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黛 第3節
蘭玖沒回話,懷疑的眼神在黛爭甫的臉上打轉,忽而,他的耳朵一動,府中的聲音變大了,三步兩步就跟上了黛爭甫的腳步。 他的腿很長,沒走幾步就走到了黛爭甫的前面,府中的人聲嚷嚷,兵器敲擊著甲衣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黛爭甫指著汝城外說:“走,趁著還沒關城門,咱們去山上躲一躲,官兵在城中到處搜尋,根本跑不脫,放心,那里我熟,定不會有事的!” 也好,過不了幾日,他的親信也應該到了。 他今日看到了太子親兵,思來想去還是想先走一步,至于黛爭甫,讓她上山帶路照應,應該是這人最后的用處了。 可惜禍不單行,烏云在他們上了山不久后就占滿了頭頂,暴雨將至,又趕上化雪,山上的風又陰又冷。 二人找到一個山洞,寒潮刺骨,黛爭甫剛一坐下,就打了個寒顫。 生了火,她才勉強好了些,看著蘭玖薄唇緊閉,面色比平日更蒼白,但姿態雅致非凡,有種說不出的清貴自持。 她又剛到她那倒霉表弟,不免生出一絲愧疚,“蘭玖,你要不要來烤烤火?!?/br> “不用,我不冷?!碧m玖瞇了瞇眼睛,盯著黛爭甫,瞳中透出的審視似乎要把她戳穿一般。 他見過太多的倒戈投降,尤其是在他們幾個皇子的勢力中,所有人都精明算計,審時度勢,一有風吹草動就左搖右擺。 就連他也會如此。 黛爭甫,本可以跟他撇清關系,卻沒有。 若是聰明點,把他交上去,好處可不是她一個小小私奴可以想象的到的。 想到這里,蘭玖的眉頭卻舒展開,指著自己的包袱說,加以試探:“我帶了些厚衣服,你穿上吧?!?/br> 黛爭甫點點頭,拆開他的包袱,里面一件厚實的衣服,幾兩碎銀,還有塊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玉牌。 黛爭甫的心頓時像有被什么戳了一樣,酸酸澀澀。 蘭玖并沒有一起過新元的打算。 盤纏都帶好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忍住情緒,把那些東西重新收拾好,披上衣裳,躡手躡腳地走到蘭玖面前,將衣裳分了一半給他,“蘭玖,山上太冷了,你就算覺得不冷,還是要披上些,發熱了豈不是更麻煩?!?/br> 他們的距離不過一指頭,蘭玖聞到了她身上雨水的潮氣,和一股香甜味,這與黛爭甫平日里會去幫忙照顧府上的花有關。 平日里他已經十分習慣這個香味,但又在這種情況下,這香氣讓他覺得十分怪異,不過這怪異感又很快壓了下去。 黛爭甫不傻,她當時慌了神,怕她那個勞什子表弟構陷蘭玖,現在冷靜下來一想,如果蘭玖之前沒做過什么,他也不會再見到官兵之后就收拾包袱要走。 那么他之前說的,可能都是假的。 她失落,疲憊,又精神緊張,搓了搓凍得麻木的手,不由自主地靠近他了一些,問:“蘭玖,你真的和那些官兵沒什么關系嗎?” 見黛爭甫對銀錢不感興趣,他的聲音不覺冷了幾分,“怎么,若是他們真的是來捉我的,你要把我送出去嗎?” 黛爭甫沒有要錢,那她想要什么? “怎么會呢?”黛爭甫忙向他解釋,“我們都認識半年了,我相信你的為人,你給我講解文章,還帶我練字,還會保護我,你這么好的人,一定是被人污蔑了!” 相信他的為人。 他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蘭玖只覺地好笑,他習慣地換上一副與世無爭的可憐模樣,說:“阿爭,實話跟你說了吧,我與大哥之間起了沖突,遭他暗算,才淪落至此,現在他應該是又聽到了我并未身死,我阿兄在長安如日中天,現在不如將我交出去,保你——” “居然是這樣?!”黛爭甫還沒等蘭玖說完,咬著嘴唇,低聲罵道:“這不跟我那殺千刀的表弟一樣,認識幾個狐朋狗友成天吆五喝六,真不知道這樣的人讀書有什么用,就算入了仕也是貪官污吏罷了!” 她義憤填膺,把所有的話都信以為真。 蘭玖:“阿爭,你真這么想?” 雨越下越大,伴隨著雷鳴閃電,黛爭甫的身體都冷的發顫,倏地就握住他的手,聲音異常堅定,“當然了,蘭玖,你是什么人,我了解的?!?/br> 蘭玖感覺到她的手心是熱的。 那素手又離開他,去解開自己的頭發,嫻熟地湊在火邊烤著,“蘭玖,我小時候經常來山里找吃的,呆上幾天沒問題的。大燕律法森嚴,勾結官兵,等他們走了,再一起去長安,報官治他的罪?!?/br> 她哪知道,這正是普天之下最為尊貴的權力之爭呢。 蘭玖用樹枝去撥弄即將燒成碳的木柴,邊看著她十足認真的臉龐,火光將她的雙瞳都染上一層紅色,他輕笑一聲,最終什么都沒說。 山洞里太冷,他們互相離著不遠,一人分了一半的氅衣入眠了。 蘭玖鮮少做夢,當晚卻在夢中回到了周府。 倒不是什么被他的太子兄長擒拿在府中,而是金秋時期,黛爭甫拉著他在周府郎君的書房前照料盛開的桂花樹…… 那桂花樹十分香甜,照顧久了沾染上味道也是應當。 