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我必須要…證明自己」醫師從自己房門后半遮著臉說 「什么…她是誰…」牧師看著這突然出現在家里客廳的女人,他注意到女人隻手拎著兩袋行李,于是快步上前想要攔阻 「不關她的事…」醫師膽小發著抖,但還是努力把話說完「我…我要離開這里?!?/br> 「你要去哪里!你能去哪里!」牧師的情緒很激動,但還是被姊姊說服停下腳步 「大學醫院…」 「大學醫院…你去那里要干什么…」 牧師感到震驚,想靠近姊姊對話,但女人馬上擋在面前,醫師的眼神展現出了她的恐懼。牧師覺得很疑惑,他分神快速看了書房一眼,門上的鎖安穩掛著。女人將兩袋行李丟在前方,開口對牧師說話。 「我是大學醫院的醫療人員,你的姊姊會在醫院獲得妥善的治療和照顧?!古苏f話的時候幾乎不帶任何感情,像是在宣讀權利般的平淡、冷冰 「她才不需要…!等等…我認得你?!鼓翈熗蝗幌肫稹改愀髮W醫院精神科的教授一起…你是那個護理師!」 「我以為你那瞧不起人的個性,永遠都不會記得別人?!?/br> 「你…你為什么要帶走我姊姊?!鼓翈煹膽嵟罎M眼窩,隨時都會失控 「首先,是你的姊姊主動跟大學醫院連絡的?!棺o理師舉起手指止住牧師即將會爆發的衝動「其次,你要回答的問題恐怕比你要問的還要多?!?/br> 「我不會讓你帶走她的…」牧師緩慢靠近 「很遺憾,她不是你的物品,而且…你做不到?!棺o理師敲敲她胸前的黑色方形小盒子,那是一臺密錄器「它已經開啟了,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會被錄影下來?!?/br> 「什么…你!」這些話的確讓牧師停下動作 「我也同時提醒你我另一個身分…」護理師從胸前拿出一張識別證件,上面有北門市政府社會局的徽章「我也是一個社工師,你涉嫌違反《家庭暴力防治法》,未來牧師先生可能需要配合接受調查?!?/br> 「怎么可能…姊姊你倒是幫我說說話!」牧師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疑惑、震驚、憤怒等等情緒復雜的在腦中徘徊,他看著護理師身后的姊姊,她眼中的恐懼是無庸置疑的真實,牧師想越過護理師,卻被護理師一手擋住 「今天我不會讓你碰到她的,她已經被安排安置了?!棺o理師無情的說著 「很可疑呀…」牧師眼神兇狠的轉向護理師,她對牧師來說只是升起純粹的怒氣「如果你是社工師,為什么你沒有找警察一起登門…」 「對社工師來說,警察的功用在于保護社工師不被家暴嫌疑犯攻擊?!棺o理師迅速的伸出她的手臂 「你…」牧師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護理師緊緊抓住 「但是我可以很有自信的告訴你,我接過這么多安置事件…」護理師湊近牧師耳邊用小聲音量說話「從來沒有一人成功阻止我?!?/br> 牧師看到護理師前臂雖然纖瘦,但全部都是精實的肌rou,而肩膀上牢靠的手掌說明了護理師并沒有說謊,想要用暴力壓制護理師不會比想像輕松,而且…牧師閃過了剛才姊姊恐懼的眼神,暗自想著,如果用強制力將姊姊留下來,那種恐懼可能會烙印得更加深層。 牧師一點都想不起來自己有做什么傷害姊姊的事情,但是看著姊姊害怕的樣子,他想起了姊姊小時候常常一見到自己就充滿恐懼,常常害怕得流下眼淚,常常說牧師害她做了很可怕的惡夢。沒多久后,姊姊確診精神病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因為一些不存在的想像而感到害怕。 牧師想起以前父母拒絕帶姊姊去就醫,自己也不知不覺變成了父母的角色,不知不覺做著一樣的事情?;蛟S…接受大學醫院的安置對她的病情會有幫助…。 「但是…」牧師握緊拳頭,撕裂喉嚨大喊著「她沒有病??!」 「你是對的?!棺o理師輕拍牧師的肩膀,輕描淡寫的說「有病的人,是你?!?/br> 牧師的拳頭始終沒有揮出去,他再一次做出了令自己感到軟弱及羞恥的決定,無能為力的目送著自己姊姊的離開。無處發洩的憤怒及羞愧讓自己只能在客廳的角落抱頭痛哭,他憎恨奪去姊姊的大學醫院,更憎恨毫無作為的自己,但這個空蕩的房間只剩下他自己一人,沒有其他人可以供他怪罪,沒有姊姊嘻笑的聲音,沒有爸爸mama談話的聲音,什么聲音都沒有聽到,什么都沒有。 