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赴京(一)
過了正月以后,大地逐漸回暖,縱有略寒之意,也不再同之前一樣難受了。驚蟄既至,農家開始為春耕忙碌,梅靜宣的小屋中,自然只剩劉熙孤身一人寂寞守候。 一日午前,外頭開始飄起小雨,劉熙獨坐書房,卻讀不下眼前任何一卷她本就十分感興趣的書冊,便只好在屋內到處轉轉。她悠悠地來回走在這不大的天地間,甚至角落積了幾日的灰塵,也因為她的腳步重新飛揚起來。 劉熙踱步到梅靜宣的書案前,上頭雜亂堆放的紙張此刻正被外頭的風吹得沙沙作響,竹簡木片看著也有些搖搖欲墜。她趕緊繞到旁邊將之扶正,然有不少東西還是因為她的觸碰,從邊緣滑落下來。 劉熙彎腰跪地,將這些物品一一拾起,攤開的卷軸印入眼簾,又讓她的動作不自覺慢了三分。 上頭寫了不少字,不過驚鴻一瞥,也能看出那是隱士寫的詩句??蓜⑽鯇嵲跊]膽再繼續看下去,便趕緊把東西都撿了撿,心虛地出了書房。 不想才走了沒幾步,她便迎頭撞上了梅靜宣。低著頭沒看路的人,一頭栽進對面人的胸懷,甚至額頭還敲上對方的下頷。只聽隱士頓時倒吸了口氣,還后退一步,可她仍是穩穩地將身形不穩的劉熙給攬了住。 「怎么如此慌忙的樣子?」隱士一手摸著自己的下巴,一手扶著劉熙的肩膀,拉開兩人的距離,藉此看看對方的額頭。只一眼,梅靜宣就笑了出來。 劉熙見她笑里玩味,連忙抬手摀住自己的額頭。 「很、很紅嗎?」 「嗯,紅了一大片?!共耪f著,梅靜宣又一次泛起笑意,惹得劉熙以為自己額頭是被撞凹了才讓對方反應這么大。 梅靜宣探頭看進書房,見自己本來雜亂不堪的桌面變得整齊,下意識道:「你幫我整理了?」 劉熙嚇了一跳,思緒千回百轉,不知該不該將自己擅自動了隱士私物的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過她的身體卻比腦子快,顫顫地點了頭。 然而梅靜宣看來不怎么在意,還說:「有任何想看的書冊儘管拿?!菇又檬痔鎰⑽跞嗔巳囝~頭,「剛才撞得挺用力,希望不會瘀血……」 劉熙對對方突來關照之舉感到受寵若驚,只呆愣在原地,乖乖讓她擺弄自己的傷處。 雙方一時無話。 雨還在窗外淅淅瀝瀝地落,且有越漸變大的趨勢。 「好了……我怕揉太大力反倒出血?!姑缝o宣說著,停下了動作。 劉熙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甚至隱士的手還扶在自己的脖子后方,生怕她太過后仰會倒下去似的。一股羞恥感伴隨著這樣的認知浮了上來。 「看來今日工作就到此了?!姑缝o宣沒發現劉熙潮紅的耳尖,只自顧自望著外頭的雨勢嘆道。 「這、這天氣還涼著呢,您可先別把厚被子收了,以免晚上睡覺著涼?!箘⑽跽驹陔[士身旁,同她一起站到廊簷下看雨。 「我把這話原句奉還?!?/br> 劉熙的身子靠得有些近,讓梅靜宣無法看到對方的表情,不過輕輕一聲不服氣的鼻音倒是在雨聲的襯托下,清楚傳到梅靜宣的耳里,讓她不禁覺得好笑。 身旁的這人,較之自己年幼三歲、身高也只到自己的鼻尖,偶爾還會流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傲氣……梅靜宣想了想,果然還是覺得,若是將這樣的人放到京城,怕是炙手可熱、人人爭相想結交的青年才俊。 「今日看了些什么呢?」梅靜宣揚著嘴角,主動問起讀書的事。 「呃!」 本來還挺著身一起看雨的人,聽了這話后居然有些縮起了身子。 這副說不了謊卻又不善于掩飾的模樣……梅靜宣終于忍不住在心里大笑起來,表面上還是故作嚴肅姿態,苛責了句:「那么,晚些時候得補回來呢?!?