！便邂晝褐钢跛从甑牟鳖i那處顏色最深處說道。

    “對！”陳菲菲把張一推開，“人上吊，整個人往下垂，著力點就在下頜，倒是我覺得他這個點太深了，這人太瘦了，不超過一百斤?！?/br>
    “這是為何？”唐不言問。

    陳菲菲搖頭：“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他死前并沒有掙扎，你看他脖頸血瘀這一條整齊，且雙拳緊握，說明死前曾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沒有掙扎過?！?/br>
    “上吊一開始也許真的是懷著巨大的死志，可到后來意識逐漸模糊，人的身體對死亡會有強烈的排斥，下意識掙扎，可別駕看他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產生劇烈掙扎，所以索痕又細又整齊，手心都是被指甲扣出的血rou?！?/br>
    陳菲菲用柳條指了指并未完全攤開的手心，神色戚戚地感慨著。

    沐鈺兒看著他微微蜷縮的拳頭，掌心早已血rou模糊。

    “而且這個繩索也很奇怪?！标惙品颇贸瞿墙芈槔K，“被磨損得厲害，而且打了兩個繩結，結頭的繩結在上面，這個下頜怎么會有這么重的血痕?！?/br>
    沐鈺兒解過那繩結，輕輕松開一點，驚訝說著：“這是南市捆重物的活動單套環，一段使勁，就會收縮，把重物完全捆緊?！?/br>
    “使勁？”唐不言看過來，“自殺如何使勁？”

    沐鈺兒茫然搖頭。

    張一在后面用柳條比劃了好幾下，也覺得不對勁：“不需要使勁啊?！?/br>
    “還有個問題?！标惙品拼驍鄮兹说脑?，伸手指著頭頂，指著高高的廟宇橫梁，“這是孔廟，為了莊嚴，所以房梁很高，這里大概除了鈺兒沒人扔得上去?！?/br>
    沐鈺兒順勢抬眸去看，那一截高高的懸梁被隱在黑暗中，足有十五尺之高。

    “死者和張一身形差不多，我便、叫張一踩上去扔這個繩子，雖然這個繩子是麻繩，有一定重量，但確實一次也沒過懸梁?！标惙品浦噶酥笍堃?，示意他自己說下去。

    張一苦著臉說道：“我用力了，超級用力往上扔，可還是扔不過那條橫梁，而且這橫梁很粗，有一次好不容易扔上去了，還卡住了?！?/br>
    沐鈺兒沉吟，隨后直接踩著貢品的案桌，悄無聲息地爬上頭頂的橫梁。

    地下站著的人頓時小了一圈。

    布滿灰燼的橫梁上有幾道凌亂的痕跡，但有一道格外深的痕跡，她伸手摸了摸，臉色突然一怔。

    “繩子整團扔上來?！彼匠瞿X袋，張一連忙把繩子團成一團隨意拋著，沐鈺兒腰間長刀順勢一勾，有驚無險地帶了過去。

    “好功夫！”張一忍不住拍手夸道。

    陳菲菲氣得拍了拍他的腦袋：“抽空練練吧，一點力氣都沒有，太沒用了?！?/br>
    張一頓時焉噠裝死。

    唐不言抬頭，只看到沐鈺兒小小一只蹲在那里，漆黑的長刀被她隨意跨在一邊，紅色的衣擺垂落了，完完全全被暗色籠罩，也不知在窸窸窣窣做些什么。

    只見她在上面搗鼓了好一會兒，最后一根繩子垂落在眾人眼前。

    “干嘛?！睆堃幻悦５乜粗歉K子。

    “自殺為什么要系兩個繩結?！碧撇谎钥粗媲暗睦K子，蹙眉問道。

    沐鈺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對，怎么會有兩個繩結?！?/br>
    只見夕陽微光下，這個殺人的繩索赫然有兩個打結，一截末端自顧自地打了一個死結，便是一開始套住死者脖子的東西，另外一個結打在上一個繩結的上面，呈現出一個松垮的弧度。

