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黑與白 (6)
徐慕曦回來的時間比紀程亦預想的還早。幫徐慕曦打開門,看到她手上拿的東西時,紀程亦忍不住多打量了她的臉兩眼。 嬌小的徐慕曦抱著一盒胃藥,用后面有鬼的表情驚恐喊道:「快讓我進去!快點!」 紀程亦稍稍退開身,徐慕曦立刻擠開他,橫衝直撞地把東西放上茶幾。松口氣似地回過頭時,看見家門還大大方方敞著,她趕緊又拔腿奔過來把門關上。 紀程亦正想開口問她干嘛那么神經質,徐慕曦就轉頭露出了一個特大號哭臉,「對不起,你不要生氣??我前男友他們在樓下,剛才差點遇見??」 原來是這樣。紀程亦深呼吸,覺得她未免也太大驚小怪了?!覆痪褪悄信笥?,至于嗎?」 「前男友?!剐炷疥貒烂C地糾正。 紀程亦才不關心什么前男友不前男友,他說完話后就無所謂地逕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待他已經打開房門,徐慕曦才回過神,跟著跑到他房門口,「那個??我要把大門鑰匙還你?!?/br> 「放在門邊的柜子上就好?!辜o程亦隨手指向旁邊深色的組合柜,頭也沒回地在電腦桌前坐下。漆黑房間內和外頭一樣暮色沉沉,燈管細長的檯燈是闇夜里裂開的眼睛,紀程亦坐在桌前,銀河落在他發頂。 這是徐慕曦第一次進紀程亦房間,紀程亦說的柜子上滿滿的都是漫畫。她把鑰匙放在柜上某格書冊前方,悄悄觀察半張身體被寬大座椅吞沒的紀程亦。 他身前的電腦桌很大,上頭擺了三個不同的螢幕,桌面上的鍵盤及滑鼠散著人間街頭的霓光。 他的網頁登錄處寫著兩個字,徐慕曦瞇起眼睛,辨出是「程亦」。仔細一想,他打電話時向她報出的好像就是這個名字,要不是現在看見究竟是哪個程哪個亦,她都要忘記這個房東叫什么了。 原來他叫程亦啊。這兩個字長得這么斯文,跟他??真是一點也不搭呢?? 電腦前,紀程亦正喀喀喀地敲著鍵盤。 右側螢幕上的留言不斷往上捲,成排的「希大今天要打什么」、「開到幾點」、「求老希帶我上分」下,紀程亦淡淡敲出幾個字:「開到兩點,今天打韓服?!?/br> 不動聲色站在后方的徐慕曦低頭望向他的鍵盤。 這個鍵盤怎么那么吵? 「還有事?」紀程亦突然回眸,眼神冰冷而戒備。 「沒??沒事??」徐慕曦后退兩步,覺得腳都軟了。 「沒事就出去?!辜o程亦面無表情地道:「出去的時候順便把門帶上?!?/br> 徐慕曦整夜都沒睡。 把東西從三樓房間搬出來時,她腦海又浮現那日打開門撞見的場景。 小時候在鋼琴家教的教室外擺著一套音樂家傳記漫畫。那是徐慕曦小時候最喜歡的一套漫畫,也是爸媽唯一允許她看的漫畫。在同齡人多數沉溺熱血打斗,或浪漫愛情故事的年紀,徐慕曦和音樂班的同學每天把自己綁在鋼琴前好幾小時,反覆敲著堅硬的琴鍵,直到整隻手又麻又痛。 爸媽不準她和哥哥碰卡通漫畫,甚至不準他們接觸流行樂。玩物喪志,那是低俗的東西,會影響他們健康的心靈成長。小時候慕曦常覺得,他們想說的不是「影響」,而是「玷污」。 但真正讓爸媽說出「玷污」這個詞的,是那套本該被他們劃定在許可范圍內的音樂家漫畫。 那套漫畫在學生間很搶手,所以不是每次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一本。當徐慕曦看過韓德爾、巴哈、蕭邦之后,第四本拿起的,是書架上僅剩的舒曼。 國中一年級的徐慕曦,坐在鋼琴教室外頭的沙發上等mama來接她,漫畫里舒曼與克拉拉的愛情故事讓她第一次對愛的無常感到好奇。翻到漫畫書中間,出現了幾格舒曼與克拉拉裸著背,依偎在床上的畫面。小慕曦臉都紅了,但還是認真看下去。 這時有人從她手上抽走了那本書。 小慕曦抬起頭,是mama來接她了。 