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四 翱翔】第四章 只是工具(三)
一個禮拜后,玄羽下葬了。根據他生前的要求,是樹葬。雖然曾遭到白雪翎翱大力地反對,但最后還是遵循本人的心愿,挑了一處僻靜的園地,將玄羽的骨灰埋入。 許多企業龍頭都有來為玄羽獻上一朵百合,其中,玄翼看到了楠的父親流木樺、熾祤父親日下葵、冷安父親鏡堂凜安,甚至淵青的父親空谷淵太也來了,當然,還有邀他去喝茶的伊佐那龍介。 將百合花輕柔地放下后,伊佐那龍介再次拋出了邀請:「等等坐我的車吧,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br> 「好?!?/br> 這回玄翼沒有再推託,向葉壬交代完剩下的事情后,便坐上伊佐那龍介的車。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到伊佐那集團,整棟建筑非黑即白的簡約風格在在顯示出主人的落落大方以及自然流露的商界霸主氣勢。 帶著玄翼到辦公室,伊佐那龍介信手一指:「隨便坐,我請人去泡茶?!?/br> 「不了,有什么話您就直說吧?!剐聿幌肴绱斯諒澞ń?,便開門見山地道。 伊佐那龍介先是笑了笑,在玄翼對面坐了下來后,才啟唇:「我找你來,是想跟你談談你父親的事?!?/br> 竟是為了玄羽?感到有些意外的玄翼不禁皺眉:「我父親……還有什么事好談嗎?」人都死透了,還需要說什么? 雖然玄翼抗拒的態度是在意料之中,伊佐那龍介仍是不由得嘆了口氣:「你對你父親似乎頗有怨言?!?/br> 「……如果您是想探討我和我父親間的親子關係,那恕我就不奉陪了?!剐頁P起抹禮貌性微笑,說完便想起身離去,連忙被伊佐那龍介出聲喚住。 「玄翼!」伊佐那龍介脫口解釋:「玄羽他……他不是不愛你,他是誰都無法愛——包括他自己?!?/br> 見玄翼駐足,伊佐那龍介于是再接再厲地道:「那是他性格上的缺陷,就我看來,他已經竭盡所想對你好了?!?/br> 想起那個總是冷冰冰的人,伊佐那龍介忍不住勾起抹略帶哀傷的笑容:「你以為國中的時候,他真的找不到你離家出走去哪里嗎?他甚至還暗中派人保護你……這你不知道吧?」 「國中欺負你的那些人,他出完差回國聽說后,就派人處理掉了?!?/br> 「玄翼,他也許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但,他很努力想做個好爸爸?!?/br> 伊佐那龍介的語重心長,卻只讓玄翼覺得好笑:「為什么和我說這些?」 「他大概到死都不會告訴你這些事,可我……捨不得看他被自己兒子埋怨?!挂磷裟驱埥檎f出這話時,眸中透著如此熟悉的溫柔深情——就像伊佐那伶望著自己時的眼神,簡直一模一樣。 「你喜歡他?」玄翼真是前所未料,那個男人竟然和伶的父親…… 「他曾是我最愛的人?!挂磷裟驱埥橛玫氖沁^去式。 「哦,但你們最后都各自結婚生子了?」玄翼挑眉,語氣有些輕蔑地問。 「我們都是為了繼承人?!挂磷裟驱埥榈吐暯忉專骸感鸶静粣郯籽岚磕莻€女人,會和她在一起是你祖父的命令。不過,他也并不愛我,說到底,我們就只是好朋友、好兄弟而已?!?/br> 「他從小就像個沒有情感的機器人,唯一能讓他表現出明顯情緒的人——只有你,玄翼?!挂磷裟驱埥橄袷窍氲绞裁慈な露p笑出聲:「我頭一次看到他那么慌張無助的樣子,跑來問我該怎么養小孩?!?/br> 「當然,不得不說,他這個父親是做得挺失敗的。但我想,他之所以對你這么嚴格,也是希望讓你盡快有足夠的能力在這個圈子生存……」 伊佐那龍介見玄翼沉默不語,最后悠悠拋出了句:「過幾天是你17歲生日,羽說辦完生日宴會后,愛怎么做都隨你?!?/br> 「這些話,為什么要透過你告訴我?」