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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雙選題在線閱讀 - 舊約(h)

舊約(h)

    (二十二)舊約

    01

    窗外雪落無聲。

    姜宛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好像這是她最初和最后一個和他在一起的雪夜。

    “我不想……”

    她的語言無力,因為凌然看見了她的淚。它解釋了一切。

    “我知道?!?/br>
    他雙臂環抱她,半跪下,頭埋在她胸口。衣襟敞開的時候,可以瞧見胸口的傷疤。

    “我說過,在我這里,你來或者走都可以。那現在,你想讓我走,還是留下?”

    臥室里沒有燈,她借著雪光捧起他的臉。這男人氣質中有天賜一種冰冷的風流,離群索居,但眉目溫柔,尤其對她。千種災難都曾降臨在他命運里,但不起波瀾。

    她很想愛他。從前不過想想而已,現在則渴望,能躬身承擔他的命運,哪怕命運是狂風暴雨。

    “我不想你走,不想把你讓給別人。你只愛我,好不好?!?/br>
    她這樣說了,沒說完最后一個字,他就把人弄到床上,細密地吻。

    碰過的地方都被吻了一遍,他好像是嫌棄自己臟,很注意覆蓋所有痕跡。她眼淚止不住,也不想止住。那一瞬間她理解了自己,也理解了當年的姜凝。

    弄到凌晨,她睡了又醒,身邊沒有凌然。從臥室赤足走到辦公廳,看到他坐在燈下看文件,眉頭微蹙。都是用硬盤拷貝過來隨身帶著的信息,她故意站得遠,等他收拾了,才走過去,坐他腿上,蜷起來。

    “不睡了?”他聲音低沉,撫摸她上下,帶著尚未饗足的倦意。昨夜他們后來什么都沒干,就是接吻和擁抱,純情得離譜。姜宛抬頭舔他喉結,被按住。

    “我們得有計劃,不能一見面只有做?!?/br>
    “你不想做?”她蹭他。那位置的變化不要太明顯。

    “不想。起碼現在不想?!彼麖娙讨?,把她挪了個地方。

    “路過的螞蟻聽了都想笑?!彼鲃用?,把人摸得耳根通紅,仰頭靠在椅背上,呼吸低沉。

    “宛宛,別,先聽我說?!彼贸聊缭谟锏难凵窨此?,手握住她腰。姜宛不動了,低頭看他,眼神勾引。

    “今天是農歷年二十九,我們去約會吧?!?/br>
    他說得誠懇,握住她手,吻了一下。黑手繩在她腕子上晃蕩,他看見了,眼神沉下去,把手繩解下來。

    “這個怎么在你這?”

    “不是你給我的……什么約會?”姜宛專心勾引他,被這么一問分了神。

    約會,一個多遙遠的詞。

    “出去逛街,看電影,吃東西,在水族館或者摩天輪上拍合照。每個情侶都有的那種約會?!?/br>
    “你打算這輩子就和我做完這些事嗎”,她繞他手指:“不留點給下輩子?!?/br>
    他還是沒忍住,把她抱到懷里親吻。好在辦公椅夠大,可以試很多姿勢。

    “下輩子變條狗來找你,記得給我開門?!?/br>
    02

    她在他懷里睡著了,辦公桌和座椅上都是水漬,不堪入目。凌然把她抱到床上又睡了一會,醒來他在身邊,把餐車推到她一側,喂她吃早飯。

    “我又不是……”

    她剛想說她四肢健全不用這么夸張,凌然勺子上的奶油就掉在她睡衣胸口位置。

    他眉尖一挑:“一般這個時候,是不是應該我來舔掉?!?/br>
    姜宛:……

    等處理完之后她面紅耳赤起身,而凌然早就穿戴整齊,精神抖擻站在床邊,把她抱起去沐浴梳洗。

    “別太慣著我了?!彼苄÷?。

    ”這是我的臺詞?!彼嵝阉骸岸?,我不慣著你還能慣著誰,昨天你塞給我的人嗎?!?/br>
    她還在醋:“不許提?!?/br>
    “好,不提?!彼?,踹開浴室門,把人放下:“我老婆會吃醋了?!?/br>
    ”是你前妻?!苯鸺m正。

    “是啊,感情問題離婚了。我不是正在追嗎?!彼讶说衷谑嵯磁_,讓她看向鏡面,看兩人緊貼在一塊的樣子,看她迷亂的表情。

    “快點整理好出來,我等不及,前妻姜小姐?!?/br>
    03

    他們約會第一天上午,姜宛帶著凌然開車上紅螺寺求簽。

    “你第一天約會就想干這個?”

