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笑顏
演出那天,三色彩帶碎紙沿街飛揚。 像是喜慶,西裝筆挺的昆寇沒打領帶,他一手拋灑三色紙屑,另一手拿著大聲公沿街宣傳:「各位鄉親父老看過來!凈修羅寺將舉辦問答活動!有興趣參與的朋友請跟上我的腳步!讓我們一同前往信仰的中心!化解近期民眾對修羅寺的質疑!」 紫黃橘的彩帶碎屑接連落到民眾身上,目光匯聚,昆寇邊走邊打廣告,確保吸引足夠人潮:「惡鬼頻頻離寺,治安疑慮再起!凈修羅寺第三代當家的八卦究竟是流言蜚語?還是慘露馬腳?今天就讓我們一同見證!」 繽紛飛舞,街上的人們紛紛抬頭,仰望漫天彩帶,有人搖下車窗,有人拿下耳機。 「有人見過那西裝老兄?他是在幫凈修羅寺行銷?」 「沒看過他,聽起來是要幫凈修羅寺平反,反正間著也是間著,不如跟去看看?!?/br> 沒多久,昆寇身后的隊伍越跟越長,人潮洶涌,比起謠言真相,更多的是湊熱鬧。 昆寇就像黑夜中的燈火,群眾的情緒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先后化為飛蛾涌去,商店街被擠得水洩不通,那頭離寺多日的惡鬼也身在其中。 惡魔晃著毒螫,引領觀眾抵達寺外。 見外頭大陣仗,幾名老職員先后跑出來:「怎么回事?怎么這么多人?」 「進香團沒見過?」無視老職員攔阻,昆寇繼續拋灑彩帶,他擠開老職員,快步率領民眾入寺。 「進香團?哪來的進香團?」老職員嗅到搞事的氣味,他趕緊別過身,再一次跑到昆寇身前,呈大字敞開雙臂:「不好意思先生,我們這邊沒接到任何團體通知,況且您也看到了,上回寺里出了事情,發生大火,目前還在修繕中,若要燒香進貢,勞煩改日?!?/br> 昆寇拿起大聲公回應,無非是要長龍隊伍聽見:「這樣好嗎?作為凈修羅寺最虔誠的信徒,我特地把鄉里帶上來,就是希望更多人為凈修羅寺添香,結果你一句話就要這么多人打道回府?讓信徒們白跑一趟?」 「這??話不是這么說?!估下殕T感到為難,他雙手合十,鞠躬哈腰:「團體進香需要事先通知,再麻煩各位配合??」 沒等老職員說完,昆寇又一次用大聲公打斷:「團體進香?誰跟你說我們是團體進香了?我們每個人都是單獨來,只是恰好在這個時間點同時來,這樣也算團體?」 「這??」老職員確信來者不善,偏偏他不能在群眾前發怒。 「這么不想讓大家進去,難不成是做賊心虛?」昆寇將大聲公轉向后方隊伍:「看啊各位!凈修羅寺不敢面對謠言!沒對不起鄉親,怎不敢出來對峙?我說的沒錯吧,各位!」 「對??!叫尊善出來!那么多病患跑回街上擾民,為什么不把人抓回去?」有民眾伸手指責。 「叫當家的出來面對!說寺主過去就是那個殺人無數的舜!我打死不信!我要聽寺主親口承認!」更多民眾大聲吆喝。 「我就是因為相信尊善先生才特地過來!叫尊善先生出面解釋清楚??!尊善先生真要清白,我賠上這條老命也會替他平反!」有老者高舉拐杖。 「我們家捐了多少錢給凈修羅?我有權知道自己捐的錢是拿去幫助弱勢,還是變成殺人基金?又或是進到你們寺主的口袋里?給我出來說清楚??!」 「出來啊懦夫!敢做敢當??!修羅上街那年,街道飽受戰斗波及!你欠大家一個道歉!」 「叫你們寺主出來!叫尊善出來!」 「叫尊善出來!叫尊善出來!叫尊善出來!叫尊善出來!」 呼聲此起彼落,相信寺主、不相信寺主和專程來亂的全擠成一團,不耐煩的大眾持續推進,將成排老職員逼得節節敗退,令昆寇直搗舞臺核心。 眼看場面就要失控,老職員正想報警,卻聞后方傳來當家主的聲音。 「我在這?!?/br> 那聲音不疾不徐,穩重可靠,強悍的聲線已懷抱死的覺悟,那份堅毅轉眼就換來空氣凝結。 千錘百鍊的正氣,一聲平定躁動。 尊善昂首步出正殿,眼底沒有分毫恐懼,他單手一揮,要僅剩的親信退下,留他獨自面對即可。 百姓環繞,主角、配角和觀眾全數到齊。 最后一次靈魂審判,開幕。 尊善直視面前的惡徒,他知道昆寇就是來找碴:「找我有什么事?」 「作為信徒,我來終結謠傳?!