玄翼不解地問。直接寫在遺囑上不是更快更直接嗎? 「白雪翎翱若知道了、絕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br> 那個男人竟對那惡毒女人如此防備?連真正的遺愿都是通過別人來轉達……感覺自己長久以來的信念被徹底打碎,玄翼絲毫沒有半點喜悅的情緒,有的,只有充斥心頭的悲涼荒謬:「……那這些年、這十幾年來——到底算什么?我過得生不如死,mama甚至永遠離我而去……他倒是輕松,兩腳一蹬、雙眼一閉,就不干他的事了?!?/br> 「玄翼……」 見伊佐那龍介似乎還想再說些什么,玄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開口打岔道:「與其在這開導別人的兒子,不如好好關心一下你兒子吧——你知道他長期失眠是為了什么嗎?」 伊佐那龍介被問得一時語噎,見狀,玄翼嘲諷地笑了下,話中帶刺地道:「我想也無所謂了,反正你很快就要有新兒子了,哪有空去管舊兒子的心理創傷?伊佐那董事長,我還有事,先告辭了?!?/br> 愣愣望著玄翼拂袖而去的背影,伊佐那龍介卻沒有因前者的譏諷而惱怒,相反地,他甚至喜上眉梢地露出得意的壞笑:「唉呀,看來小伶真是被人深深愛著呢……那我就放心了?!?/br> 另一頭,怒氣沖沖地只想離開這鬼地方的玄翼,在走出電梯時過于心急、一時不慎撞上迎面而來的人影,情緒不佳的他頭也沒抬,僅低聲道了歉就想起步離去,卻冷不防被一把抓?。骸敢??」 伊佐那伶萬萬沒想到會在自家公司的電梯遇到玄翼,他可說是錯愕不已地望著后者,很快的,他便發現眼前人的情緒不太對:「你怎么了?」 「放開?!?/br> 連假笑都懶得裝,玄翼狠狠甩開伊佐那伶的手,逕自邁開步伐朝大門走去。想不到后者竟也跟著追了上來:「你家的車還沒來吧?我載你回去?!?/br> 玄翼終于停下腳步,沒有了以往和煦唯美的淺淺笑容,與其說是面無表情,感覺用失魂落魄更能形容少年此時的狀態。雖然沒有應聲,但伊佐那伶就當他是默許了,便牽起少年的手走向停車場。 坐上車子,玄翼微側著身,將頭靠在椅背上,默默盯著窗外。伊佐那伶見狀,發動引擎后,決定更改目的地,將車子疾速駛向海岸公路。 讓人心曠神怡的開闊視野,迎面而來的是帶著淡淡咸味的海風,筆直的海岸線在眼底無盡綿延,玄翼靜靜凝望了好一陣后,終于開口道:「我可以理解你以前為什么老是要開車夜游了?!?/br> 「我現在不熬夜了?!挂磷裟橇鎻娬{道。 「這樣啊,恭喜你?!剐碚Z氣慵懶地回了句。 車內頓時又陷入一陣冗長的沉默,這回是伊佐那伶打破了靜謐:「今天和爸爸、百合子阿姨約了要吃飯?!?/br> 知曉這是在解釋他之所以會出現在伊佐那集團的原因,玄翼僅淡淡應了聲:「嗯,所以你不回去吃飯了?」 「飯哪時都可以吃?!怪挥心悴攀亲钪匾?。雖然伊佐那伶沒有把話說完,玄翼卻好像可以讀懂這人心里在想什么。真可怕,這就是潛移默化的力量嗎? 「你不問我為什么會在那里?」 「如果問了,你愿意告訴我嗎?」 伊佐那伶的語氣是如此輕柔,完全不見先前的霸道強硬,自從做了「坦誠宣言」后,他便放軟了態度,這樣的體貼入懷,這樣的寵溺呵護,真的…… 「……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這是玄翼徹底卸下偽裝后,第一次對伊佐那伶示弱。也許是今天受到的衝擊讓他感覺自己的世界彷彿徹底崩塌了,讓人無所適從、徬徨無助的情況下,終于脫口說出了真心話。 「你真的、不要再喜歡我了?!?/br> 伊佐那伶頓了幾秒鐘,才開口回:「你在害怕嗎?」 害怕。 他是在害怕嗎? 也許吧……他怕—— 遲遲沒有等到玄翼的回應,伊佐那伶納悶地瞄了眼身旁的少年,才發現他竟然已頭靠著窗、閉上眼睛,墜入了夢鄉。 