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朝三暮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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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順天門的下班路上,方侍郎沉吟許久,終于還是向亦舍人提起了前段時間她所說提前榮退的事。 “亦舍人到底是不是在說玩笑話?!彼坎恍币?,和她并肩行走。 “年老昏聵,力有不逮?!币嗲€是那一套說辭,感情豐沛地敷衍著每一個人,“這聽起來不像玩笑話吧?!?/br> 方虬靜了片刻,目光斜掃向她。他嘴唇微動,像是要吐出醞釀許久爛哺一樣的話:“……從前,你是我很敬重的上司?!?/br> “是嗎。方大人也曾是亦某很喜歡的佐官?!币嗲]有訝異于話題的轉移,只是淡笑一頷首。 他愣了一下,眼角抽動,目光投向地面,尾指不自覺地勾住腰帶上的香袋:“喜歡,亦大人,你喜歡……” “對不起,下官說錯什么了嗎。方大人速記能力一流,寫字又快又好,當年亦某真是十分敬佩?!彼呖鞄撞?,笑意散失在晚風里,“將這種感情叫做喜歡,不冒犯吧?!?/br> “……你總是這樣?!彼抗馊匀坏痛?,躲避她的背影。 他永遠記得從前,在有如災變的昏黑大雨之夜,剛剛擢遷為鳳閣舍人的亦渠為他們這些主書各在案前點起燈燭。舍人將內使送來的草稿編作完整的圣旨,而主書負責將旨意謄抄在紙上,向下輯發。 狂風撼窗,悶雷陣陣逼近,她站起身,捧出禁中送來的口諭詞頭。被水汽浸潤,麻紙變得黏軟,她以尖瘦的手指一邊翻檢,一邊當場潤色,便成完整的制書。她在案幾之間走動,高聲誦報,他們低頭奮筆記錄。方虬下筆快,但她成章更快,他無暇抬頭,無暇訝異。他只聽見她朗詠間慷慨淋漓,如銅豆傾倒,鼓動震響,幾乎蓋過了籠罩四野的風雨。 方虬手腕酸痛。公務事急,他不甘落于人后,但一聲驚雷之后,他無法支撐,小臂忽然酸麻得無法動作。 亦渠走到他面前,替他撥了撥油燈中的棉線。衰弱的火苗涌動起來。他抬起頭,發現她正垂眼看他的記錄。 “方主書辛苦。難為你,急就之下,字跡還是這樣端正?!彼约耗樕n白,聲音中也已窒澀沙啞。她見他定定看自己,笑道:“旨意已成大半,方主書可稍歇歇了?!?/br> 年輕的亦渠,剛剛登上第一級玉階的亦舍人,抱負廣大和心潮激昂的亦世功。他一直習慣跟在她身后,用筆撿拾她的公文句子??刹恢螘r,她已從他前頭的天梯上離開。 而今傍晚落雪,方虬趕上前,為她撐起傘。兩人并肩慢行。 “為什么不繼續走了?!彼鋈粏査?。他注意到她的步伐慢了下來。他半含些酸楚地知道,她絕不是為了等他。 亦渠看看一片素白的前路,用力把靴子從雪泥里拔出來,嘆道:“大人看前路是否是一片坦途?!?/br> 方虬默然點頭。 “可亦某只看到前路難行。坦途于我,向來就是狹窄的險道?!币嗲€是淡笑,仿佛在說輕松的寓言,“二十年……我已經走不下去了?!?/br> “可是?!彼霠庌q。憑他和她共事近二十年的情分,他自覺就算無法做個暗涌里的堅實砥柱,做一尾和她同息共命的池魚總可以了。他看著她帽冠上的暗紋,把傘面向她傾斜,低聲道:“可是陛下如今對你信賴有加,朝中早已沒有耍弄權柄的老人,既然陛下是我二人決定迎入京的,我們日后的日子只需稍加小心,想必不會難過……” “信賴嗎?!彼鋈惶ь^,輕巧地呼出一口熱氣,“看來方主書的消息還沒有下官靈通。陛下已經在調查前朝故事了。此時此刻,他大概正聽溫內使講述著故太子的孝行吧?!?/br> 方虬驚默無言。 “你我早該明白,小孩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方侍郎,明天政事堂見?!彼?,在傘下握了握他冰冷的手,像是對他致謝。轉眼間,她就走入另一柄傘下,方虬只看到傘檐下是一個高大的身影,以及一張低垂的面幃。又是她那個兇狠寡言的仆人佛保來接她了。 他停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為何她總是處變不驚,且總是愛開沒什么樂趣的玩笑。他苦笑著收起傘,任由雪絨融化在絳紫官服肩頭。他們明天未必能囫圇個去政事堂上班啊。 如溫鵠結結巴巴給出的解說,皇三子是因疾病早逝,之后才沒有出現在記錄中。文鱗圈著手,問他:“是什么疾???” 謊言總是會用細節來搪塞。