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事 第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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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什么厚待,笑話,我把人生下來養大了就是天大的恩情,寧朝陽就是死也得記得這份恩,她一輩子也還不清!” “既然還不清,那寧府里的都是我的骨血手足,分她一點銀錢、讓她幫點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沒計較她不遵父母之命成婚已是大度,她竟還得寸進尺妄圖另府別居?!?/br> 想都不要想! 寧朝陽在暗處聽得一窒。 又來了。 又是這些說法。 光聽著聲音就能想到寧肅遠的表情有多猙獰,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逃不出去的噩夢,自己總是在拼命跑、拼命踩上臺階,但不管她踩得有多高多快,那些臺階最終都會變成沙子,再將她整個人都陷進去。 變得再好也沒有用,跑得再遠也沒有用,她的所有東西都不是自己的,都要變成別人嘴里嚼著的rou。 而自己只是一條狗,被恩情的鏈條拖著,永無止境地爬行在報恩的路上。 拳頭攥緊,寧朝陽有那么一瞬間很想拉著寧肅遠同歸于盡。 但戾氣剛起,她又聽見了江亦川的聲音。 江亦川笑了一聲,聲音低低淺淺,如塘上清風。 他看著寧肅遠,認真地道:“生養是恩情,但飼養不是?!?/br> 寧肅遠一愣:“什么意思?” “大多數人家養一個孩子,是有感情的?!苯啻ǖ?????,“那樣養大的孩子,好壞不論,總不是一樁買賣的成果?!?/br> “但有的人家不同,他們從把孩子生下來就只是為了回報。如此便像做買賣,前十幾年投錢,后十幾年收錢?!?/br> “親情無窮盡,買賣卻有結果。這樣養大的孩子,若還得了您的花銷,便是您賺了;若還不了,那便是您虧了?!?/br> “不過無論賺還是虧,都是您自己張羅的買賣,后果得您自負?!苯啻ǖ?,“一個做買賣的攤位能有什么錯呢?” “沒有攤位能擺一輩子,也沒有活人會傻到被困在一樁買賣里一輩子?!?/br> 東院的光慢慢溢出來,照得回廊這邊也跟著亮了起來。 寧肅遠遲緩地回過味來了。 他惱羞成怒地道:“什么買賣,我豈有你說的那般不堪!” “那敢問老大人,寧大人的生辰是何時?”江亦川朝他踏了一步。 寧肅遠皺眉,不甚自在地別開頭:“哪有長輩記晚輩生辰的?!?/br> “那寧大人幼時開口第一句話說的是什么?” “時間那么久遠,誰記這些!” “那便問近些的!”江亦川陡然冷了臉色,“敢問老大人,今日在殿堂之上,寧大人作為您的親生女兒,因為您的誣告,一共挨了多少下脊杖,您可有數過?!” “……”寧肅遠連連后退。 他有些生氣,想張口說自己既是她的生父,那便對也是對,錯也是錯! 但迎上江亦川那雙眼睛,話竟有點說不出來。 回廊上一時安靜,夜風呼嘯,吹得幾人衣袍獵獵。 良久之后,江亦川有些沙啞地開口:“沒人想做你們的子女,我們也沒得選。父母和兒女永遠不會獨一方有錯,只不過在這重重孝道之下,我們的錯更加明顯些罷了?!?/br> 寧肅遠僵住了手。 許管家捂著嘴,老淚縱橫地看著江大夫。 這么多年了,這么多年了,終于有一個人懂大人的心境,終于是替她把這些話都沖老大人說出來了! 真是太好了! 要不是地上還有狗,他真想給他磕一個! “時候不早了?!苯啻ǖ?,“許管家,天黑路遠,勞您送老大人一程吧?!?/br> “哎哎,好!”他連忙招呼躲在遠處的小廝仆役,齊刷刷地與寧肅遠拱手作請。 寧肅遠沉默了許久,待再抬頭時,眼里仍舊流露出陰狠的神色。 “你這是以下犯上?!彼?,“老夫記住你了?!?/br> “晚輩的榮幸?!苯啻ú簧踉谝獾仡h首。 四條狗飛也似的跑走了,連帶著寧肅遠也消失在了門外。 