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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空繁在線閱讀 - 第六章(5)要改

第六章(5)要改

    立于屋簷上的海獸在大太陽底下泛起光絲,下方宮女穿過兩旁目不斜視的士兵,端著臉盆進去屋子。

    室內一派祥和,每件傢俱都擺在該在的位子上,整齊乾凈,沒有人移動過,爐香冉冉飄升,空氣中還混雜著久經不散的藥味。

    屋內比往常都格外安靜。

    念妃一早就外出了,也帶走幾個人,命她留下來看守。宮女干勁十足,這等重責大任好不容易落到自己的頭上,她可要好好表現才行。

    火爐上的水開了,頂著蓋子撲撲跳,宮女連忙先上前提起藥壺,將湯藥倒入木碗中,又拿起圓扇死命的扇,直到確定溫度是合適的,才把碗和臉盆都放在一只托盤上。

    做完這一切,她端起托盤繞過外廳,準備入內室。

    「奴婢……打擾了……」雖然明知里頭的人在熟睡不會回應,宮女還是先請示一聲,正準備拉開帷帳時,低頭一瞧,發現自己雙手已用盡。

    蠢呢。還好沒被娘娘發現這笨手笨腳的樣子。

    她趕緊回身先把托盤放下,后頭卻在這時傳來聲響,一個人影映在簾幕上頭,緩緩走近,伸出一隻手,撩開簾子。

    宮女眼瞳倏地瞪大。

    那簾后出現一張臉,儘管面色有些蒼白,但眼眸沉亮,眉毛入鬢,儀態不怒自威,尤其是他現在就好端端佇立在那,背闊肩挺,哪有半分病容。

    咣啷啪啦,臉盆木碗雙雙摔落,湯藥在地面灑出一條畸形的曲線,宮女撲通跪下來。

    「陛、陛陛陛下……」

    街道上突然涌出好多士兵,擐甲執鋭,衝破人群,往同一個方向過去。

    「怎么了怎么了這是?」被撞得東倒西歪的民眾一頭霧水,看到士兵各個肅殺的神情,只能摸摸鼻子自動自發退到一旁。

    灰壓壓的兵群里就一個身影特別顯眼,白袍出塵,且騎在馬上,人們立馬就看見,伸指道:「看!是小公爺!」只是小公爺也是面色凝重,一改平日溫雅的笑顏,讓人不由更加心慌慌。

    是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了嗎??「他們去的是哪?」好奇的民眾不停議論,更有膽大者直接跟上去,走了一會,目標也逐漸清晰起來,竟是……太尉府的方向?

    此時的太尉府已被士兵團團圍住,圍觀的百姓竊竊私語,聲音嗡嗡陣陣,秦仲川便在眾人的注目中翻身下馬,對兩個驚慌失措的門子道:「圣旨到,請墨太尉接旨?!?/br>
    怎么突然有圣旨,他們沒收到通知啊。

    而且念妃現在就在府里,哪來的圣旨?要有,也是懿旨。

    「老爺!外面來了好多兵!」

    「老爺!府里的出口都被堵住了!」

    「老爺!有圣旨、有圣旨……」

    「滾!」屋內傳來爆喝一聲,傳報的下人們一抖,連滾帶爬的又逃出屋子。正廳里頭,墨規年看著面前的女子,努力平穩自己的呼吸,咬牙切齒道:「你現在是在做什么?」

    相比他,墨染青簡直異乎尋常的平靜,她幽幽吐出一句,「你該問的不是我,你要問的是,陛下要做什么?」

    陛下?

    墨規年心底一震。

    皇帝……不是病了嗎。

    他的眼神慌亂一瞬,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油然生起的恐懼自腳底直竄腦門,他想到一種可能――

    如果皇帝沒有病呢。

    那么他為何要裝???那么他是不是發現了什么?那么他是不是也在計畫什么?

    那么,那道圣旨……

    金黃的圣旨被攤在陽光底下,祥云瑞鶴的圖騰閃著令人敬畏的光芒。墨家沒人出來接旨,秦仲川也不在意,便這么在大庭廣眾之下,將天子之意一字一句唸出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尉墨規年,與祈王謀朝篡位,大逆不道,其心可誅,特賜墨家一行人即刻入獄,滿門抄斬,欽此!」

    最后一個字落下,現在陷入呆滯的安靜。

    然后下一秒,碰一聲巨響,太尉府的大門被撞開,幾百士兵涌涌而入。

    墨家和祈王謀逆!