    “張一，上去?！标惙品菩闹锌┼庖宦?，連忙把椅子拖出來，示意張一站上去。

    張一愣愣地把腦袋套進去，繩子一受重立刻繃直，張一的膝蓋便忍不住屈膝起來。

    “那個椅子比死者腳要高?！标惙品票葎澚艘幌?。

    屋頂上的沐鈺兒盯著其中一角的繩子，瞇了瞇眼。

    “菲姐，去拉他后側的繩子?！彼聊?，聲音陰晦不明，“第二個結上面的那截?！?/br>
    陳菲菲連忙伸手去勾，誰知身高有限，沒有拉下來。

    就在此時，一只冰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拉了拉。

    唐不言高近七尺，他只需要伸手就能摸到繩結的上的那段繩子。

    沐鈺兒目光一凝，看著右側被突然緊繃的繩子，眼睛一亮。

    “原來如此?！彼p輕躍下橫梁，沒有驚起一點灰塵地落了下來，悄無聲息地走到唐不言身邊，沉聲說道：“王舜雨根本就不是自殺的?！?/br>
    唐不言垂眸看她，手指勾著繩索，他看著病弱，力氣卻不小。

    “為什么會有兩個繩索，因為這一截是兇手用來把王舜雨吊起的?！便邂晝褐噶酥割^頂的橫梁，“橫梁上右側的位置有被麻繩磨過的痕跡，烏木堅硬，不會被輕易留下痕跡，可桐油會?！?/br>
    眾人下意識抬眸去看屋頂。

    “上面整條橫梁都沒人打掃，蒙了一層灰，可有一側右側格外干凈，而且桐油已經被磨完了?！?/br>
    屋內有一瞬間的安靜，初春的風料峭而過，在空寂的屋內吹出陣陣嗚鳴，高高在上的圣人注視著平凡而卑弱的百姓。

    陳菲菲啞然：”那他為什么不掙扎?！?/br>
    “所以不是自殺？”張一站在椅子上，扒拉著繩子，驚訝說道。

    唐不言收回手，眉眼低垂，長長的睫羽垂自眼尾，平靜問道：“那王舜雨是自愿死的嗎？”

    沐鈺兒抿唇：“死者的體表特征就是符合自縊，至少沒有被人強制掛上去的掙扎痕跡，也沒有被人死后懸掛的特征，他的死符合自縊，但他并非自愿赴死，不如何必需要別人拉著一根繩子?！?/br>
    唐不言仰頭看著那根長長的繩索：“那他到底為什么要找人幫他自盡，或者說是配合自殺？”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從對方眼里看到凝重之色。

    “是他殺?！碧撇谎钥粗鹚艿氖ト讼?，幽幽問道，“司直可知你這個結論代表什么？”

    沐鈺兒抿唇。

    “若是壓下此事，此案便接了?！碧撇谎詳n了攏披風，意味深長說道。

    沐鈺兒倏地抬眸看他，目光露出厲色：“我知道，可我不能這么做，已經有一個娘為了自己的孩子死在我面前，我當年不會把此事蓋下，現在也不會?！?/br>
    “王舜雨選擇死在孔廟，絕不會因為害怕。一個人抱著必死的決心，繞這么大的圈子，只是畏罪自殺！”

    唐不言沉默，籠著袖子，皎皎無纖的眸光似乎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是我妄言了?！?/br>
    “他死了多久？”沐鈺兒扭頭不去看他，只是冷著臉問著陳菲菲。

    “腿上血瘀積血嚴重，皮膚都呈暗紫紅色，應該是午時前就死了?！标惙品埔妰扇藲夥战┯?，聲音都忍不住放輕。

    沐鈺兒驚訝：“午時沒到？”

    “對，怎么了？”陳菲菲不解說道，“這樣的痕跡一定要吊死時間頗久才能形成，至少也要兩個時辰以上，現在馬上就酉時了?！?/br>
    沐鈺兒眉頭緊皺：“學院學子趙撒說在午時前后見到過王舜雨，但那個時候他是看著他朝內院走的?！?/br>
    “就國子監這個布局，回內院要穿過這么長的游廊，來回一趟，至少半個時辰?！便邂晝涸谛闹泄烂艘幌氯兆?，“若是王舜雨在那個時候還沒死，便是不回自己的屋子，等重新回到孔廟，再上吊，肯定是過了午時的?！?/br>
    “所以，那個人不是王舜雨嗎？”張一躲在門口，砸吧一下嘴。

    沐鈺兒不說話，只是沉聲反問道：“那是誰？”

    “兇手?！碧撇谎蕴ы?，漆黑的眸子泛著幽暗的光，淡淡說道。

    “兇手為何扮成他的樣子??？”張一眨眨眼，迷茫說道，“到時候遇見同窗，不就被發現了嗎？”

    沐鈺兒盯著夕陽日光落在王舜雨紫紅色的面容上，好一會兒就說道：“就是想要別人看見，那個娃娃，他是去放那個娃娃去了！”

    張一哦了一聲：“可那不會被逮住嗎？若是別人喊了一聲不就露餡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