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獻給喜怒無常的你 下
當英燕逼著看上去有些手足無措的對方,至少要在學校幫忙準備的看板簽名時,她已經做好張宙始會說著他才不管,巴不得整個出版社跟他鬧得人仰馬翻的準備。然而對方卻真的拿起麥克筆,在無比尷尬的氣氛下簽名,然后頭也不回地往校門口走去。 「老師,因為你沒有講到兩小時,所以鐘點費的計算會再和您討論?!?/br> 與學校負責人再次道歉后,英燕便立刻追上去。 一旁的張宙始甚至沒有看她:「我能休刊對吧?」 「當然?!褂⒀鄾Q定先妥協:「《黎明的花束》原稿能先暫停繪製。這期間就當作多體——」 「我到底要怎么樣,你們才能放過我?」在路口時,張宙始停下來,像是快崩潰一樣說:「現在就連大學都在開設漫畫系了,你這怪編輯那么看重『才能』的話,剛剛聽演講的同學隨便抓一個就滿足要求了不是嗎?」 「那你就不該被我說服?!?/br> 英燕睜大眼睛,說:「就該嚴正地拒絕我,就算我搬出羅編輯和總編的名字,就算你要繳違約金繳到破產,也不應該答應『試試看』。在明知道我們會用盡全力留著你的情況下猶豫,就代表你不是真的要放棄畫畫,不是嗎?」 張宙始瞪著她的表情甚至不能說不安,而像是看到未知生物般的恐懼。英燕深呼吸,為了接下來無止盡的會議與工作,她真的需要再喝杯咖啡,她指向街角的手搖飲料店:「我請你喝點東西吧?」 在演講事件與準備展開下一次會議的期間,英燕每天都在出版社加班到半夜,為了不要讓羅編輯直接病情惡化,所以她得獨自處理張宙始所有的公關危機。 她將馬尾綁成包頭,然后準備兩杯即溶咖啡,接著深呼吸。 ——張宙始的編輯會一個接著一個請辭并不是沒有原因,就這樣以「漫畫作品」與他們出版社綁在一起的工作者,編輯本來就只要負責那份作品,然而張宙始會將其他雜事推給編輯,包括但不限于幫忙領包裹、幫忙送貨、說服上級他就算是死也不參加聚餐、用編輯優惠的管道買書,而為了讓張宙始能完成出版社要求的連載,要付出的心力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而且毫發無傷的。 因此,羅編輯這種兩個小孩的父親,父母家還開幼稚園的人,簡直是應付張宙始的完美人選,所以他們才能相安無事相處那么久。 然而即便作為張宙始的編輯,要做的事情和保母無異的羅編輯也曾對她說過,如此合作好幾年,他們也只是找到一個平衡點,張宙始感覺從來沒有信任過他,不會分享日常生活碰到的問題,就算在連載劇情討論上,也都是客觀至極的論點,「要怎么樣才能傳達」、「要如何表現才最恰當」,然后到最后,討論的時間也隨著對方成為漫畫界的重量級人物而不斷減少。 「或許是因為太孤僻啦?!棺詈笥⒀噙€是去打擾了羅編輯,而對方如此回覆:「他不跟家人聯系,也不會出去玩,所以總編的作法就算是硬來,也嘗試看看吧,辛苦你了?!?/br> 然后在連載會議開始進行那天。英燕的腦子里塞滿了各種行程,她不能將全部的心力都放在張宙始身上,其他漫畫家也必須注意?? 「英燕,表情超恐怖的耶?!股磉叺耐略谧约荷砼宰?,而英燕灌下咖啡,她今天至少得再去對方家一趟。 「大家早安?!菇又?,總編來到投影幕前,他放出這期常綠出版社的網路連載,也就是張宙始最后交的《黎明的花束》刊載出的回數,英燕瞇起眼睛,看見點閱率折線圖比起上一期高了許多。 「有沒有發現我們這一期連載的點閱率變高了???」總編難掩笑意地說:「多虧了演講事件?!?/br> 英燕看著總編秀出論壇上的截圖,上面的言論她基本都讀遍了,關于「漫畫家耍大牌」、「完全沒有情緒管理」、「會畫圖有什么用」,然而英燕知道他們所有人都低估張宙始的影響力,以及他的粉絲群。 即便沒有同行漫畫家會為他撐腰,但也一定會有一群粉絲站出來替對方緩頰「已經在得知對方就是沒有朋友的情況下為什么還要問這種敏感的問題——」??之類英燕覺得其實只讓張宙始看起來更可憐的言論。而在完整過程的影片被放到網路上時,英燕發現張宙始早在最開始就回答了「我就沒有朋友」,是發言人持續追問,因此錯誤應該算能歸結于學生頭上。 