另一方面,帶著忐忑不安心情坐在副駕駛座的醫師,擔憂的看著逐漸遠去的住家,護理師說話安慰著醫師,希望她能夠相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如果爸爸mama突然想要連絡我怎么辦…」醫師強忍著淚滴,吸著鼻子「我逃離了家里,到底是不是對的…」 「很奇怪…」護理師語氣若有所指的回應「為什么他剛剛沒有提到你的父母親?!?/br> 「你的意思是什么…?」醫師揉著眼睛 「沒事…」護理師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護理師原本預期牧師會用父母的名義來對醫師情緒勒索,但是牧師對父母的名字卻隻字未提,讓護理師有些意外。 今天早上,護理師接到一通指名要找教授的電話,出于禮貌詢問了對方的身分,護理師得知對方是一位曾經接受教授診斷的病人,她說她希望前往大學醫院接受復診,通話的同時,護理師利用桌前的電腦調閱這名病人的資料,發現這名病人上一次接受大學醫院的診斷已經很久了,這段期間也沒有接受其他醫療單位的治療,根據護理師自己的經驗,這種未曾接受治療的精神病人,只會隨著時間的經過使病況更加惡化而已。 但是電話另一頭的病人,咬字準確、思考連續、邏輯穩定,都聽起來像是一個精神健康的人,為此護理師還多次確認了病人的個人資料,以防止冒用。根據病人的描述,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房間睡覺,因為長時間睡眠的關係,病人自認有一些輕微妄想的可能,希望可以請大學醫院協助她就醫。護理師判斷病人有病識感,護理師告知她請她自行就醫,結果卻得到自行就醫有困難的意外回答,即使護理師追問,病人也難以回答。 護理師開始關心她的生活概況,以便了解她的困難之處在哪,根據電話里的描述,她的弟弟負責照顧她的起居,住處目前沒有其他家人,她想連絡她的父母,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她的弟弟勸說她不要這么做。平常飲食、治療都是由她的弟弟負責,她的弟弟雖然是負責照顧她的人,但只是『偶爾』會準備食物給她吃,而且并不是每一天,有時候一整天都沒有東西吃,但病人解釋這是因為她的弟弟有工作,非常忙碌的關係。 護理師問起她的弟弟是否有醫療人員的身分,病人在電話上否認,護理師質疑起病人口中的『治療行為』是怎么回事。她進一步的詢問下去,發現病人的弟弟會餵食病人吃一些不明藥丸,病人吃了之后會進入昏睡,護理師懷疑病人的弟弟餵食的是成分不明的安眠藥,病人有健康上的風險。 雖然病人在電話詢問中再三強調弟弟是為了她好,弟弟并沒有傷害她的意圖,護理師為了保險起見調查了病人弟弟的個人資料,發現他是大學醫院特別標記的『星號訪客』,『星號訪客』是醫院安全系統為了防止醫護暴力事件發生,針對潛在高危險的訪客而做的標記,被標記『星號』的理由可能是發生過暴力攻擊事件,妨礙醫療等糾紛,護理師檢查『星號訪客』的註記日期,是病人第一次就診的時候,具體的原因沒有寫。 『星號訪客』進出醫院都會被記錄,護理師也發現病人的弟弟數日前曾經拜訪大學醫院,甚至來了精神科一趟,護理師的記憶才浮現這個人的身影及印象…。 這個人渾身散發著對精神病患源源不絕的惡意 電話那頭的病人,如果不離開她弟弟的控制,遲早有一天會被她的弟弟殺死,護理師認為她必須協助病人逃亡出來。 于是,護理師告訴病人可以接受治療,但是必須搬離家中以換得完整的檢查及治療,病人有些猶豫,但還是答應了。之后立刻利用社工身分向社會局檢舉家暴事件,申請將病人強制安置在大學醫院。 沒多久后,病人又致電過來,提到她想要等到弟弟回來后再跟他討論看看,這讓護理師升起了警覺心,一旦讓她弟弟知道病人對外聯絡,可能會刺激到她弟弟,讓病人生命安全的威脅提高。 「你千萬不能告訴你弟弟?!棺o理師小心的告誡著對方 「為…為什么?」電話另一頭有些吃驚 「我們懷疑你的弟弟…很危險?!?/br> 「很危險…怎么會?」 「根據你的描述…你根本是被他軟禁、虐待?!?/br> 「我…我被軟禁?」 「他是不是限制你活動的范圍?」 「是…但也是我什么地方也都不能去?!?/br> 「他是不是反對你對外聯系?」 「是…但也是我弟弟說沒有需要?!?/br> 「他是不是控制你的食物及飲水?」 「是…但也是因為他有工作必須要忙?!?/br> 「這些都是軟禁、虐待的事實…女士,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犯罪行為?!?