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疾 第16節
然而張御醫的醫術不是開玩笑的,他和陳公公一塊兒推斷出來的結論,更重要的是陛下昏睡中那幾句囈語,讓贏青玥不得不信。 “陛下昏迷中還在叫你,讓你等著他,他來找你了?!壁A青玥忍不住鼻子一酸,聲音更低了幾分:“我親耳聽著的,難道還有假么?!?/br> “總之死馬當活馬醫吧,阮少爺不是拿你當替身培養么,咱就當真是個替身唄?!壁A青玥飛快的解釋道:“我知道這事兒有風險,一個不下心就讓你掉馬了,可是總不能真看著陛下找死吧?” 往常陛下雖然作死,但好歹吊著一口氣好好活著,非但自己活著,還恨不得把別人氣死。張御醫對此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雖然擔心,倒不至于為此就把少爺賣了。 可如今是生死關頭了—— “我明白的?!壁A天青試圖擠出一抹調侃的笑意,臉上卻僵的厲害,只能梗著嗓子道:“我演我自己么。你放心,我會讓他好好的?!?/br> 兩人說話間,陛下的寢殿已是到了。陳公公在看到余招娣時有一瞬間了然,隨即又皺起了眉頭。 既然小將軍不在了,就找一個小將軍的替身覲給陛下,這確實是個法子??杀菹抡娴臅邮軉??哪怕陛下接受,等陛下身體好轉后再想起,難道不會更加愧疚傷心嗎? 與其說是不得已而為之,更像是飲鴆止渴。陳公公有心阻攔,但手才伸出去,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罷了,替身又何妨,只要能稍解陛下的相思之苦。飲鴆止渴就飲鴆止渴吧,萬一這余招娣真有過人之處,萬一,陛下的心思其實——并沒有那么堅定呢? 贏天青卻無心觀察周圍人的臉色,定定的看了龍床上一眼,勉強穩住虛浮的雙腿,拉著贏青玥的手問道:“現在要我干什么?” “你自上前伺候就好?!?/br> 阿碧姑姑還沒來得及說話,陳公公先開口道:“來人,給招娣姑娘搬個繡墩。招娣姑娘去陛下跟前坐著,若是陛下說什么話,你隨意跟著附和兩句便是?!?/br> “姑娘要什么吃的喝的盡管說,在此處不必拘謹?!标惞[出慈祥溫柔的表情道:“就當床上躺著的是你的親人,因思念你而病倒了,你隨意想怎么安慰他,便怎么安慰他就好?!?/br> “……好的?!?/br> 贏天青鼓起勇氣,一點點挪到龍床邊。屋里的光不算昏暗,晨曦透過兩層紗簾照進來,有一點明媚在屋里跳動。 床帳已經揭開,明黃的錦被蓋住瘦弱的身軀,一張臉白的失了血色,透明的能看到烏青的血管。 連發絲也是枯萎的,抿著唇皺著眉,仿佛十分難受的模樣。 可就在兩年前,他還笑的像陽光下的小狐貍,跟著她四處奔走,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他可是京城第一紈绔啊,花天酒地仗勢欺人,冒氣壞水來連她這個第二紈绔也自嘆不如。 贏天青一邊想著,手指無意識的撫上他的臉頰。就在即將觸碰到的瞬間徒然清醒,趕緊將這大不敬的行為止住。 陳公公暗暗嘆了口氣。難為阿碧找來這么個人,連他這不通□□的公公都看得出,余招娣對陛下是有些深情在里頭的。 只不知這到底是救命的解藥,還是將來送了她性命的毒藥了。 “阿青……” 沉寂在黑暗中的元修只覺得越來越疲憊。不知走了多久,卻始終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阿青,你到底在哪里? 冥冥中,有一只手伸了過來,他急切的想要拉住,可就在瞬間,那只手又消失不見。 “阿青,你不要我了么?!?/br> 他委屈的低語,想加快步伐追上去,卻倒在了黑暗的泥潭中。 “阿青……等我?!?