也因此這波所謂「炎上」才能成功將他們的漫畫推銷出去,并且讓風向轉移到對出版社有利的方面。 「總編,您這跟賭博行為沒兩樣欸?!蛊渌木庉嬋绱嗽u價。 「人總是要碰到危機才能知道有誰在支持他嘛,記得要給他看一下網路上粉絲的評價。大家對『奇怪的藝術家』包容度都很高?!箍偩帗]揮手說:「不過我也沒想到他在演講上會這么激進,當初得獎時還是個會跟所有編輯打招呼的有禮貌年輕人啊??咳,不過,謝謝英燕的努力付出,才沒有真的釀成『漫畫家拿麥克風砸學生』的慘??!」 會議室內掌聲響起,但當英燕的視線掃過大家時,每個人都回避視線。一旁的文蕓如笑出聲:「不愧是鐵血的高英燕哈哈哈——」 輪到英燕發言時,她報告了這幾日的處理情形,其他責任編輯在聽聞后露出了緊繃的表情,而后英燕依舊深吸一口氣,承諾: 「我一定會讓他回來畫畫的?!?/br> 于是會議室內響起以總編為首的歡呼與加油聲,英燕只覺得自己有一天一定會腦神經全部爆炸,然后灰飛煙滅。 下午,她又再次乘車來到張宙始家附近,這一次英燕研究了公車路線,只要算好時間轉兩班車就可以省下更多交通費,她打了個哈欠,然后走著上坡前進。 這里幾乎聽不見車子的聲音,但夏日蚊蟲卻響徹耳畔。汗水浸濕后背與腋窩,她喘了兩口氣,英燕瞇起眼睛,她抹去臉頰上的汗水,終于再次來到了別墅門口。 上一次沒注意到的信箱塞滿郵件,英燕頓了頓,她轉過視線,正好看見張宙始家的大門敞開,而對方正用腳踢著一個箱子來到門口。 「啊?!箯堉媸伎匆娮约?,立刻皺起眉頭:「又要干嘛?」 「如果你有看電子郵件的話,就會知道我是來看看的?!褂⒀嘧哌^去,她低頭,看見箱子里裝的是許多已經稍微有些泛黃的紙本書:《宇宙大爆炸的奧秘:我們的起源》、《靈魂存在于何處?大腦記憶科學的解密》、《眾神的紛爭》——至少光就這些書封判斷,大概都是科普類書籍。 「你在做什么?」英燕詢問。 「變賣家產啦?!箯堉媸急┰甑卣f:「我就說我不畫了?!?/br> 「這些書根本賣不了多少錢,你應該知道吧?」英燕立刻說:「如果你休刊期間沒辦法拿到稿費,還有其他更多不需要畫圖也能賺錢的方法喔?!?/br> 聽到這句話,張宙始立刻后退兩步,然后一臉嫌惡混雜著恐懼的表情: 「干,你們真的不怕我再去演講,然后把出版社的名聲搞臭嗎?你把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現在趕緊滾出去?!?/br> 對方說完,便默默地又往室內走去,英燕稍微湊近一點,她意識到這個家沒有開冷氣,因此電風扇的聲響更顯巨大,她看著張宙始又搬出一疊書出來,準備用尼龍繩固定住,他們視線交錯,而對方再次露出某種復雜的表情,說: 「再站多久都一樣啦,我不畫了,你也找不到我畫畫的意義,干?!?/br> 「我當然找不到?!褂⒀嗾f:「所以我必須讓你自己去尋找,我說過這就是編輯的職責。還有,如果你要把書搬下去的話,那個結要打得穩固一點比較好?!?/br> 她蹲下來,然后伸出手,將粉紅色的尼龍繩又綁了一個結,直到確認能夠單手提起也不會覺得快松掉。 「好了?!褂⒀嗾f:「你要帶去哪里,我幫你,這樣比較快?!?/br> 張宙始愣在原地,緊接著他扭曲著臉,問:「我以為羅永勝當初說要交接時,你應該會學習他跟我的相處模式,他會確保我——」 「確保你能夠畫漫畫,然后適度幫你處理各種大小事,這點我也會?!褂⒀嘀倍⒅鴮Ψ剑骸傅F在情況不一樣了,你說你不想畫了,我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老師?!?/br> 「你這個人是不是都沒有朋友??!」 然后,張宙始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一樣,如此脫口而出,而英燕在原地停頓一會,她撥開被汗水黏在臉上的發絲,說:「你不也是嗎?」 最終對方同意英燕幫忙搬書,沒有腳踏車以外交通工具的張宙始用菜籃車將東西全固定好,然后與她一起走下坡道,他們停留在公車站時,英燕趁機用手機傳訊息給負責的漫畫家們,萬圣節企劃的短篇對之后展開連載應該會有幫助,希望小刃能夠趕緊把東西產出來?? 