溫鵠低著頭,語氣卻鎮定了許多:“眼疾?;嗜又x世之際,雙目幾乎不可視物?!?/br> 文鱗輕微點頭,大概是采聽了他的說法。隨即文鱗又說道:“最后一個問題?!?/br> 溫鵠開始偷偷磨牙。 “既然先帝有這樣多的皇子,為何輪到朕來繼承基業?!蔽镊[前傾身體,撐著下頜,“難道各個皇子都身染怪疾,就像朕的皇叔那樣無力身承大統嗎?!保ㄎ尿祝何覄衲阈∽娱]嘴。) 溫鵠強笑:“……當然是因為陛下性行淑均……“ 文鱗揮手:“謝謝,朕疲倦了,溫內使也請回去早些休息?!?/br> 決定忠誠皇帝一生的溫鵠稍微改變了一點想法。他作為上傳下達的內使,從來都只忠于皇帝這個位置,不論其上端坐的是暴君還是癡兒。他退出門后,手掂量著腰間的銀香球,思索著如果,如果皇三子活到了現在,是不是能比這樣的傻小子更沉穩,更明達,更慧識……可惜沒有如果二字?;嗜拥氖侵荒鼙宦裨谠诘哿曛?,即使他曾經身為尊貴的太子。因為他企圖起兵謀逆,弒殺君父。他和亂軍一起被射殺于宮墻之內,戰火沒有進一步延燒到京畿,是不幸中的萬幸。 雖然皇三子,也就是故太子,在幾乎所有人的記憶中都是溫柔遲緩的一個人,但大雪覆壓之下,什么都有可能發生。溫鵠冷冷回首看了一眼窗頁上所映著的新帝的影子。 希望這傻小子在這深宮之中別變了性格。溫內使給出自己不太誠摯的祝愿。 他的唇舌離開她水漣漣的后頸。亦渠低著頭,掬一把水澆在后背。她沒有回頭,悠悠說:“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累了,這么貼心?!?/br> 佛保從后抱住她,手掌拊水為她擦洗前胸。他兩指在她心口寫出破碎的濕痕,柔柔地發癢,引得她笑:“在寫什么鳥文。我說過,你不許識字,難道你偷偷學了?!?/br> 佛保不言語,微笑著將她心口的濕痕抹走。 “學了也沒什么。怕你學字,就是怕你將我的樁樁件件惡行公之于世?!彼罩终?,指尖循著他寬大掌心中的掌脈緩緩滑動,“如今我已經不能自保,哪還管你會不會泄密。不過是早死與晚死的區別?!?/br> 他厚重的呼吸在她背后停滯片刻。 亦渠仰頭看他,不緊不慢的語氣:“佛保,我死了,給我陪葬?!?/br> 他也盯著她,不假思索,對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亦渠一愣,隨即擺擺手,哧笑道:“折煞我了。真不知道我哪點讓你這樣愚忠?!彼剡^身去,靠在他懷里,許是安慰他:“放心,我沒那么容易死。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是非常經典的一句中原俗語,記好了?!?/br> 他點點頭,不著痕跡地將她抱緊,額頭抵在她后頸上。 佛保承載了她的許多記憶。亦渠在床笫間,醒夢間,跟他說過許多不會被記載下來的故事。從這些塵封的往事中,佛保很難評判她是個好人還是個禍害。她有過朝氣蓬勃的年紀,也有任俠好勇的少年,從地上撿起過先帝擲斷的玉筆,也長伏在雪中的冰冷大坪上等待召喚。她有過恐懼,厭惡和憤怒,也有過愛。只不過她的愛長久地牽寄在一個死人身上。黃泥銷骨,她的目光卻永遠盯著虛空中的那張溫暾面孔。 想到此處,佛保的喉嚨掙扎著想發出些什么聲音,卻只有模糊的嗚咽。他不甘。 “佛保,哼哼什么。難道你哭了?”她拽拽他的濕發,“我應承你,等到除夕之后,教你寫字。到時候,隨你怎么寫些妄誕之言,都可以?!?/br> 佛保唔嗯兩聲,擠出模糊的笑音。如果能寫字——他想寫她的故事。當然得在時過境遷,世上已經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時候。亦渠也向他說過,沒有史官會記敘她的故事,因為她在君王將相的字行間顯得有些尷尬。佛保半懂不懂,但他想寫下她所有的故事。他囿于半截舌頭的困局,無法向任何人傾訴,也導致她的故事在他心里來來回回刷洗,變得越來越清晰。如果有機會,他會從她的家鄉開始寫起,一支筆跌宕起伏寫至她的平靜晚年。到那時,亦渠一定帶著佛保前往了南方,因為他聽說許多大臣養老都會往南去(亦梁:未必,也可能是被貶)。佛保到那時,肯定也把中原文字學透了,寫起字來不會打顫。寫她的名字也不會有任何猶疑。 “佛保,怎么又開始傻樂了?!彼嗣念^頂,無奈道,“不會是病了吧。洗完了快些出去?!?/br> 她不知道。他低著頭,開始第無數次回味她的往事。她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