    凌然叼根姜草糖戒煙,戴墨鏡,開車時袖子挽上去,新長出的胡茬微青,她剛感受過硬度。姜宛瞧他一眼,眼角上揚。

    “求姻緣嘛,很靈的?!?/br>
    “你什么時候信這了?!彼床煌杆⌒乃?,但無所謂。心情好,車載音響放著Lana  Del  Ray的Old  Money。

    “If  you  call  for  me,  I  will  run,  run,  run  to  you.”

    如若你呼喚我,我會朝你飛奔而來。

    她聽著忽地笑了?!澳阒绬?,我高中畢業后,在學校附近酒吧打工,也唱過這首歌?!?/br>
    他看她一眼,也意味深長地笑了。

    “我知道?!?/br>
    她琢磨不透,等想起來了,臉騰地燒紅。

    和凌然相遇的那天晚上,她唱的也是那首歌,唱完就把人給睡了。

    兩人莫名陷入尷尬寂靜,姜宛試圖打破寂靜:

    “你當年為什么要和我……你喜歡對方主動?”

    凌然把甘草糖叼到嘴里:“我就是喜歡你這樣的?!?/br>
    “我什么樣的?”

    紅燈,他把人攬過去深吻,甘草糖的味道在嘴里融化。她被吻得忘記了原初問題,只記得多巴胺分泌后的快樂。

    “想想待會求什么簽,寶貝兒?!?/br>
    她被一聲寶貝兒叫得有點迷糊,也覺得他反常。

    “你嚼甘草糖做什么,戒煙嗎?”

    “嗯,戒煙?!?/br>
    “為什么這時候戒煙?”

    “如果你想要小孩”,他摸鼻子:“得有準備?!?/br>
    姜宛噎住,幾秒后才反擊:“我什么時候說要,要和你有那什么了。而且……”

    而且萬一你死了。她沒說出口,側過臉看窗外。

    “我會活著回來?!?/br>
    她轉過臉,沒聽清似的。

    “我說,我會活著回來。因為你保佑我,你每次都能保佑我?!?/br>
    他重新把手繩系好,親她一下。

    “到了?!?/br>
    04

    紅螺寺出來,兩人都神神秘秘。姜宛下臺階險些絆倒,被他扶了一把。

    “這么心虛?求的是和哪個野男人的姻緣?”

    姜宛呸他:“你一個都累死我,兩個我早死床上了?!?/br>
    “覺悟很高?!彼c頭贊許。

    手牽得很緊,她瞧見他兜里電話調了靜音,但震動好幾次。

    “如果實在有急事”,她抬頭笑,眼睛彎成月牙:“去吧,我沒有關系的?!?/br>
    “今天我只有一件事兒,就是約會?!彼麕退_門,進了車,他把車門關上,走到不遠處,和一個黑衣男人交涉。幾分鐘后,對方掏出一張相機存儲卡,交給他。

    “什么情況?”她緊張,等凌然回來,立即開口。

    他摸她頭發,笑了笑。

    “狗仔代拍?!彼汛鎯ㄟf給她:“今天的存貨被我買下了,回去挑幾張好看的,發我一份?!?/br>
    “進門之前就發現了,這哥們技術不錯,器材也好。我還要了張名片,讓他開年換個公司上班?!?/br>
    ”你連代拍都坑啊?!苯鸶袊@。

    他又戴上墨鏡,幫她系好安全帶:“晚上去個地方吃飯,有個人,想帶你見一見?!?/br>
    姜宛緊張:“誰?”