估タ軘傞_雙手,端起四方勢力及壓力:「大家都想知道真相,就問幾個問題而已,不知道寺主您是否方便?」 「隨時奉陪?!棺鹕普镜弥蓖?,正氣凜然:「我哪都不會去?!?/br> 「那真是太好了,沒枉費這么多人相信你?!估タ芘e手鼓掌,他故作崇拜,以尊善為圓心,繞圈行走:「在活動開始前,我想先問尊善先生,關于本日突發性的問答活動,你是否受人威脅?若是受人指使,心有委屈,還請你大聲說出來,我們這些信徒絕對替你討公道,我說是吧,各位!」 八方群眾點頭說是,人聲沸騰,陪審團熱烈響應。 尊善勾起看破紅塵的笑:「我沒受任何人脅迫,我從始至終言行一致,一言一行都發自內心,不曾向權勢低頭?!?/br> 「了不起,不愧是凈修羅寺的精神標竿?!估タ茇Q起拇指,他站到尊善正面:「那么,我要代替大家發問了?!?/br> 「請?!棺鹕蒲凵駡远?。 「當年血洗街道,濫殺四方的修羅,其本名為舜,敢問那名為舜的男子,是否為您的前身?」 「正是?!棺鹕茮]有一絲猶豫,隨即換來群眾倒抽一口氣。 常人哽咽,患者錯愕,竊聲四起,議論紛紛。 沒等民眾縮回下巴,昆寇又道:「您親口承認自己就是當年的修羅,那針對當年屠殺千名患者一事,您是一時興起?還是耀武揚威?是崇尚殺戮,還是另有隱情?」 問到關鍵點,昆寇朝尊善露出世上最陰狠的笑,這一笑讓尊善理透了來龍去脈。 這傢伙知道實情,怪不得帶上那么多人。 見尊善頓了片刻,昆寇抓緊局勢,火上淋油:「看得出您若有所思,還請尊善先生別有保留,取人性命本就是罪,但若有苦衷就另當別論,只要您愿意發自肺腑道出實情,我相信大家都能諒解?!?/br> 自知被人握住把柄,尊善閉目感受鄰近的氣息,憑藉心眼,他清楚那孩子就在人群之中。 不過一分,尊善便道:「沒有委屈,那時的我一心想將武道推向極致,故挑武技凌駕常人的病患下手?!?/br> 「真是如此?外傳您當年是收了諾羅恩家族的錢才甘愿做打手?」昆寇假裝皺眉:「甚至有人說近期離寺的職員是被你趕出來,說你因為收了創世動力的錢打算廢寺?」 尊善察覺昆寇想混淆視聽。 要是承認自己和諾羅恩家有瓜葛,聲稱自己收錢成為諾羅恩家的走狗,旁人便會順理成章相信「收錢廢寺」一說,屆時,自己以及凈修羅都將失去人們的信任。 若全盤否認,在此道出真相,那頭小惡鬼將步上自己的后塵,背負罪惡的源頭,最終成為憎恨世道的鬼王。 自己的未來或是那孩子的未來,二選一。 諾羅恩家這回請來演講高手,不但強迫自己做選擇,還想順便把過去骯臟差事的痕跡一併抹除。 尊善環視觀眾席,現場已有人拿起科技產品錄影,他此刻口吐的字句都將成為法律追訴的依據。 看來對方的目的是徹底擊潰信仰,讓失去信眾的凈修羅寺無法順利經營,等寺日漸沒落,寺主因法律事宜被調虎離山,就輪到創世動力出面收尾,收購凈修羅寺。 稍微釐清對方的思路,為保住凈修羅寺,尊善不能將諾羅恩家族牽扯進來,他幾經思索后才開口,尊善決定將一切責任攔往己身:「如剛才所言,當年的我是為了追求至高武道,別無他想?!?/br> 「我想也是,畢竟您都說了,自己不曾向權勢低頭,若是收錢辦事就是自打嘴巴,在眾人面前撒謊?!估タ芴裘?,就怕觀眾沒聽清楚,他再三強調:「總結上述,你大量殺害病患僅是為了追求武藝,沒有苦衷,一切殺戮都是為了自己,我們可以如此解讀吧?」 「可以?!棺鹕屏水敵姓J,群眾大失所望,噓聲四起,尊善環視人群,坦蕩接受人們的唾棄:「待寺里的一切安頓好,我會承擔應負的法律刑責,愿意接受制裁,若有幸出獄,仍有痛改前非的機會,我仍會回到此地,用馀生彌補過錯直至嚥下最后一口氣?!?/br> 尊善的坦誠令少數民眾收起嫌惡,可昆寇仍繼續往火心搧風,助長火勢:「彌補過錯?你憑什么認為自己有資格彌補?人死不能復生,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昆寇一番話又換來大票人點頭,昆寇趁勢反問觀眾:「殺了那么多人卻能好端端活著享受東升西落,還能留在寺里溫飽三餐,每天愜意地燒香拜佛,各位覺得這樣合理嗎?」 