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的夜晚 第8節
梁桉一這會兒已經和她拉開距離,捏著兩支高腳杯,正向杯子里傾入紅酒。他偏頭看了眼蟲鳴的方向,神情也有些意外,淡笑:“已經很多天都沒響過了,還以為壞了?!?/br> 狄玥哪里知道他家里的玄機,驚疑地問他是否養了蟋蟀。 梁桉一笑著說不是,他帶她過去看,那是他早些年從國外帶淘回來的一座掛鐘:“上個世紀末的老物件兒了,時靈時不靈的,修過好幾次,前陣子一直不響,誰想到,今天又自愈了?!?/br> 他家里像個收藏館,擺放著各種年深月久的舊式物品。 也許每一樣都有它們自己的故事,讓這屋子充斥著一種富有年代感的情調。 這和狄家太不相同。 狄玥家里住的人并不少,對門就是姑姑家,樓上的房子住了稍遠些的親戚。人氣是挺旺的,但沒有煙火氣。 哪怕人來人往,她也時常感到冷清,因為一切布置太過功利,都是為了提高各方效率。 祖父說,舒適的環境伴隨而來的,只能是懶惰。 唯一奢侈的實木餐桌,也是被他吃飯時拍翻了幾次桌子后,才換上的。 就算是狄玥自己的書房,也不能隨心所欲。 她的桌椅都是依照教師辦公室那種規格置辦的,鐵皮桌上只允許出現專業書籍和資料...... 曾有上千個夜晚,狄玥太陽xue涂著防止瞌睡的風油精,疲憊地抬頭,去望書房窗外的月亮。 只覺得月光冷清,不近人情。 這是一個和以往都太不相同的夜,窗外無星也無月,只有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霾。 狄玥站在剛報過時的舊鐘表前,看著雕花黃銅秒針一下下挪動,突然有些惶然,生怕眼前的愜意,會像辛德瑞拉的水晶鞋,午夜12點一過,就要失效掉。 梁桉一適時遞來紅酒杯,喚了她一聲:“狄玥?!?/br> 回神時,梁桉一正盯著她看。 他眉心微微蹙著,薄唇輕啟,似乎有話想和她說。但最終他什么都沒說出口,只是在抿過紅酒后,抬起手,幫她理了理睡衣的領口。 這動作太曖昧。 狄玥都要以為接下來會有一些事情,順利成章地發生,可梁桉一只是收回手,招呼她回到壁爐旁。 漫漫良夜,他似乎有得是耐心,不談風月,只同她品酒,還貼心地問她要不要聽點音樂。 得到肯定的答復,梁桉一便去調試他的古董黑膠唱片機,他眉眼低垂,很認真,只有在選唱片時,才回頭多問了她一句:“小野麗莎怎么樣?” 狄玥不認識,只好含著紅酒胡亂點頭。 然后在小野麗莎慵懶深沉的歌聲中,柔馴地配合著梁桉一的節奏,無論他問起什么,她都有問必答,還以為這是出來約的常規流程。 “狄玥,你多大?” “21歲?!?/br> “是今年本科畢業?” “不是的,今年我研二了?!?/br> “什么專業?” “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br> 那會兒狄玥認為自己表現得成熟極了,回答簡練又自然,這簡直是天衣無縫,絕不會像是第一次。 可她不懂,沒有人出來約,是從談心開始的。 又不是談戀愛,不會那么拎不清的。 真正經常約的人,過程越簡單越好,飯最好也不要一起吃。很多人連夜都不過,各取所需,解決完生理需求就散伙。之后無論何時何地再碰面,絕不會迎上去打招呼說認識。 能簡簡單單走腎的事兒,誰會去走心啊。 或許是酒精作用;或許是想要彰顯一下自己莫須有的經驗;也或許,只是梁桉一和他的家太令人松弛。 喝著喝著,狄玥反倒不用梁桉一問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自己說起來。 她給梁桉一講她的“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專業”; 講她祖父拍桌子,筷子蹦起來戳到他自己時,她簡直爽爆了; 也講高中跳級后進到的那個恐怖班級。 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各種怨氣,都統統講出來:“你都不知道那個班級多嚇人,連課間都沒有的,不上洗手間就必須坐在自己的座位學習......” 狄玥第一次和人說這么多心里話,吐槽起來不分時間線,想到什么說什么。 可是講到那些不快樂,最最避不開的,就是她小學三年級那次,那是她永遠也過不去的耿耿于懷。 因為在她心里,她被停掉的不只是課外活動小組。 那只是個開端而已,在那之后的每一年每一年,她都不會再有娛樂的機會。 永遠也沒有。 