    他拍了一下方向盤,組織語言,最后放棄道:“我媽?!?/br>
    姜宛咦了一聲,哦了一聲,又啊了一聲。

    “不用緊張,她其實是……我戰友的mama?!?/br>
    “他犧牲之后,我每年過年,都去她家里吃飯。偶爾她也……催催婚?!彼人砸宦暎骸澳銊e介意?!?/br>
    05

    姜宛和凌然后到的,開門之后,發現林燃和宋燕也到了。

    地方在東城胡同里的家屬院,林秘書去開的門。他今天沒穿正裝,換了套休閑服,瞧著更像個大學生,還是年年被評十佳的那種。

    他視線很快掠過站在門口的兩人,凌然緊握著姜宛的手,十指緊扣。只掃了一眼,林秘書鏡片后似乎是微笑了一下。

    “決定了?”

    是姜宛先開的口。

    “決定了?!?/br>
    林秘書把路讓開,她就牽著凌然走進去。被牽著手的人低頭不語,笑得很蕩漾。

    “啊啊啊宛宛,你也來了!”

    宋燕撲上去一把抱住她,兩人抱成一團。廚房里傳來響動,一位略年長的女人走出來,摘了圍裙,戴上老花鏡,站在不遠處瞧著他們。

    姜宛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規規矩矩按著凌然教她的稱呼問好:“陳姨,過年好?!?/br>
    女人很高興,牽了她的手坐下。林和宋迅速去廚房幫忙,凌然在一邊添茶添水。

    “姑娘真漂亮,怪不得我們家凌然喜歡你?!标愐填┧谎郏骸斑@人啊瞅著年紀大了,就是不肯找,愁死我。你倆領證兒了嗎?”

    姜宛哽住,思考了一會,才搖頭:“還沒?!?/br>
    “凌然!你怎么回事兒呢?怎么能耽誤人家小姑娘呢,是不是又拿工作忙那一套理由應付人家了?”陳姨按了按眼鏡,神色威嚴。

    凌然像個挨訓的學生,坐在對面唯唯諾諾,嘴角卻掛著笑。姜宛在桌下踹他一腳,被反勾住,鞋順著她腿摩挲。她紅了耳朵,把杯子放下去。

    “對對對,陳姨。我可想結婚了,他就拿借口應付我。您說他是不是不想結啊?!?/br>
    她撒嬌。今天穿了高領兔絨毛衣,活像個成了精的兔子。手挽著陳姨胳膊,委委屈屈,眼角泛紅。

    “他怎么能不想結呢!”陳姨拍桌起身,走進內室。凌然抓住機會握她的手,被一把打開。片刻后女人回來,手里拿著個暗紅的本子,放在桌上。

    “這是陳姨的房產證,姑娘。你倆結婚后,這房就過戶給你。凌然那兔崽子不識好歹,不知道女人結婚有多辛苦多受委屈。我這套是學區房,小孩兒以后幼兒園,小學,都在咱這兒上,我來帶?!?/br>
    凌然被這一拍震了一下,姜宛也愣住。

    “哎喲,姑娘,你別哭呀。陳姨我年輕時候一窮二白,房子也是公家的?,F在什么都有了,就是家里沒人。你說我要這些有什么用?”

    “媽你先收著吧。我和姜宛……還沒商量過這些?!?/br>
    看姜宛眼角當真泛紅,凌然也急了。兩人手忙腳亂地安慰她,直到她破涕為笑。

    “我不是……我是高興?!彼挚抻中?,把陳姨也給逗笑了,摘了老花鏡,感嘆。

    “你倆呀,我看能成?!?/br>
    “從前這孩子老是獨來獨往,瞧著吊心。今天他來,臉上那真是沒一點愁苦相。都是因為你呀,姑娘?!?/br>
    女人握住她的手:“凌家的人,冤孽深。你是個有福的孩子,能保佑他?!?/br>
    “保佑他什么?”姜宛不由自主,這句話脫口而出。

    “讓他活得像個普通人?!?/br>
    凌然沒再聽下去,站起身叼了根甘草糖。

    陳姨抬頭瞧他:“這么大人了還吃糖?!?/br>
    凌然笑:“備孕?!?/br>
    姜宛:……

    恰在此時宋燕和林燃前后從廚房里端著菜出來,燕子耳朵尖,先聽見了:“備孕?什么備孕?誰備孕?”