昆寇的提問換來多數人搖頭,少數人悶不吭聲,遲疑于黑白之間。 非黑即白,沒有灰色地帶,情理之間毫無縫隙。 「大部分人都覺得不合理,可見縱容殺人犯茍活是對死者不公,且尊善先生也表明自己愿意接受制裁??」昆寇當眾掏槍,他一手黑槍,一手攤開左掌心的條碼,不忘提高音量:「那么!作為超常癥病患的我應該有權制裁濫殺同胞的罪人吧!」 這一刻,眾人一頓。 他們似乎應該阻止,似乎又沒理由阻止,群眾們動彈不得,思緒掙扎。 沒給大家足夠時間思考,昆寇單手向前,將準星朝向尊善:「我有資格制裁你吧,舜?」 尊善閉口不言,他僅是皺眉,清楚面前的惡徒并非為了正義,而是為了私利。 「我要代替死去的同胞制裁你?!估タ苄靶?,他準備扣下板機:「你也可以在眾目睽睽下反殺我,就像你過去殺死朱荼那樣?!?/br> 語畢,惡魔的子彈擊出。 沒等眾人回神,槍響后,尊善已用兩指夾住子彈,白煙混雜煙硝定格于視野,宛如時間暫停。 民眾才剛大開下巴,就見毒蝎再次刺出擊,昆寇拔出匕首,快速向前,毒螫刺向尊善,卻被尊善瞬間抓出破綻。 尊善一技橫肘就將昆寇手中的武器敲飛,令染毒的匕首牢牢插進一旁殿堂大門上的「凈修羅」木匾,匕首不偏不倚貫入修羅兩字之間,唯獨凈字安然無恙。 并非不愿接受制裁,而是舜早已死去。 尊善打從心底明白,自己早已不是修羅。 面對奇襲失敗,昆寇早料到會是這般結果,但他仍被尊善的氣場震得冒汗,以尊善的本事,飛出去的大可是他的腦袋:「不愧是修羅,果真難以拿下??」 尊善狠瞪昆寇,霸氣側漏:「你,沒有資格制裁我?!?/br> 「我確實沒有?!估タ苓煅?,他腳軟退了幾步,隨后猙獰一笑:「但是他有?!?/br> 茫茫人海中,循業火燒來的仇恨騰空躍出人群。 受憎恨驅使,惡鬼腳踩蒼炎,抽刀躍起,朱瑯來到尊善后上方,這一刀下去,滿載劇毒的短刀將斜斬尊善側頸,就算斷不了頭,涂于刀鋒的猛毒也將致尊善于死。 對此尊善也料到了,但他卻不為所動。 眾人矚目下,因果終于來到盡頭。 這一刀下去,仇恨的枷鎖將被斬斷。 這一刀下去,地獄的大門將被劃開,修羅將與真相一同沒入地獄。 最后一次直視朱瑯,回眸排山而來的恨,如同以往,尊善收起霸氣,收起嚴肅,收起至今為止的遺憾與應當表露的悲傷。 他希望有朝一日,當孩子回想起父親時,自己的面容是和善,是和藹,是從容且帶著關愛。 不管孩子用什么表情看著他,他都想予以開朗的笑。 尊善希望自己能永遠以這樣的表情停留在朱瑯的記憶里,他回望拔刀躍下的朱瑯,臉上寫道。 「對不起?!?/br> 短短三字,笑顏夾帶無盡悔意。 對不起殺了你父親,對不起沒辦法伴你到未來。 沒有還手,沒有半點遭到背叛的心寒,取而代之的是如釋重負,尊善坦蕩接受期盼已久的制裁。 而讀出尊善臉上的遺言,剎那間,滯空的朱瑯愣住了,他受憤恨蒙蔽的雙眼瞬時清澈,但持刀的雙手卻來不及停下。 為什么? 為什么會是這種了然于心的表情? 朱瑯比誰都要清楚尊善的實力,依尊善的身手,他閉眼都能把持刀的自己反壓在地上暴揍,但他卻呆站在那,究竟是為什么? 更重要的是,為什么此刻的自己竟覺得刀鋒落下后,自己將后悔莫及?總覺得這輩子最重要的事物都將隨刀鋒而去?? 最后一刻直視尊善,昔日種種回憶迅速劃過朱瑯腦海,習武,捉鬼,日常,不論哪一幕,自己的表情為何,尊善總是溫柔笑著,那開朗的笑顏已深深烙進朱瑯的靈魂。 明明生母對他笑過,生父也對他笑過,或許還有其他人對他笑過,但沒一人像尊善這樣清晰。 朱瑯無法理透其中的原因,只因他不曉得何謂父愛,更不明白尊善究竟有多愛他,愛到愿意慘死他刀下。 結局已定,惡魔獰笑,被恩怨糾纏的兩人對視彼此,殊不知一道閃光倏忽炸向毒刀,未知的病癥及時偏移刀路。 白光未使朱瑯松手,卻成功將生死區隔,刀鋒最終大幅劃傷尊善的左臂,朱瑯也在同一時間挨了發麻痹彈,兩秒后便兩眼上翻,失去意識。 費洛斯特勤抵達,武圣在老職員的擁簇下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