/br> 一句句呢喃從薄唇里飄來,贏天青坐的最近,聽的也最分明。 陛下的手指在錦被下動了動??上麑嵲跊]有力量,主動去尋找去握住那只熟悉的手。 他多想啊。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的心意后,他多想牽住他,又多害怕自己的唐突之舉暴露了齷齪心思,讓人遠離甚至憎恨自己。 他非得裝出平常模樣,被阿青拉著手跑過一條條巷子。他知道了什么叫心如撞鹿,因那心跳的聲音,在他的感知中宛如轟鳴。 那才是,鮮活的模樣啊。 可阿青不在了。他死了,又不敢死。 他還得為贏家報仇,還有贏青玥要他照顧安排。等一切都妥當后,他又開始害怕,如果他丟下一個爛攤子下去,阿青還是會不高興吧? 這可是阿青用性命和鮮血維護的國家,若他的死導致的是這個國家分崩離析,那他給贏家平反也好,追封也罷,最終都會被他這個昏君連累,變?????成后世攻訐贏家的證據吧? 他不想這樣。他還是得活著,活到生老病死正常死亡,最好還要從宗室選個不太差的繼承人,好歹混過這一代去。 他有許多事要做??伤男闹?,他不是多么有責任感,他只是慫罷了。 聽說陰司孽鏡無所不照,他那點兒心思必然無處遁形。等阿青終究知道了他的心思,難道還能接受他嗎? 他更怕的,是真的死了,下到黃泉卻早已找不見了阿青,其實在阿青心里,他根本,不值得留戀。 他慫了,便找了一個又一個的借口拖著;至少他活著,便可以一直想著他,念著他。還有贏青玥在,還有蕭念安在,還有那么多人與他一塊兒念著那個名字。 就仿佛贏天青其實還沒走遠,活在這世間。 本以為這是他的命運,是上天對他心思不純的懲罰,可他沒想到,他以為的齷齪其實是兩情相悅,他的阿青與他一樣,并非對他無意,竟然對他有情! 他是真的開心,開心的快要飛起來。一顆心跳的仿佛當年牽手,仿佛——又能看到他身姿挺拔如一棵白楊,站在前頭笑著沖自己招手,喚自己快到他身邊來。 晴朗星空之下,壺里的烈酒已經一干二凈。元修頭重腳輕的回屋躺下,他想,既然解開了誤會,大約,阿青就要來接他了吧。 可是為什么呢?明明已經來接他,為什么又放手了呢? 元修無端著急起來,掙脫黑暗的泥濘,掙扎著繼續往前跑,試圖拉住那只手,找到那個心愛的人。 “阿青,我好想你?!?/br> 阿青,我喜歡你。 陛下的眉頭皺的愈緊,像個受了委屈的少年郎。錦被下的手又動了動。贏天青看在眼里,猶豫了許久,緩緩將自己的手伸進被中,輕輕握住枯瘦的指尖。 “阿青……” 你終于來接我了嗎? 皺著的眉頭松開,緊咬的牙關也松弛了。圍觀的太醫松了口氣——至少一會兒喂藥看來是不成問題了。 阿碧姑姑一把捂住想要呵斥的小福子的嘴,與陳公公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些許欣慰。他們卻不知贏天青花了多大的意志和力氣,才沒當著所有人的面用力抱住陛下,將他護在身邊。 一如當年,一如那十年。 “我在這里?!彼p聲答應,十指相扣,聽不見自己聲音哽咽。 “我在這里?!?/br> “你要,快點兒好起來啊?!?/br> 作者有話說: 贏小天你趕緊掉馬吧,親媽快被虐到了! 明天入v,更新萬字大章~ 三章合一 “——你要快點兒好起來啊?!?/br> “阿青?” “——我在這里, 你快醒來吧?!?/br> “……阿青?” “——快,醒來吧?!?/br> “醒來……嗎?” 沉溺于追逐的神志徒然清醒。 眼皮子太重,重的連眼睛都睜不開。渾身無力, 無力到手指頭都沒法兒動一動。 這是誰握住了他的手指?元修有些煩躁??墒侵讣獾挠|感卻讓他的心跳突然緩了一拍。 難道……? 頭痛欲裂, 有人在絮絮叨叨,聲音并不陌生, 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不, 現在糾結的不是這個。