    姜宛捂住她的嘴:“別說了你?!?/br>
    宋燕笑得見眉不見眼:“那我能當你小孩干媽嗎,宛宛?!?/br>
    林燃把燕子手里的盤子自然接過來,低頭問她:“姜小姐的事她自己決定,倒是你呢?”

    宋燕跑了,林秘書搖頭坐下,布置杯盤碗碟。姜宛八卦之心又熊熊燃起,悄聲問金絲眼鏡男大學生:

    “你倆怎么回事兒啊?!?/br>
    林秘書淡定的表情中出現一絲裂縫,像個深閨怨女:“她說我是她的一月男友?!?/br>
    “牛啊?!敖鸪泽@?!霸缰牢乙病?/br>
    “你也什么?”凌然走過來,給她嘴里塞了瓣橘子,手搭在她后腰上按了按。

    “我也不敢?!?/br>
    06

    這頓飯吃得其樂融融。電視里播著新年祝福,眼前坐著親友摯愛。她幾次試圖喝點白的,都被凌然按下,只準她淺喝點紅酒。

    臨走時,陳姨給她塞了大紅包,千叮嚀萬囑咐,說凌然欺負她的話盡管來找,給她做主?!?/br>
    上了車,凌然瞧她還在發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想什么呢?!?/br>
    “今天真像一場好夢?!彼恐伪?,抻直身子伸了個懶腰,然后掛在他身上?!坝心?,有個吃團圓飯的地方?!彼樎裨谒靥牛骸敖裉煲遣粫Y束就好了?!?/br>
    他沒說話,手撫摸她頭發。

    “回家吧,我們?!?/br>
    兩人久違地回了家。自從她走之后,似乎這里就沒變化過。觸景生情,兩人都心情復雜。凌然幫她脫了鞋,把人抱去浴室。姜宛撐住門問他:“一起?”

    “你今天太累了。先休息?!?/br>
    他按住她餓虎撲食的動作,把人扭送進去:“你對我需求很旺盛啊?!?/br>
    她委屈:“我年紀小嘛?!?/br>
    凌然給她關上門,力道不淺,帶點個人情緒在。姜宛暗嘆他驚人自制力,迅速洗了澡,穿了件什么都遮不住的睡衣,躡手躡腳走出去,看見他正坐在客廳一角瞧著手里的什么,表情很嚴肅。

    “你在看什……”

    她湊過去好奇看了一眼,立即臉紅到脖子根。搶過平板,合上。

    “你你你怎么還有室內的監控!”

    平板合上了,視頻還在播,聲音溢出來,回響在空曠客廳里。是她的呻|吟。

    那是凌然在她生日放鴿子,她意識到他被威脅,預備離開這座房子的那晚。收拾好了所有東西之后,心中涌起一股極其失落的感覺。而他的大衣,他的氣味,還彌漫在空間里。

    未及細想,她從床頭找到一盒他常抽的煙,點燃。披上他的大衣,半躺在沙發中央。

    凌然的味道,凌然的訣別神情。姜宛無師自通,第一次學著自wei。

    屏幕里回蕩著她弄到最后的叫聲,是他的名字。輾轉反側。

    發髻散亂,一縷頭發遮著她半個眼神,高跟鞋蹬在玻璃桌上,大衣隨之震蕩,煙灰撣落在地,一顆一顆。

    凌然把視頻關了,把人按在沙發上,兔絨毛衣掀上去,握住。

    “原本想今天放過你?!?/br>
    他低頭,姜宛仰頭。聲音很棒,指甲扣進后背。

    “現在我反悔了?!?/br>
    “早知道你這么愛我,一秒我都不會等?!?/br>
    雙腿被握住,抬起。兩人都對彼此熟悉,前xi都沒怎么費力,更何況他今夜服務意識極強。目光澆灌她,太過熾烈。姜宛咬著牙,決定不先投降。但還是會逸出一些聲音,激起他進一步的獨占欲。