/br> 「怎么會…可是他…」 「他是不是經常使用『我是為你好』的理由說服你?!?/br> 「是…可是…」 「女士,我懷疑你已經有了『斯德哥爾摩癥候群』,你知道這是什么嗎…?!?/br> 「不…我…是…我知道這是什么…但是我現在很混亂?!?/br> 「很好,我這里已經申請緊急安置,我們今天就會派人過去接送你離開?!?/br> 「這…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他…」 「千萬不要!」 「呃…好的?!?/br> 「在我們抵達之前,你必須假裝你沒有打過電話,盡可能的保護你自己,直到我們確定你的安全?!棺o理師嚴肅告誡著 通過繁瑣的行政程序終于完成了申請,護理師一人驅車抵達病人所在住處已經是傍晚的事情了,好消息是病人的弟弟還沒回家,壞消息是他隨時都會回來。 護理師快速協助整理行李,雖然運氣不好的在離開前撞見剛好回家的牧師,但是靠著配備的裝備,成功嚇阻對方不至于發生衝突,全身而退的離開。 「一切都會沒事的?!棺o理師在車上安慰著醫師 「我到了大學醫院之后會怎么辦…」醫師低著頭細聲說話 「大學醫院精神科會提供一切所需的生活物品?!?/br> 「那么…我需要做什么?」 「你只需要接受檢查…對了」護理師想起她在文件上看到的資料「你以前好像是醫學院的學生?!?/br> 「是…是的…」醫師膽怯的回答「可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們最近有一個重要的專案,或許會用上你的幫忙?!棺o理師知道認同感對重建遠離社會的人的信心有多重要,這個女子或許已經不再受精神疾病折磨,但是對重新拾回生存的能力可能還有一段距離 「真的嗎!」久違的肯定讓醫師露出欣喜的表情,但又迅速因缺乏自信而暗淡「可是…我已經很久沒有碰觸到醫學相關的學識了…」 「別擔心?!棺o理師溫柔的鼓勵她「我們會讓你慢慢嘗試的,會先從簡單的開始!」 聽到護理師這么說,醫師才露出安慰的微笑,接著緩緩地在漫長的車程中睡去。 在黑暗中,牧師依然瑟縮在客廳的角落,即使他打破了所有家中可以發出光亮的東西,他仍然覺得有人在注視著他,黑暗猶如一股不斷監視的視線,他想逃出這股黑暗,卻想起已經沒有任何光明能驅逐它們,牧師只能無力的退縮墻角,任憑自己的身體遭受黑暗的評頭論足。 牧師聽到一段巨大、緩慢的沉默,從脊椎不斷往上蔓延,淹沒了頭頂。牧師感覺到自己被這股沉默壓迫得無法呼吸,這種感覺就像溺水一樣,牧師覺得自己應該要胡亂抓個什么東西保護自己不繼續往下沉沒,但無力感一瞬間就打消了他任何努力的求生慾望。 牧師腦中閃過曾說『我們都將一無所有』的少女,這個揮之不去的想法不間斷地朝向腦內鑽入,他開始思考『我們都將一無所有』的意思到底是什么,現在的他真的屬于『一無所有』了吧,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神明將他帶到這個世界的意義是什么?任由他傷害別人,也任由他被別人傷害的意義是什么? 「思考吧,思考吧?!挂还赡吧穆曇粼诤诎抵忻妊?/br> 「這一切有什么意義…」牧師他隱約覺得黑暗中有一個陌生人影,在絕望的擁抱下,即使覺得是幻覺仍開啟了對話 「我們每一個失去的東西,都是獻給一無所有的贈禮?!鼓吧穆曇艏毿《逦恼f著 「一無所有有什么意義…」牧師平靜的反駁 「人生的意義本來就是一無所有…是一無所有賦予了我們人生的意義,我們生來就是要獻禮給一無所有,我們失去的所有東西,快樂、幸福、金錢、寶物、親人、朋友…全都會在一無所有前面獲得永恆的意義?!?/br> 「我…」牧師想說一些什么抗議,但不斷運轉的思想停下了正要說出的話語 「一無所有是一個概念,是一切萬物的起源,是你,也是我,是創造一切的神明,也是在時間盡頭等帶我們的人,我們都是一無所有,我們都將獻禮給一無所有…」陌生的聲音平靜的講著瘋狂的語言 「可是…我已經一無所有了?!?/br> 「不,你不是?!鼓吧穆曇舴穸四翈?/br> 「我…我還有什么…我失去了我所有的東西…」牧師不斷思考著 「你還有你的生命啊?!鼓吧穆曇艏毿牡奶嵝阉?/br> 「生命…?」 「對,來吧?!鼓吧穆曇粼絹碓娇拷?,甚至牧師都沒有發現為什么陌生的人影如此靠近,陌生的人影輕聲說「為一無所有獻上你的生命吧?!?/br> 「為一無所有獻上我的生命吧…」牧師重復念著 夜里,客廳陷入完全的沉默,再也沒有人說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