狄玥的手臂架在茶幾上,雙手捧著臉頰,微醺地望著梁桉一:“學校組織看電影,你知道么梁桉一,初中部三個年級都走光了,每個教室都空的,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留在老師辦公室里,跟著他們安排給我的外教老師,練習口語?!?/br> 酒瓶里的酒很快見底,說到這里,狄玥哭了。 最初落淚時,她理智尚存,還惦記著要克制克制。 可梁桉一走過來,蹲在她身邊,只是抽了餐巾紙給她,狄玥一下子就繃不住了,哭得越來越兇。 人都哭得幾乎喘不過氣,還不忘在倒豆子,可見怨念真的是很深了: “我最羨慕別的小朋友可以買零食,然后有一次,我偷偷拿了應該用來買書的錢去買零食,也不知道是誰那么欠,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姑姑,她還揪了我的耳朵......” 梁桉一突然問道:“揪你耳朵的姑姑,是在醫院那個?” “???哦,對的,她是學醫的?!?/br> 那是她最小的小姑姑。 早些年狄玥剛到狄家時,小姑姑得知狄玥一首古詩都不會背那天,活像見了個傻子,站在客廳里刻薄地對她父親說: “哥,她怎么什么都不會???” “趕明兒你帶她去我們醫院測測智商吧,訥訥的,話也不愛說?!?/br> “這孩子要不是腦子有問題,蔣絨絨怎么不要她呢?” “還是去查查,保險?!?/br> 可恨的是,后來她真的被人安排去查了智力。 “她最壞了,不是個東西!” 狄玥太激動,完全忘記了自己挪用買書錢時,也不過才小學,根本不認識梁桉一。 而梁桉一,也應該不知道她的姑姑才對。 那天晚上哭了多久,狄玥自己也記不清了。 但她顯然是哭得太過分,把梁桉一的興致給哭沒了,人家壓根兒沒碰她。 后來想想,狄玥感到十分抱歉。 人家請她吃飯請她喝酒,給她放音樂聽,還陪著她哭哭啼啼到凌晨,結果什么都沒做成,真正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難為梁桉一還選了間挺舒適的客臥給她,送她進去,讓她好好休息。 真的只是休息,因為他們不同房,各睡各的。 隔天睡醒,狄玥當然懊惱得要命,坐在梁桉一家的床上努力揪著頭發回憶,試圖想起自己到底有多離譜。 可懊惱歸懊惱,真的去回憶時,腦海里浮現的,卻總是那樣一幀畫面: 那時她已經快要哭好了,只剩下偶爾一聲半聲的抽泣,淹沒在小野麗莎動人的嗓音中。 她拿了餐巾紙,胡亂給自己擦抹眼淚,邊擦邊啞著嗓子問:“梁桉一,這首歌真好聽,叫什么名字?” “《fly me to the moon》?!迸闼玖艘灰?,他的聲音也有些發啞。 梁桉一本來是陪在她身邊安慰的,可他抬眼,悠地笑了一聲,握住她的手腕制止說:“好了,別再擦了?!?/br> 狄玥不明所以,頂著兩個腫眼泡茫然地看他。 梁桉一就笑著說,你擦得也太用力了,眼皮都紅了,上面都是紙巾碎屑。 也許是擔心那些紙屑進到她眼睛里,“閉眼”,說完這句,梁桉一湊過來。 桌上兩支空酒杯和一支空酒瓶,梁桉一摘掉的眼鏡疊在詩集上。 那首《fly me to the moon》唱到了尾聲,梁桉一的氣息輕淺地拂在她臉上,狄玥沒忍住,睜了一只眼偷看—— 黎明將近,室內有了熹微光線,他們的影子被落地燈投在地板上,朦朦朧朧,藏于一片散尾葵葉片的斑駁。 借著錯位去看,就像是他的影子湊近了,在親吻她的額頭。 第8章 2014.2(7) 也只能坐在床上怔這么一會兒,狄玥沒時間耽擱太久,匆匆換好了自己的衣服。 星期一,上午10點鐘她是有課的。 昨夜的行為她已經很抱歉,沒想著要再麻煩梁桉一,打算就這樣不吵醒他,自己悄悄走掉。 等中午或者下午,大概他睡醒的時間,再發信息表達感謝和歉意吧。 一樓空間里窗簾密閉,壁爐已熄,一片蒙蒙的黑暗,好像夜晚還未蘇醒。 憑借著殘留的記憶,狄玥摸索著找到自己的帆布包,抱在懷里,又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去換她的鞋子。 這地方附近是沒有地鐵站的,狄玥翻出手機開機,腦子里光想著“我需要打車回學?!?,完全忘了自己當時是為了躲避繼母的轟炸才關機的。 等她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手機屏幕在她按過啟動鍵后,盡職盡責地亮起來,運營商的logo活潑地跳躍著出現在上面...... 果然,下一秒信號滿格,數十條信息同時涌入,嗡聲連成一片。 狄玥自己都驚了一跳,又有些慶幸短信是震動提示,不用吵醒梁桉一。 “要走了?” 客廳的昏暗中忽然響起梁桉一的聲音,隨后“滴”的一聲,所有窗簾緩緩向兩側敞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