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7)未審要改
裕陽門外的樹林里,一滴斗大的汗珠至士兵額上滑落。 天氣難得燥熱,等待的時間也令人難熬,尤其還身披沉重的鎧甲。士兵們各個汗流浹背,守著紀律硬是沒吭聲也沒擦去,戰馬卻是噴了噴氣,不安分地躁動起來。 早過了約定的時間點了,仍沒看見墨規年的信號。親信嗅出一絲不尋常的味道,轉頭看向旁人,亦是面色沉沉。 「殿下……」他正要開口,遙遠的天邊竄出急促聲響,一支煙硝升空,來自于宮里的方向。 親信的表情頓變。 那不是墨規年的紅旗,而是他們自己人的警訊。 皇宮沒有被拿下。 可情況遠遠比他想的還要糟糕。 「報!殿下不好了,古潼關出了三支軍隊正朝咱們這里過來!粗略估算,約三萬騎兵!」?「報!殿下,彭澤外被大批兵馬包圍!」 「報!西南方發現林虎將軍率領大軍伏襲我方后勤!」 「報!」 「報……」 隨著偵探的斥侯一個又一個回來,眾人也震驚到了極致,直到最后一個消息落下時,樹林已一片無聲。 「不好了殿下……墨家……墨家一家人被逮捕入獄了……」來自城里的線人,那線人渾身是血,背上刀傷無數,彷彿拼死命活才把消息帶出來。于昊淵聽到墨家兩個字時瞳眸一縮,欲繼續聽有沒有關于宮里念妃的消息,但人在說完這句話以后,就嚥氣了。 氣氛頓時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殿下!」親信幾乎不敢相信。 于昊淵點點頭,神情冷冽,「嗯,我們暴露了?!?/br> 不是只出了一點差池而已,是事跡敗露了。 他們被偷襲、墨規年被捕……顯然對方是提前就知曉他們的計劃,連攻擊據點在裕陽門也清清楚楚,才能出其不意攻攻其不備?,F在有大批兵馬正源源往這邊過來,不是追究洩密的時候,于昊淵望著前方高聳的城墻,心中打定主意。 這條路本就要走得披荊斬棘,他雖然擬定了萬全之策,但就算沒有萬全,也不見得會輸。 只是換成最原始的方式,直接、殘暴、兇險,但他很習慣。戰場上見真章。 「傳我命令?!蛊硗醯吐暫鹊?,一旁旗兵緊跟著一揮旗幟,像刮起了冬月寒風,風過林間,掃去悶熱,霎時冷靜萬千士兵驚懼的心靈。親信亦收斂起神色,就像每每在那天寒地凍的北疆里,他們無比信任又無比仰賴一樣。 「大軍集結,直接拿下皇城?!?/br> 五色旗幟高高亮起,戰馬隆隆,馬蹄踏踏,樹林起了不小塵浪,須臾過后,列隊已然完成。 于昊淵的長劍也出了鞘。 那把長劍在陽光下閃耀著神圣而令人振奮的光芒,全軍屏息以待蓄勢待發,就等待最后的指令。 「殿下!」 一個聲音喊停這一刻。 于昊淵一頓,似乎不是很相信也不是很確定,一旁招宿已面朝聲音的源頭,道出他的猜想,「娘娘來了?!?/br> 女子的身影在那山體勾勒的背景中,由遠至近,跳下了馬,朝他飛奔過來。 于昊淵緊繃的情緒頓時一松。 而他也立即前去迎接,待走近時,看清墨染青六神無主的樣子,跌入他的懷中,抓著他的雙臂倉皇道:「殿下、殿下……」 于昊淵安撫著她,「我都知道了,別擔心,你等我……」墨染青只是不停搖頭,用盡全力要阻止他的搖頭。 不,他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快逃吧……大軍馬上就要過來了,此地不宜久留……」 「還不至于此,就算事跡敗露,也還有機會?!?/br> 這話并沒有鼓舞到墨染青,因為她已經預知了結果,而這結果是必然的,也是令人絕望的,「沒有機會了殿下,因為陛下他……向楚王借了十萬大軍來對付你?!?/br> 十萬大軍是怎么樣一個龐大的數量呢,或許不多也不少,但戰場是何等瞬息萬變,當你已在負隅頑抗絕處逢生的時候,徒生一個變故,都能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夜秦的帝王是這般忌憚祈王在戰場上的殺傷力,以至于在人數上,要取得絕對的、天差地遠的優勢。 這下于昊淵徹徹底底的僵住了。 他似乎聽見轟然炸響,滿心期待的這一天,天崩地裂。 他望著墨染青好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漸漸松開了手,眸色由淡轉濃,聲音亦變的乾澀。 「你是怎么出來的?」 他察覺到不對勁了吧,明明是她把持宮中,借兵這么大的事他竟一點風聲也沒收到。況且夜秦若要向楚國借兵,必得提前交涉,而最近這幾個月里造訪楚國的只有小公爺一人,但那早在皇帝倒下之前就被派去了。 這就表示,皇帝早就知道祈王要起兵造反,而他的病,極大可能是假的。 那么今日所遭受的一連串猝不及防的攻勢便有合理的解釋,最不合理的是現在皇城全面封鎖,進出一隻螞蟻都要嚴加核查,而同是逆賊墨家之一的念妃,卻能毫發無傷地出現在這里。 墨染青張了張口,發現自己說不出實情,似乎她的力氣在墨家那會已全部用罄了,以至于現在連面對他的勇氣也沒有,只能垂下眼簾道:「我替我母親……報仇雪恥了?!?/br> 回應她的,是他結凍的凝視,沉默宛若靜止。 