他還聽見:“你是什么人,我了解的?!?/br> 只是,夢中人,破裙翩躚,是個女子。 山洞中依舊陰冷,照著他的目光更加晦暗不明,若隱若現的香味,仿佛還在夢中。 不料對方輕輕一動,柔軟的肌膚擦過他的唇邊。 卻像一個輕柔的吻。 …… 蘭玖睡的不安穩,他醒了很久,也看了很久,直到清晨的光好不容易投進山洞時,黛爭甫醒了,睡眼惺忪,無辜極了。 他就坐在她身旁。 “蘭玖?” 他的眼神一凝,用從未有過的厭棄之色睨著她。 比寒潮更甚,使她不禁瑟縮。 原來這副溫潤的皮囊之下,陰鷙,狠厲,一直都在。 作者有話說: 無辜的女鵝:oao? 第3章 舍命 汝城近幾日的天氣過分反復無常,昨日還下著小雨,夜里就開始飄雪,山洞之外,整座山都披上了銀霜,白茫茫一片。 大雪封山,山下的人進不來,山上的人也走不掉。 黛爭甫一腳踩在雪地上,雪的厚度正好沒過她的小腿肚。 只一晚就積成了這般。 她的布鞋太單薄,本就沒怎么烤干衣裳也讓人不舒服。 很快,寒意便再次席卷全身,凍得她臉色發白。 醒來時蘭玖那一記生寒的眼神仿佛是她的錯覺,現在的他如同過去半年那般溫暖平和,用佩劍掃開積雪,兩個人就這樣互相依偎著前行。 不過,在活下去面前,黛爭甫也顧不得多想了。 他們需要食物足夠的柴火,和水,不然很快會被凍死。 她熟悉這座山頭,年幼時經常隨著阿娘來此處挖一些野菜,后來寄宿在姑父家中,也會在餓肚子的時候來撿些蘑菇。 如果他們足夠幸運,還能找到一些藏起來的堅果,或者被凍死的動物尸體。 憑著記憶,她和蘭玖一刻不停地向山的另一邊出發,那里有一條可以通行到其他地方的水路,他們可以從那里逃走。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蘭玖的刀鞘在雪地中獵戶留下的陷阱,黛爭甫顧不得嚴寒,徒手挖開白雪,掀開竹盆,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簡易的陷阱中只有一只半個巴掌大的,凍僵的金絲小鳥。 因為沒有完全被雪壓住,還留有微薄的呼吸。 “如果是兔子之類的就好了?!摈鞝幐Χ琢讼聛?,許是因為這只鳥兒跟她的處境十分相似,單薄瀕死,又不夠二人填滿肚子,反而從獵人變成了圣人。 在蘭玖眼中,此等無用之物,不如早些舍棄為妙。 多余的善心就是累贅。 蘭玖并沒有太過在意她的善心大發,卻又破天荒地記住了她全部的動作。 他看見她試圖將小鳥從地上拾起來,可羽毛與地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她在用指甲慢慢扣著,他注意到她有一片指甲被冰刮破了,鮮血滲出淌在金色的翅羽間,卻在他的心中激起出一層綿延癢意。 接下來,他看到她將那只鳥兒捂在手心,朝它慢慢地哈氣,揣進懷中捂著,直到她起身朝他微笑,這種怪異感才消散開。 她未經雕琢的眉毛美的渾然天成,眼睛一閃一閃的,就像雪花映照在瞳中似的。 挖苦的話一瞬間就吞進肚中,他心中厭惡,情緒復雜,又覺得她神秘奇妙,像山野中的精怪,野性難消。 或許是因為半年間的朝夕相處,在他受傷時她無微不至的照料,甚至是因為昨夜不著邊際的詭夢。 亦或是他扮演了多年溫柔郎君總能讓他手到擒來地道出違心的溫柔善言。 他不愿意讓她的傻笑霸占視野,隨意轉移了話題。 “黛爭?!?/br> “什么?”她搓了搓凍紅的手,將大氅又攢緊了一些。 他斂了表情,恢復到溫善的假面之中,“之前你總說要有個新名字,不如直接去甫留爭,爭一字不如爭萬物,我看你就比你那蠢鈍的表弟要適合讀書,只是……” 是個難以入眼的私奴,微不足道的螻蟻。 不過,將這些看作一種施舍,一切在他心中就順理成章了。 “若日后到了長安,我可幫你恢復良籍,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你爭的起?!?/br> 黛爭甫不愛自己的名字,她的母親也未曾給她取過大名,到了姑父家,姑母一直想生男孩,找了個讀書人給她取了個這個名字。 這么多年過去,終于有人跟她說,你不必去爭著當個男孩,黛策頑固不靈,她比他更好。 她有一顆早在心底埋下的種子,沖破層層積雪,破土而出。 她癡癡地望著他,“蘭玖,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其實我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聽見遠處傳來幾聲犬吠,黛爭甫心中警鈴大作,這若不是山中野狗,那就怕是來搜山的官兵! 蘭玖似乎比她更清楚那些不速之客到底是何等身份,二人沖著另一頭的水路狂奔。 精明的獵犬早就鎖定了二人的氣息,帶著一隊官兵朝他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