    “據說人死之前會看到白光。凌然,我tm是不是快死了?!彼剜?。

    ”你不是快死了”,他堅實胸腹就在眼前,只是晃得看不清?!澳闶强靤huangsi了?!?/br>
    中途他去倒了一回鹽水,遞給她。姜宛沒喝,看他站在床前把一瓶喝下去,喉頭吞咽,身上胡亂搭著件睡衣,發梢滴落沒吹干的水。

    墨浸過的一雙眼。

    “凌然?”

    “嗯?!?/br>
    “記住,我愛你?!?/br>
    他停頓,把水擱在一邊,俯下身吻她。

    “記住了?!?/br>
    07

    《淺水灣飯店》的初演時間是大年初一。

    撞檔幾部賀歲大戲,但好在劇場和導演的票房號召力強,幾場都售罄。姜宛閉關排練,連著幾天,沒見著凌然。

    但他會每晚給她打電話,閑聊,或是不說話,聽彼此的呼吸。

    他行程保密,每次打給她的號碼也不同。遲鈍如她也嗅到了危險氣息,更何況每天都能見到許煦。連他的神色也不如從前那般自在。

    山雨欲來風滿樓。

    她每天會查凌家的相關新聞,都是些離尋常生活遙遠的信息。但能看出那個版圖越開越大,到了可怖的程度。所謂竊國器為私用,他們做到了極致。年輕一輩早就換了國籍投身影視或zuoai豆,轉戰娛樂板塊,但那些都是障眼法,根本是為協助洗錢和財產轉移。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凌然的結局幾乎注定。然而就算走到這一步,她還相信他在下一盤大棋,且所執的是白子。

    最后一天。

    前一晚,凌然給她打了最后一個電話。大年三十,她在姜凝家里。握著手機的姿勢有點顫抖,聽見那端泠冽風聲。

    “明天,我去看你的戲?!?/br>
    “好啊?!彼Γ骸拔矣屑覍倨??!?/br>
    “宛宛?!彼曇魤旱?。

    ”如果我到不了”,他強調:“我是說如果?!?/br>
    “我就派人過去,在你謝幕時,送一束黃玫瑰?!蹦腥艘蛔忠痪涞卣f,她幾乎將聽筒那側貼在耳朵上?!澳阏J識的人?!?/br>
    她沒說話,他也沒說話。兩人站著聽風聲。

    “你最好能滾回來?!?/br>
    他聲音輕淺,但在她心里震耳欲聾。

    ”我愛你?!?/br>
    08

    演出開幕時,恒安街旁的大劇院人潮洶涌?;瘖y間里,姜宛在妝臺前坐著,工作人員進進出出,井然有序中也有激動與緊張。

    《淺水灣飯店》首演,很多大人物也來看,因為原著有名。姜宛知道有許多人會來,但不知道他也會來。

    凌老爺子是坐輪椅來的。繁忙化妝間全部清空,留出十分鐘。

    半個月不見,他老了許多。姜宛坐在一邊,與他平視。許久,老人先開口。

    “你原來是羅星沉的女兒?!?/br>
    她只是瞳孔顫動了一下,就恢復如常。老人見她拒絕回答,就自顧自說下去。

    “凌家和你父親有仇,你知道么?”

    “我有個孫女,叫凌云。當年嫁到漠北軍區,后來那人一直升上去,迷失方向,犯了錯誤,和南邊勾結,做du品生意?!?/br>
    “凌家為和他撇清關系,費不少力氣。當年漠北那事被追到南邊,死在那的警察,有一個叫羅星沉?!崩先饲辶饲迳ぷ樱骸澳阏f,這事和凌然,有多少關系?”