她感覺到落在面上的視線先是一震,然后一點一點碎裂,變得的飄渺似無,哀傷無盡,而她攥緊拳頭,可望能從中得到一點支撐的力量。 但是不能。 「原來你要報的仇,不是一兩個對象,而是整個墨家?!?/br> 于昊淵說出話的這一刻墨染青還是潰堤了,她似乎現在才真實地感受到痛苦,那隱瞞他這幾個月以來,拼命得記得母親的好母親的恩母親的情,而忽視他的痛苦。 這痛苦被她強自麻痺許久,在她向皇帝呈上毒藥獻出計畫時,在她看著秦仲川和楚王談成協議回國稟報時,在她一天天數著今天的到來時,她都能撐過去,現在卻像要反噬她一般。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墨染青最后承受不了握住他的手道:「你殺了我吧……是我……是我對不起你……」 于昊淵慘淡一笑,「我殺你作何?我之所以挑在今日舉事,除了為了那個位子,」他指著遙遠天邊,卻看著她,「還有為了你,我殺你作何呢?」 墨染青回答不出來。 他本來有更康莊的大道可以走的,他是為了誰挺而走險,又是因為誰被推上絕路,如今看來,都像是她對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這個謀逆之罪實在太沉、太沉了……被壓垮的,又豈止墨氏一族。 墨染青哭得泣不成聲。 她只能哀求道:「殿下你快逃吧,逃到遠遠的地方,讓他們抓不到你,逃得越遠越好……」 于昊淵深吸一口氣,淡淡吐出,「逃去哪?」 天下之廣,四海之闊,他祈王要個容身之處,還怕找不到嗎? 他在夜秦待不成了,難道不能去薈楚二國?連城之壁尚有人爭搶,何況是天縱英才; 他如被大軍圍剿逃不出,可以拿她當人質; 他如想要她,她現在就能跟他走,他們一起遠走天涯…… 這些,都不是不行。 于昊淵聽著女子每一條計畫,隨便挑一個,都能保他性命無憂,他想,她在用心良苦地想這些的時候,是否也曾后悔莫及地想起了那年紫藤樹林里,如果她不執意,如果他不答應…… 歸根究底,如果沒有讓她入宮…… 于昊淵深深嘆息,墨染青的計劃像滔滔不絕,而她每說一個,便希望他能點頭同意,然而他只拍拍她的頭,憐憫的目光里有她,也有他自己。 「你回去吧,別讓人知道你有出來找過我,若是我失敗了,至少你還能繼續在宮里過好你的日子?!?/br> 墨染青一震,猛地抓住他的手,有個念頭告訴她,不能放,不能放…… 于昊淵的另一手也覆在她的手上,「你說得對,這天下那么大,怎么會有絕路的時候?活命的方法千百種,但那些都不是我要的,都不能成全我?!顾嘈Φ溃骸肝业闹?,在登上夜秦王座,我的愿,在坐擁夜秦江山,不是投誠他國,更不是茍且偷生。有時候人活著就是為了爭一口氣,就是你說的不服,你懂吧?你一定比我還懂這種感受……」 墨染青拼命地點頭,她懂,所以她才準備這么多計策要說服她;她又拼命地搖頭,還是不放手,不放手……她不能看他白白送死。 覆在她手背的那隻手已在漸漸使力,而她的節骨也抓得根根泛白。 「墨染青,你不能這么自私,」于昊淵的表情很溫柔,他的口吻很嚴肅,「你不能永遠只顧著自己的,而不顧我的。你選擇放棄了這場作戰,因為它是這么艱難,而失敗是這么容易,但只要它失敗了,你的復仇就成功了,所以你選擇讓它失敗,這,我可以理解。 「你要進宮,我答應你,你要以復仇為先,我也理解你。只有這次,這次不行……你要明白只有活著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好,要明白人生之中有些信念一定要去追求。所以,當你在放棄我決定要復仇時,就要明白會有這一天,我無論如何都要去爭的這一天?!顾种竿乱换?,扣住她的手腕按住xue道,一翻,輕輕的就把手拿開。 人的信念,人的堅持,在旁人眼里或許只是盲目或犯傻的事,但那才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就像他們都曾為了各自的信念而彼此犧牲過,只是以為最后會彼此成就,誰知卻是兩敗俱傷。 「殿下!」墨染青凄切喊一聲,于昊淵轉頭喚了招宿過來。 他擔心墨染青做出以命相逼諸如此類的傻事,命招宿封住她的xue道,三指過后,墨染青已全身動彈不得。 于昊淵伸手攬過她的肩,她的頭不偏不倚的就靠在他的肩窩處,上回,他比劃的位子。似乎過了一段無盡的時間,只是對兩人來說都是彈指一瞬,他輕聲說道:「我走了?!?/br> 墨染青眼淚無法遏制地往外流。 而招宿看著她的眼神,也是很復雜很復雜。 她其實無法辨認那么多感覺的,她唯一清晰的感覺就是自責,如果她有發現念妃的問題,如果有留在宮里不出去,如果她有做好職責所在,也許事情就有轉機。 現在下定決心的祈王和悲痛不已的念妃在想什么呢? 也是那些如果吧。 這件事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如果,直到最后,還是造成這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