/br> 「好的……」 劉熙心里有苦,卻不敢道出。 隨著天色漸暗,雨勢開始緩和下來 劉熙趴在窗邊,因著冷風吹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趕緊掩住口鼻,將身子低了下去,就怕這邊的動靜會引來外頭兩人的注意。 還好薄薄的雨幕幫助了劉熙,還在談話的兩人并未被影響到。 那名劉熙不認識的女子是在稍早前雨勢剛變小時來到的,梅靜宣聽到她在外頭的喊聲,面上并不驚訝,只是她擔憂的心情展現在著急走向外面的腳步上,使得劉熙不得不「提防」這位不知從何而來的女子。 已經趴在窗上看了許久,劉熙從兩人肢體動作看出隱士邀請對方入內的意圖,卻不知為何被婉拒了。兩人僅是移步到稍有遮蔽的簷廊底下,悄聲聊天。 細雨不只讓她們沒注意到劉熙這位偷窺者,也讓劉熙聽不見她們的聲音,只能獨自在這一頭乾著急。 隱士的表情是多么柔和、多么放松呀,儘管是已經與她相處好幾個月的劉熙都不常見對方這一號表情。她急得開始跺腳,卻又在意識到自己尚有腳傷時,停下動作。 這女子究竟是誰? 可即便自己再好奇,又要處在什么立場上向隱士問出口呢? 劉熙突然有些懊惱,當初竟然沒有想到向梅家兩個孩子打探一下梅靜宣的交友圈……腦中盡是梅靜宣那幾位友人和她憶當年時說的話。 「大家以前就愛和靜宣一塊兒玩?!?/br> 「或許是被她那般超乎年齡的沉穩吸引了……」 「就連靜靜看書時也總愛靠著她?!?/br> 安賢魏與容衛當時聊得開心,劉熙只記得自己亦是好奇地專心聆聽,印象中……還有隱士無言地坐在一旁、微微浮著紅暈的臉蛋。 現在想起,果然還是覺得十分可愛啊。 回味著當時害羞的隱士,劉熙壓抑不住揚起的嘴角,可天不遂人愿,雨聲竟是無法掩蓋住對面兩人的笑語,逕自傳遞了過來,把劉熙才剛飛揚起來的心情,狠狠地打趴在地。 于是,當梅靜宣拿著東西走進來時,見到的便是劉熙可說得上是哀怨的神情。 隱士禁不住笑了出來,「怎突然低落了起來?發生什么事了?」 還說呢……劉熙再怎么埋怨也沒有立場向對方宣洩,心中的不滿只能盡可能往肚子里吞回去。 她扭過頭,輕哼了聲,視線就被隱士拿在手上的布袋吸引了去。 梅靜宣注意到她的目光,便打開袋子朝她走去,邊說:「剛才鄰里在田里說了要分我一些家里自製的東西,可后來下雨了,我便沒和他們去拿,不想雨小了點后他們竟親自幫我送了過來?!?/br> 劉熙一聽,瞬間愣了住。 梅靜宣沒注意到身旁人的愣神,又自顧自道:「真是麻煩他們了,自從獨自搬到這兒來住以后,此地居民便生怕我哪兒遭罪似的,總盡心盡力幫助我、關照我……無奈我卻無法等價報答他們?!?/br> 劉熙聽了這話,心頓時像被一把刀劃了道口,疼得不行,喉嚨也乾啞得沒法說出任何話,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在聽到隱士這般獨白以后,該如何回應。 一道驚雷落下,宛若在天空撕出一條裂縫,接著雨又一次傾盆倒下。 梅靜宣似乎又說了什么,抖掉身上的水珠,劉熙順著她的動作看去,只見對方身上的衣服有許多修補之處,大塊大塊被雨水浸濕的地方,還有跪在田里忙活時沾附上的泥土。 劉熙突然想到,京城里所有的權貴、朝臣,包括君主,肯定沒有想過毅然決然罷官返鄉的梅靜宣,如今過的是何種生活,也絕對不曾想過,過著如此生活的梅靜宣,心中又會有何種念想。 這些無知、無情的人當中,同樣包括劉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