mama看著漫畫書內頁,臉上的表情很生氣。 「這是誰的書?誰借給你看的?」mama漲紅了臉,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 mama找出還在上課的鋼琴老師,用極力壓抑的吼聲質問道:「讓這種東西玷污孩子,你拿什么賠?」 慕曦獨獨將這句話記得特別清楚。 自那次以后,只要看見有人在看舒曼的漫畫書,小慕曦就會想:「他也被玷污了?!挂彩菑哪翘熘?,小慕曦再也不敢從書架上抽出那本漫畫。她害怕,要是別人看見自己拿著那本書,會覺得她是個不乾凈的放蕩女生。 還是整間鋼琴教室都不乾凈了呢?畢竟他們把那種書堂而皇之地放在書柜上??!踏進這間鋼琴教室的自己,是不是早就臟了? 終于,某天小慕曦發現那本舒曼的漫畫書從柜子上消失了。 整間鋼琴教室像復又被罩上神清氣爽的白色薄紗,底下臟不臟霧濛濛的看不見。 對這樣從小就被教導要「潔身自愛」的徐慕曦來說,和簡燁同居,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 那是徐慕曦談的第一場戀愛。他們同樣熱愛音樂,享受用音樂記錄生活或解釋世界。他們會在看完一場文藝片后,找一間咖啡廳討論剛才電影里的情節直到夜幕低垂,他們會一起到livehouse,藏身在人群中隨著音樂晃動,他們還會在靈感突現時,窩在簡燁的租屋處彈整天的吉他、唱整天的歌。 那段日子,她沉溺在吉他的懷抱里,無畏練吉他練得指尖發疼,不怕練琴按下琴鍵時指尖傳來被長針深深刺入的疼痛。 只是每次回家,她都要小心地不讓爸媽發現指尖上的繭。繭有時會破,弦上的銹跡會刮黑她的指尖。簡燁說,長厚繭代表她的吉他實力進步了,但對徐慕曦來說,繭還有另一層含義。為了不被爸媽發現她在學吉他,她只能在指頭完好乾凈的日子回家。 但這樣的契合還不夠。直到簡燁承諾她,一畢業就會娶她之后,徐慕曦才肯瞞著爸媽和簡燁住在一起。 她將宿舍床位偷偷轉手賣給了另一位同學,然后和簡燁搬進了這棟高級公寓。隔音好,空間不小,裝潢漂亮,他們終于不必擔心半夜的琴聲會吵到鄰居。 徐慕曦撥出宿舍費和爸媽給的生活費,負擔了百分之八十的房租。簡燁演出和家教賺來的錢被他細心地存下來,他說那是聘金,將來他可是要娶慕曦的。 他要娶她。徐慕曦聽見娶這個詞,罪惡感都消失了。 她只是和未來的丈夫住在一起而已。 直到那天推開門之前,她都這么堅信著。 直到那天推開門,看見簡燁和駱予熙成為漫畫書上的舒曼和克拉拉之前,她都如此深信不疑。 可惜她不是身披光芒的主角。 不聽話的她把自己搞得既難堪又狼狽,流光溢彩的未來再也不會到來,她最后的自尊被所謂未來的丈夫親手撕碎。 她急切地找了個地方住下。在簡燁和駱予熙面前,麥曉南面前,紀程亦面前,她精心妝扮出的安好坦蕩必須要找個無人之境脫卸。 再忍下去她一定會瘋掉的。 徐慕曦徹夜未眠,小小的她把自己蜷在被子里不斷顫抖流淚。隔音好,空間不小,裝潢漂亮,她不必擔心半夜的哭聲會吵到室友。 她不想再給別人添麻煩了,也不想看見別人小心觀察她是否受傷的眼神,不想感受別人怕無意刺傷自己而戰戰兢兢的態度。就像獨自從與簡燁的家中搬出來一樣,這種痛徹心扉的痛苦,她自己來就好了。 「你覺得人為什么會想要有個陪伴?」 搬進新家那天,徐慕曦曾經這么問簡燁。 簡燁想了想,伸手把她攬進懷里,「因為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會覺得很幸福吧?!?/br> 是嗎?徐慕曦覺得少了點什么。 真的只有這樣嗎? 那你和駱予熙在一起時也很幸福吧? 所以你們也很相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