江亦川站在廊上看了一會兒,才漫不經心地往回走。 踏下回廊的臺階時,他突然一頓。 余光轉過去,有人絲發未梳,眉目清麗,就這么裹著披風站在石柱之后。 她眼眸很亮,比天上的星辰還亮。 “好巧啊?!睂幊栒f,“你也出來夜觀天象嗎?” 身上薄薄的戾氣散去,江亦川軟下身來,沒好氣地道:“是啊,江某夜觀天象,料到有人會因為傷重不注意而感染風寒?!?/br> 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披風,認真地與他道:“這個很厚,比冬天的棉被還暖和?!?/br> “哦是嗎?!彼湫?,“待會兒脫下來的時候,也會比冬天的棉被還難掀吧?!?/br> 輕笑出聲,寧朝陽扶額。 她與他伸手,軟聲道:“快來扶我一把呀,那麻藥的效力要過了?!?/br> 都敢冒死出來,還怕這點疼? 江亦川瞪她,漂亮的丹鳳眼都瞪得圓了。 但一瞬之后,他還是朝她走了過去。 “哎喲哎喲?!睂幊柾蝗唤袉酒饋?。 江亦川有些無奈:“又做什么?你背上有傷,我背不得也抱不得?!?/br> “不是呀?!彼鄲赖嘏ぶ碜?,“我懷里好像有個什么東西,硌得生疼,你快幫我看看?!?/br> 懷里能有什么東西? 他站在她面前,替她將斗篷上的結解開。 然后就看見兩只小手捧著一個錦盒,乖巧地在里頭等著。 江亦川一愣。 “小郎君?!睂幊栞p笑,“定情信物要不要?” 第30章 作為彼此的使命 寧朝陽打小對伴侶這種東西是沒有期待的,一點也沒有。 她娘親愛寧肅遠愛得死去活來,以為是尋到了真愛,哪知道自己病逝的第二個月寧肅遠就續了弦,還三年抱倆,連墓都不去掃一回。 她三姨母年少輕狂時也不顧一切要嫁給心上人,還揚言必定幸福一生,結果七年不到熱情便褪去,夫妻過得如同陌路人。 還有她那年邁的姥姥,一生的心血都花在了興盛夫家上頭,只想得一句贊賞,誰料頭發都白了,夫君還能為個知己鬧著要和離。 有這么多的前車之鑒,寧朝陽就警惕了。 她只想升官發財名留青史,對這種rou包子打狗的奉獻運動完全不感興趣,就連納外室,也是被寧肅遠逼急了的下下策。 但是。 當江亦川在那頭說出“生養是恩情,飼養不是”的時候,寧朝陽還是晃了晃神。 她仿佛看見了年幼的自己,豆芽似的個頭,還是只會站在寧肅遠的陰影之中無措的大哭??蛇@一回,旁邊來了一個更高些的人,他一把就將自己護在身后,憤怒地與寧肅遠吼:“你是錯的!” 哪怕是親生父親,錯就是錯。 哪怕有天大的恩,錯就是錯! 錯就是錯?。?! 積攢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怨氣在這一刻洶涌而出,她紅著眼抬頭,卻看見了滿天璀璨的星辰。 壞的都過去了,好的都在后頭。 活人不會困在一樁買賣里,她更不會。 寧朝陽突然就笑了。 戾氣盡散,她轉眼看向自己面前的人。 上次回府的路上,她買了一枚羊脂白玉的指環,賭氣之下本都不打算送了,留著落灰也無妨。 但現在,她又重新拿了出來。 何以致拳拳?約指白玉環。 寧朝陽笑著問她的小大夫:“定情信物要不要?” 江亦川怔愣了一下,戒備地抱起雙手:“你又想騙我什么?” 狡黠地勾唇,她將指環從盒子里拿出來,又拉過他的手:“你都問了,那我就直說了??匆姏]?誒,這個往里頭這么一套,叭!” 她親了親他的手指,滿眼柔和:“你就是我的人了?!?/br> 江亦川指尖不受控制地一跳。 他詫異地看著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臉側慢慢地就紅了。 “你……”他皺眉,“說這么半天,就是,就是要……?不行,你的傷壓根都還沒好?!?/br> 嗯? 饒是再敏銳,寧朝陽也被他這曲折的思緒給絆了一下。 她茫然地問:“你在想什么?” 江亦川哪里肯說,扶著她就繼續往前走:“快些回去,藥效要過了?!?/br> 被迫跟著邁步,她有些想笑:“江大夫,方才那話若是直說,也會更無趣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