    墨家和祈王謀逆!

    墨家和祈王謀逆!

    滿門抄斬!

    林氏聽到這個消息時,直接兩眼一閉,向后栽倒。

    墨蓉青在這之前早被丫鬟叫醒,只聽小公爺來了,特意精心裝扮一番,出了屋正好看見秦仲川率領眾兵穿過回廊,那些士兵如海嘯撲捲,漫溢進家里各屋各處,人仰馬翻,后院女人更是尖叫連連。

    她驚得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怎么了?

    她的家發生什么事了?

    她的家……她的家……

    「這可是你的家??!」屋內的墨規年嘶吼道,眥目欲裂,整個人搖搖晃晃,「你沒給陛下下毒,瞞著我計畫這一切……為什么?你覺得你在大義滅親是嗎?覺得你在斬jian除惡是嗎?這是你的家!孕育你、栽培你、給你今日這一切的家!你不顧祈王便罷,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狠得下心對你的家族做出這等事!」

    圓桌被掀翻,鍋碗瓢盆兵乓掉落,成了一首雜亂無章的曲,飯菜殘汁也混亂一地,濺到墨染青的的衣裙上,但她仍是紋絲不動。

    這可是你的家啊。

    那日那時,她在養心殿里將于昊淵和墨規年的計畫全盤托出后,神情陰霾的皇帝也用復雜的口吻對她說出這句話。

    親人謀反,一個人是要有多大的勇氣還是多偉大的大義,才能痛下其手捨棄整個的家族,放棄那堅強的后盾與血rou至親的關係?況且按計劃來看,鹿死誰手也未可知。

    或許就因為是這樣,皇帝才愿意姑且相信她的話,陪她將計就計演了一齣好戲。敵明我暗,他藉故倒下后,那些暗里士兵的調動、皇城攻防的改變,一樁樁一件件都浮上檯面,真相呼之欲出,印證她所言非假。

    「家嗎?」墨染青想了一下,搖搖頭,聲音像是漂浮在空中,輕輕,卻瀰漫,「這里怎么會是我家?就因為孕育我栽培我給我這一切嗎?還是因為這斷不了的血脈擺脫不了的姓?父親,這個家除了給我了不起的家世以外還有什么?真正給我家的溫暖與關愛的,只有我的母親……所以我的家早在她離世的時候,就沒了?!?/br>
    墨規年一怔,恍然明白,卻更不可置信道:「你難道就只是因為你的母親……所以才……」

    墨染青淡然點頭,「是啊?!?/br>
    這讓墨規年瞬間暴躁起來,指著她怒罵,「你的母親你的母親!她是被朱姨娘害的!與我何干?與其他人何干?朱姨娘都已經償命了你還想怎么樣?要全部人替你的母親陪葬?你、你……你簡直是瘋了!怎能為了一己憤恨牽連無辜!」他激動的都快要說不出來。

    墨染青卻只是輕笑一聲,「我母親是怎么死了?就因為朱姨娘的計謀嗎……能讓朱姨娘就這樣輕而易舉害死我母親的不就是因為父親你執意又強硬的打掉她的胎兒!」

    墨規年又是一怔。

    他看到墨染青的眼底充滿凄冷,朝自己一步步走來,踩著地上支離破碎的一切,發出嘎吱嘎吱聲響。

    「因為你不相信她?!顾f道。

    「我、我那是……」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你難道又要說,『那么多人說是她,難道不是嗎』這句渾話?」

    墨規年又閉上嘴巴。

    墨染青在他的面前,直視的眼神里帶著避無可避的質問,「你可還記得我母親?」

    「你還記得她是哪一年被你納進府的嗎?」

    「你還記得她長什么模樣嗎?」

    「記得她跟你相處的時候嗎?」

    「還是說,你記得她的名字嗎?劉心慈,你記得嗎?」

    問完了這些,墨染青搖搖頭,自己替墨規年回答了,「不,你不會記得,這個家的女人那么多,各個千嬌百媚的,你怎么會獨獨記得我娘呢?你會忘記,而且一忘就是好幾年,便是從我出生后的整整十年,你都沒來我娘的院子!」