    她握住旗袍一角,沒說話。

    ”我老了?!?/br>
    他靠在輪椅上,眼睛緩緩閉上。

    “凌家的債,還到他這輩兒,算是還盡了。放手吧,姑娘?!?/br>
    凌老走了,化妝間又恢復忙亂。但眾人看她的眼神有了輕微變化。她知道多數人以為她攀上了巨型靠山,從此羽化登仙。但姜宛慘白的臉色又分明告訴他們:沒有那么簡單。

    這時大幕開了,響起劇場預先錄制的觀劇須知。舞臺監督的聲音在耳麥里響起,提醒她去側臺準備上場。

    姜宛邁開麻木雙腿,像個木偶人。

    暗無光亮的側臺貼著許多熒光貼紙,指引方向。她只覺得自己在過奈何橋。許煦站在冥府之路的盡頭,白西裝挺括,瀟灑。一張游戲人間的臉。

    她關了麥,走到許煦身邊。

    “你mama,是不是叫凌云?!?/br>
    許煦瞧她一眼,眼神悲憫。

    “凌老爺子來過了?!辈皇菃柧?。

    她點頭。

    “是啊?!彼宥?,看臺上的物件。八仙桌,高腳凳,對聯金漆剝落。潑天富貴到最后,就剩下這么一點東西。

    “嚴格來講,你和我,和凌然,都有仇。我殺了諾坎,也不能彌補當年我爸犯下的罪。你恨我最好,但也別放過凌然。不過,他想必已經盤算好了?!?/br>
    “你們這么折磨我,有意思么?”她甚至是微笑著的。

    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現在看臺上,全是錦灰堆。

    “就當從前都是演戲吧,宛宛。你在臺上愛我,就夠了?!?/br>
    劇場須知播報完畢,觀眾都已入席,翹首以盼這場大戲。沒人能逃得脫。

    “好啊。我最后再愛你一次,許煦?!?/br>
    舞臺監督倒計時,燈光亮起。

    “但愛也能讓人去死,你知不知道?!?/br>
    09

    那場戲她練了成百上千次,閉著眼也能演完。只是到上半場結束的時候她有點恍惚,像大夢初醒。

    戲卡在許煦和她的那場床戲。舞臺燈太亮,她根本看不到臺下的觀眾。直到所有燈光熄滅,換場的那一瞬間,她似乎在第一排看到了凌然。

    他今天穿制服,整飭,挺拔,一株白楊。

    她回后臺換妝,聽到工作人員小聲的議論。

    ”聽說凌老爺子突發心臟病去世了?”,“不會吧,就剛才那個?”,“對啊,聽說剛出劇院就心臟病突發,人當場走了?!?,“唔喲,這么晦氣?!?,“別瞎說,老爺子九十多了,也是喜壽?!?/br>
    她閉了閉眼睛,整理發網。仰頭笑著問化妝師:“眉毛這么畫,行么?”

    下半場演得順利,她用盡全力。

    唯一差點崩潰的一場戲,是白流蘇和范柳原兩人重逢在轟炸后的香港,在空房子里相依為命,決定做亂世尋常夫妻。

    她躺在空房子里,身邊躺著范柳原。她忽然地抱住他,兩人沉默對望。

    “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康米〉闹挥兴蛔永锏倪@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br>
    “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br>
    兩句臺詞事先錄好,在舞臺上作為背景音播放。她忽然就撐不住了,那些過去支持她的基石接連垮塌,一片灰塵也能讓她不堪重負。

    戲演完了。

    所有人站起身鼓掌,姜宛游魂般站著,卻還是笑得出來。

    這就是戲子。人生一敗涂地的時候,還要在臺上扮演成功。

    黃玫瑰也好,人也好,她都不要了。

    “姜宛?!?/br>
    她被一聲呼喚叫回魂,轉頭看,是許煦,拿著一束黃玫瑰。

    “有人托我帶給你的。他到不了,而且大概……之后也不能了?!?/br>
    姜宛沒接。皺眉,想起某件事,問許煦:“黃玫瑰有花語么?”