元修有些氣惱的重新集中精力。握緊他指尖的手心有一道傷疤,疤痕的每一處細微紋路,都是他爛熟于心的記憶。 ——他十二歲那年, 先帝下旨,王府大宴賓客為樂王慶生。就在酒足飯飽歌舞升平之時, 隱藏在舞女中的刺客突然發難, 尖銳淬毒的暗器直沖他飛來。 坐在他身邊的贏天青眼疾手快掀翻了桌案, 將暗器全部擋下。王府侍衛一擁而上, 刺客被當場斬殺。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之時, 一名蹲在旁邊瑟瑟發抖的侍女不知何時已挪到他身邊, 匕首的寒光倒映著燭火照進他慌張無措的眼眸中。而在下一瞬,那枚匕首刺進一只手掌的掌心, 鮮血滴落的瞬間,那人已經反手奪了匕首, 將刺殺的侍女打翻在地。 彼時那人混不在意的甩了甩手,隨意從他懷里翻出條帕子簡單包扎,一邊嘲笑他日子過的太艱難,連個安生的生辰宴都被毀的一干二凈。他呆呆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卻不是被嚇壞了, 而是實在不明白, 為什么會有人為了護住他而不惜自己的安危。 這不是他的死士,不是他的護衛,這是與他一樣的高門貴胄,甚至與他這荒唐王爺不同,那是將來的鎮北軍之主,是手握實權的世子爺。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他本不能,也不應該,為了個利用他當掩護的狐朋狗友受傷害。 白色錦帕滲出點點血漬,贏天青被贏將軍帶回府上療傷,他走時還笑嘻嘻的與自己招手告別,許是不小心扯動了傷口,齜牙咧嘴的跟著贏將軍漸漸走遠。 后來他帶著禮物登門感謝,指尖劃過已經結痂的傷痕,贏天青笑著說癢。偏他固執的養成了壞毛病,往后只是一牽手,就忍不住一遍一遍描繪那些漸漸變淡卻永遠無法徹底消失痕跡。 甚至——若是可以——他更想親吻它,用唇感觸那些紋路,一直刻進心里。 贏天青身上的傷痕不少,少年人總是說傷疤才是軍人的勛章??蛇@一處因他而來的痕跡,是他絕不會生疏和認錯的印記。 那么現在,是誰在他身邊,是誰在喚他? 喚他醒來的聲音與那人并不同,卻在他耳中聽出了同樣的情意。熟悉的眉梢眼角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就在即將拼成一張臉時—— “陛下動了!” “快,叫張御醫來?!?/br> “醒了醒了,讓開讓開,老臣來把脈?!?/br> 溫熱的掌心從指間抽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后,手腕被人抬起。指尖的溫度暴露在空中,一點點消失的無影無蹤。 元修睜開了眼。 “果然是醒了,醒來就好?!?/br> 張御醫大松了一口氣。陛下的脈象雖然還是虛弱,但比先前有力太多,最重要的是人終于清醒過來,后續用藥治療就有了一半的把握。 元修并沒有看激動的不能自已的老御醫。眼神越過擦拭眼角的陳公公,泣不成聲的小福子,和眉眼間盡顯擔憂的阿碧。 還有一人站在角落,逆光中看不到她的容顏??墒且簧韺m女的裝扮讓元修突然明了那人是誰—— 除了余招娣,宮中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喚醒他了。 原來是她么。元修苦笑?;蛟S是病弱的緣故,他連脾氣都小了不少,倒沒有什么惱羞成怒的情緒。只是忍不住苦笑,他果然還是自私庸俗,哪怕本意不愿,也還是期盼和接受了一個替身給與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