微微勾起唇角,伊佐那伶享受著久違的兩人世界,至少在這一刻——沉睡中的少年是屬于他的。 ****** 白雪翎翊死后七日,白雪家低調地辦了場小型葬禮,來參加的幾乎都是白雪氏的親戚。而在一片黑色之中,唯有玄翼一人穿著一身雪白。那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顏色,所以也沒有人開口苛責這名年僅七歲便喪母的孩子。 葬禮結束后,玄翼卻離奇失蹤了。 白雪家的仕僕竟沒有人注意到雪白少年是何時消失在會場的,最后甚至動用玄家的人力四處搜查,然而葬禮周邊區域竟都一無所獲。 就當他們打算出動警力時,玄翼毫發無傷地回來了。 「少爺!你去哪里了?」 恩姬驚慌失措地檢視少年全身上下,最后是在他右手腕發現一道應是利器留下的傷口:「這是……?」 「沒什么,回家吧?!?/br> 恩姬看著那雙波瀾不興的眼眸,不知為何,心底深處莫名涌起一股惡寒——那是一雙沒有光亮、沒有希望,甚至連絕望都不存在的,只剩下渾沌虛無的眼睛。 自從那天后,玄翼變了。他再也不曾露出屬于孩童的活潑朝氣,一舉一動完美的像尊精緻的陶瓷娃娃,如此美麗而危險,彷彿只要輕輕一碰、便會支離破碎。 就這樣度過了小學時期,玄翼國中去了外縣市的公立學校,那是玄羽的決定——據說是想讓他體驗普通的學生生活,便沒有到專收貴族子弟的學院就讀。 然而或許是他過于出眾的外貌,玄翼的國中生活過得不太順遂,恩姬常常見到他狼狽不已地回家:不是課本被撕破、書包濕透,就是制服滿是臟污。最慘的一次是國中二年級,玄羽替他轉到一間男校,想不到某天,恩姬接到學校來電致歉。 「是我們校方督導不周,才會發生這種事……真的很對不起!」 「什么?」恩姬一時之間愣住了,以為自己剛剛是不是誤解了什么,她忍不住再次確認:「你方才是說,玄翼少爺被同學……性侵?」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這件事說起來她也有責任。轉到這所男校后,玄翼似乎難得交到了朋友,這是在之前幾所學校都沒發生過的事,恩姬便被喜悅沖昏頭了。幾天前接到自稱「玄翼朋友」的人說玄翼會借住在他們家的電話,她不疑有他,甚至還很開心少爺也有借宿朋友家的一天……卻因此造就悲劇發生。 正值玄羽去國外出差,家里只剩下恩姬可以出面——白雪翎翱一向不搭理這等瑣事——,她永遠無法忘記當時去到學校,見到玄翼的那一刻。 儘管發生了這種事,玄翼卻像是個沒事人似的,發現她的到來,依舊揚起抹笑道:「你來接我了啊?!?/br> 「少爺……」恩姬強忍住淚水,明明是想給玄翼安慰的,卻反而被受害者輕輕抱住,安撫地拍了拍背。 「乖,我沒事,回家吧?!?/br> 一切就像幾年前的葬禮失蹤案,玄翼也是云淡風輕地對她說「回家吧」。 少年的身心明明都已傷痕累累,卻從來不曾說出口,哪怕是最親愛的母親葬禮上,他也一滴淚都沒有流。 恩姬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人狠狠扭擰著那樣疼痛,于是當天夜里,她拿出了那封——被她收藏起來的、白雪翎翊委託她轉交的信。 「這是?」玄翼有些意外地問。 「這是夫人託我拿給少爺的信?!?/br> 當時白雪翎翊的神情逼近瘋魔癡狂,恩姬深怕信里的內容會傷害到玄翼,便遲遲不敢拿出來,但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少爺遲早有一天會失去人類應該有的情感,至少,哭出來會好一些。 ----------------------------------------------- 改天再來寫個玄羽爸爸的番外吧(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