    墨規年啞口無言。

    墨染青的唇角勾出一抹譏諷,「所以你才不相信她,因為你對她從不上心,根本就不瞭解她的為人。她是那么的好,那么的善良,便是被你冷落這幾年也毫無怨言,怎么會去做那樣傷風敗俗的事?她當時身懷六甲,怎么能跟別人廝混?你還當真了,父親,你還當真了……」她忍不住仰天笑了幾聲,好似那是天底下可笑的笑話,「就因為你的家門不能被敗壞,就因為你的名聲不能被玷污,就因為我母親也不過是過眼云煙的萬千女人之一,所以你寧可相信下人片面之詞,一意孤行草草處置了她!」

    為何?就是不能相信她。

    哪怕……查證一下也好。

    當年那個夜晚,那個懷胎七月的女子在冰天雪地里用凍紫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的辯駁,到最后喉嚨都啞了。

    那晚,發不出聲音的,是她的母親。

    但男子還是沒有相信,甚至不耐煩再多聽一言,他就那樣輕輕一揮手,命婆子端來一碗落胎藥。

    墨染青又想起那一天了,在今日溫暖的冬日里,所有感受卻像那晚的風一樣迎面撲襲,很冷的風,摻著血味的風,被眼淚打濕的風,吹走母親氣息的風,包覆她的全身上下,從外到內、從眼到心。

    她覺得,世事的安排真是奇妙。

    不是宿命論,就是因果有相報,天道有輪回。

    她如果沒有為了于昊淵的路除掉二皇子,就不會斷了墨規年的路。

    墨規年就不會答應與于昊淵的合作。

    她就不會有機會扳倒墨家。

    沒錯,她想復仇的,不只是陷害母親的真兇,不只是下了裁決的墨規年,而是整個墨家。

    墨規年表情變了又變,他雖被一番話堵得還無招架之力,卻仍覺得一切荒誕至極,這在墨染青的意料之中,她笑了笑,「你還是不能理解吧?為何我會為了區區一個劉心慈,就放棄整個家族,因為在你心里橫量的一定是一個母親怎么會比一個墨家帶來的利益還要多?!?/br>
    她的父親啊……她真的很明白他。

    比將他視為夫君的母親還明白,比受盡他疼愛的墨蓉青還明白。

    墨染青張著那清透圓亮的雙眼,好似墨規年在那里頭無所遁形,「父親,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薄情,自私,凡事以利益為重。因此你可以輕易地裁決母親,即便她身上懷的孩子可能是你的;輕易地將我送去靜心庵,又能輕易的將我接回來;輕易的因為一張臉就把我送入宮,也能輕易的就對我下毒。這就是你說的骨rou至親吧,算計算到自己女兒頭上的骨rou至親?!?/br>
    她也不想那么明白的。

    她也想像墨蓉青那樣,相信他是個有點威嚴有點冷淡,卻仍疼愛她的父親。

    儘管這個父親從未參與過她的成長;

    儘管這個父親她想見時還得通過層層關卡,下人一層一層的匯報上去;

    儘管這個父親見面時還不一定叫得出她的名字;

    墨染青自嘲一笑,冷冷看著面前的男子,那個被夜秦人民敬稱的太尉,「你看看這個家在你的主持之下變成什么樣了?后宅爭寵,親人疏離,下人勢利,跟你一樣,斤斤計較著利害。劉姨娘落魄時無人問津,發達時搶著結交,但一遇到事情,不是自掃門前雪就是落井下石。我母親以赤誠待他們,大難臨頭卻沒有一個人愿意跳出來為她說話,哪怕他們只說一句,都可能動搖你的決定……你說,這樣烏煙瘴氣的一個家,難道不教人噁心嗎?」

    越是艷陽的天,影子越黑。

    輝煌的家門丑陋如斯。

    那她的母親對她來說是什么呢,便是污穢的沼澤中開出的一朵清蓮,柔軟、圣潔。

    她還是有一個快樂的童年的,在那只有一方天地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院子里。

    如果那朵花被人摘了,那么她便一無所有,也一無所懼,更一無所謂。

    墨染青看著墨規年,他神情有一絲慚愧,更多的是不甘,這樣的不甘堵住了他的氣息,使得胸口起伏不定。

    她不指望他能大徹大悟,就像她把墨家推入萬劫不覆之地,也不是因為多偉大的情cao、多深明的大義,真的就只是,一己憤恨。

    本質上來說,他們沒有什么區別。

    「我也知道,這一下牽連不少無辜之人,比如從來就沒參與這淌渾水的二哥,比如在那件事之后才進府的人們,比如那些悄然之間誕生的新生命。他們都不該死,但那又如何?我連我自己都搭進去了?!固幵谶@個家里,人人都想力爭上游,都無辜,都身不由己;也都不無辜,也都只為己。墨染青鮮艷一笑,「這就是我從你身上學到的,我對你算什么,這個家對我就算什么?!?/br>
    彷彿擊中最后的掙扎,墨規年心中重重一悸,節節后退,然后,頹然坐到椅子上。