她在打字時有陣風吹過,英燕下意識地往身旁看去,張宙始駝著背,坐在等候區的座位上,眼神直盯著公車該來的方向。 當車子終于到來時,她與對方一同坐在公車前排,冷氣直吹著后頸,而英燕打了個冷顫。 她突然想到,高中時期,她也曾搭好久的公車前往印刷店,然后看著自己印出來的漫畫,想著她將會有光輝的未來。 當公車來到市區后,她跟著張宙始默不作聲的身影,穿越人群,往小巷弄走,直到她發現對方好像迷路了,于是英燕幫忙查地圖,幾乎是接手張宙始原先所有的工作那樣,找到目的地,將對方想要拿來賣給二手書店的書全丟給店員。 書店負責人連忙出來幫忙清點,在完成后,賣書所得的錢被轉交到一直在后面站著的張宙始手上。 清點期間,對方一直低著頭,沒有表示任何些什么。 「你為什么買了那么多書?」英燕詢問。 「要畫漫畫的話這些不都是基本嗎?」張宙始不耐煩地回應,一邊將錢收進口袋,然后走出去。 當兩人來到騎樓間的空地時,張宙始突然轉過身,然后說: 「你在大學那跟我說的東西,少在那自以為是,我說不想畫就是不想畫了?!?/br> 「真的嗎?」英燕瞪過去:「你既然說自己犧牲到什么都不剩了,不繼續畫畫的話又有何意義?」 張宙始相當「端正」,這點其實讓英燕很訝異。 她知道許多為了漫畫而不修邊幅的人,但那些人總是會被「想要創作」的慾望給反噬,他們渾身拉遢,眼睛滿是血絲,在編輯還沒為他們盡心盡力時,有時候自己就先撐不下去了。 因此眼前這個人,讓英燕更加確信,張宙始是天選之子,他能夠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水準,保持乾凈整潔,按時交稿,沒有任何多馀娛樂,維持軀體的運作,只為了漫畫而活。 所以,你是為什么不畫了? 「因為——」張宙始像是絞盡腦汁那般,試圖擠出一個答案,最后他表情扭曲地說:「既然沒有意義了,畫跟不畫都一樣吧?!?/br> 「聽著,老師?!褂谑?,英燕提高音量,她知道現在自己該說些什么,她毫不在乎路過的行人,只希望自己的聲音能穿透汽車的喇叭與其他噪音: 「你的漫畫非常非常有趣?!?/br> 對方定格在原地。 「像你這種獻出一切的人是無法停止畫畫的?!顾绱苏f道:「因為你是漫畫家。你的才能就該在這里展現,我會讓你看見你影響其他人有多深刻,有多少人因為受你的影響也想要畫漫畫?!?/br> 下一秒,手機突然響起來,英燕接起,而電話另一頭是相當熟悉,小學健康中心老師的電話,對方說姪女心心有點發燒,希望家長能帶她去看醫生。 英燕開始覺得胃在抽搐。 「好、好的??心涵現在還好嗎?好??我馬上就去接?!褂⒀鄴焐想娫?,她喘了口氣,而后看向感覺像是石化的張宙始,說: 「老師,請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你重新畫畫!」 然后,她頭也不會地往前走,招了計程車。一邊咳嗽,一邊向司機說了目的地。 那天帶著心心去掛號后,英燕下午便請假回家照顧姪女,在確認心心已經吃了感冒藥,然后回房睡著后,英燕也坐在沙發上,開始處理其他任務,露比已經試畫好新連載第一回的分鏡,她要把不順的地方記下重點后改正,然后再與對方討論。 天色漸晚,英燕縮在沙發上,她再次拿起手機。 她知道應該要克制自己,但她還是這么做了。 英燕握緊手機,她看著高中同學興高采烈的ig貼文,任憑那種莫名的惋惜與失落感吞噬自己。 「姑姑,我想要吃東西?!谷缓?,她聽見心心在后頭出聲。 英燕趕忙起身,她一邊低聲安撫,一邊吸了吸鼻子,她想到張宙始的短篇《奇妙森林怪談》的結尾,那位作為實驗體的小男孩,終于親手解決了束縛自己的一切,最終卻因為外頭的世界無法生存下去,于是回到了關押自身的牢籠,化為了森林怪談的一部分。 她應該要繼續追問下去,說不定張宙始就會告訴她背后的原因,而不只是純粹用文字堆疊的理由。 但她或許并不想要知道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