    “失去的愛情,為愛道歉,還有幸運?!?/br>
    她在臺上掩面而泣。當夜新聞通稿里被解釋為首演成功如釋重負。與之相連的還有若干不起眼新聞,在時事新聞最底層。

    某國字頭重工企業被查,涉及若干重大違法行為,相關人員已被控制,打量流失海外錢財被追查并凍結相關賬戶,涉及多個影視圈名人。

    她披大衣跑出去,果然在劇場門外不遠處見到了林秘書。

    他依然是那個樣子,只是見到她時摘了眼鏡,遠遠鞠一躬。

    “姜小姐?!?/br>
    “他人呢?!?/br>
    姜宛緊緊攥住他袖口。

    “姜小姐,你別急,聽我說?!?/br>
    “他人呢!”

    “姜小姐,我是原本的凌然。他是約書亞?!绷置貢粗劬?,姜宛深呼吸,鎮定下來。風雪彌漫。

    “八年前,我在東南亞遇見他。我們都是孤兒,他有他的仇,我有我的仇。我要把凌家徹底毀掉,他的目標,和我一樣?!?/br>
    “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的母親,是那天你見到的,陳姨。他唯一的條件是毀了凌家之后,給他自由,上邊答應了?!?/br>
    “他說凌家殺了她最愛女人的父親。除了替她復仇之外,別無生存目標。所以受了國安條件極其苛刻的訓練,七年?!?/br>
    “一個小時之前,他在上次卸貨的地方,被包圍了。人是凌老預先埋下的。他最近發現端倪,但我們已經收網。盛怒之中,出此下策?!?/br>
    林燃說完,姜宛還是木的。

    ”你說,他在哪?!?/br>
    “符拉迪沃斯托克。尸體我們還在搜尋,爆炸物太多。但,別抱希望?!?/br>
    林燃把一封信交給她,里邊只有一個小金屬物件。

    “是鑰匙。他在紐約留了東西,原本要我連手繩一起全燒掉,但我覺得應該留給你。去看看吧?!?/br>
    10

    三天后,紐約下城,唐人街Doyers  Street。

    她第一次來這里,卻覺得熟悉,因為是他從小住過的地方。終點是一座小教堂,門前掛著黃銅牌,寫英文名字,王牧師。

    她推門,門就開了。沉重木頭吱呀作響,灰塵飄落。她走進去,看見圣母憐子雕像,一排排座椅。陽光飄進的地方是講臺,老管風琴。

    她走上二樓,木質樓梯狹窄,頂樓是一間閣樓,鑰匙孔生銹。她掏出鑰匙,轉了幾下,打開。

    房間簡樸,干凈。墻面正中央貼著一張海報,海報上是個她認識,卻又不認識的人。

    八年前的她自己,意氣風發,銳利如玫瑰。演出名錄上,她那一欄,寫著Rosa。

    她都想起來了。

    Rosa從來都是她,只有她。凌然知道她的一切,灰暗的,光亮的,痛苦的,幸福的。在她尚未察覺的時刻,曾和那個在紐約浪蕩的少年擦肩而過,卻刻下過于深刻的印痕。

    床上放著一封信,封口的火漆嶄新,比房間里的其他一切都光潔鮮亮。冬季陽光曬在上面,美得殘忍。

    寫著是給她的。

    陽光璀璨,她打開信,在窗前開始讀。

    “我親愛的Rosa。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或許已經不在了。但千萬,別為我傷心。此生能愛上你,是我的幸運。

    我遇見你,是很早之前,后來也去漠北找過。一度,我以為你死了。后來,在泰北遇見你的父親,得知你還活著的事,我極高興。但羅星沉犧牲,我沒能救他。從那之后,我決意在你生活中消失,但違約了。

    我不能不見你。

    我所受的所有幸福和痛苦,都是對我違背誓言的懲罰。你不要為此而自責,更不要輕易放棄生命。你應當活下去,活得比我在的時候更好。

    我愛你,窮盡所有世上的語言,都不能傾訴我的愛之萬一。

    我從前不希望你知道全部,因為沉重的愛也是重擔。寧愿,你以為我是短暫地愛了你一個冬天。

    但我是幸運的,現在,我把所有的幸運都留給你。

    Jos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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