    他的不甘在那一刻碎裂了。

    世間萬物皆有兩面,沒有絕對好壞之分,唯擇其一種,堅定向行,貫徹始終爾。

    處世之道亦是如此,信奉什么,就徹底施行它的理念。盜人者遇盜,不能怨天尤人;墨規年生性涼薄,事到如今,也不能怪她罔顧情義,要怪,就怪自己防人之心不可無。

    「至少謀逆之罪,我也不算冤枉你?!鼓厩嘧罱K看一眼呆滯的父親,轉身,步到門口,將虛掩的門推開。陽光直驅入進,外頭已有等候多時的士兵,還有就站在門旁的秦仲川。從他復雜的表情來看,不難想到他可能聽到不少對話。

    墨染青沒有多說什么,點頭致意,輕扣雙手緩緩離去。

    那背影挺的那么直,腳下步伐卻是虛浮蹣跚,秦仲川露出了擔憂的神色,卻不得不先行眼下重要的事,他視線一轉,看著屋內委頓在重重陰影中的男子,想起自己父親說過的話。

    困難可以驚可以憂可以懼,但,不能失去本心。

    墨規年和他父親同年入朝,雖然政見不合,時常爭執不休,卻也因此都成為對方進步的動力,相互牽制、相互砥礪,如今兩人在朝堂之上,依舊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撇除私德不談,從前墨規年在行政方面,確實是佳績顯赫。

    父親大概也沒想到,自己十幾年來暗中較勁的人,竟然就先自敗了。

    就因為新政。

    先是投入二皇子麾下,再與祈王密謀策反,但新政豈是一朝代一新君就能解決的問題?它斬除世襲罔替,雖然傷及世家豪門的根本,卻意在警醒,好整頓圈子里不思進取日益墮落的風氣。

    解決困難之所以為困難的原因,那么困難才不算是困難。

    然而面對這些,墨規年的選擇不是鞭策自家子弟,而是一手推翻。

    人一但安逸貫了,就想走捷徑,忘了功成名是要靠努力換來的。忘了幾百年前的墨家也是十年寒窗苦讀,才能一舉成名天下知。忘了他墨規年當年,也是全憑科舉春風得意的入仕。

    秦仲川至此才算真正讀懂父親話里的含義,他走進屋里,對墨規年行了禮,依舊是秉持著尊敬和平靜樣貌,「太尉大人,請吧?!?/br>
    面前的人沒有反應,秦仲川也不催促。

    不知過了多久,空洞的眼珠子動了動,墨規年才緩緩站起來,拖著沉重的步伐來的門前。府里的景色已然面目全非,就如海嘯肆虐過后,只剩滿地瘡痍,幾百年的積業在這一個令人暈眩的大太陽天里毀于一旦。

    一切都恍如做夢。

    咔啦一聲,沉重的木枷扣上,剎那殘酷地將墨規年拉回現實。

    他只是想要維護家族的榮耀啊,為什么會落到今日這個田地呢,是不該冤枉了那對母女?還是不該參與祈王的計畫?

    一念之差,覆水難收。

    悔恨交加之際,似乎有一把鑰匙開啟記憶的鎖盒,墨規年奇異的在這一刻想起被他遺忘許久的劉心慈。想起女子淡雅的面容,想起他們朝夕相處的日子,想起他也曾因那一雙帶笑的眼睛,而決意將她帶回家。他想起全部墨染青問的一連串令他無從回答的問題的答案。

    因為失去她付出的代價實在太慘痛了,在這一刻里,劉心慈竟變得如此特別。

    特別到墨規年覺得自己真的或許也許不該,就這樣輕率地處決了女子,連同腹中胎兒。

    因此,也造就接下來的這一幕變得清晰刻骨:她在那溫馨的屋子里,握著他的手柔情似水地告訴他自己被大夫診斷有喜了。當時劉心慈還神色有趣說到,不久前府外站著一位不知是真是假的高人,掐指一算后,大喊一句吉星高照。

    「說這胎是能興旺家族的福星呢!」――

    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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