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蕭蘭茝
華林的風不大,被樹擋住了大半。 哪怕都快要密不透風,可這地方仍是不熱。 人說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賀勤在此處歷經了寒盡夏至,春花盛開、秋葉飄零。 山里的生活的確略顯乏味,可倒也樸實舒心。 蕭蘭茝的茶早涼透了,他望著面目全非的華林不禁感嘆物是人非。 「以前那片華草園還在嗎?」蕭蘭茝問道。 賀勤搖搖頭,「在哪我忘了?!?/br> 蕭蘭茝不可置信:「這都忘了?」 賀勤有些難以適應。 他失憶這件事,一直都是得到許多寬容的。 姜賾悟不追究,梁思程不責怪,忘了就忘了,傻了就傻了。 可這蕭蘭茝,三句不離那如同怪罪般的質疑。長得挺好看的一個人,怎么就這么刻薄呢? 他又不是自愿失憶的。 蕭蘭茝翩翩站起身,「我帶你去?!顾纯蜑橹?。 就這蕭蘭茝這刻薄性子,也難怪偷他貨的都得死??赡阋f他刻薄,這人脾氣似乎又挺好。 蕭蘭茝走起路來如騰云駕霧,他走在前頭,繞到了屋子后頭,又往后山走。 「蕭……蕭總慢一點!」 「體力真差?!故捥m茝停了下來?!改闱?,那片以前全是你的。怎么忘了呢?」 賀勤停下腳步,往他指著的那片荒草看了過去。 昔日繁盛早已不見。 賀勤一臉茫然,蕭蘭茝見了只嘆了口氣:「可惜?!顾?。 隨后又往前走。爬了好一陣子,總算到了。 那園子微微傾斜,全是雜草枯枝。 「華草以前就種在這里,我來過幾次。這里設備不行?!故捥m茝道,「可后來九爺就說不種了。我尋思這利潤這么好的東西怎么就不要了?才發現其實九爺并不缺錢?!?/br> 「蕭總難道缺嗎?」賀勤問道。 「物質而言自然不缺。但錢這東西一旦少了,很多事情就無法推進。我所謂九爺不缺,是指,他根本無心爭奪許多事情。他僅是想過個田園小日子,無憂無慮,有個收入,不至于被人看輕欺負就足夠?!故捥m茝道,「可我不一樣。我需要錢。那如同我的保命神牌一樣?!?/br> 有錢能使鬼推磨。多脫俗的人才會說自己不需要錢? 談錢僅是身外物,太矯情了。 「安身立命,安分守己??珊推饺兆邮且脳l件交換的?!故捥m茝微微一笑,陽光從他身后打來,他高大的身子遮住了大半光線,賀勤身上被他大片陰影籠罩,蕭蘭茝背著光,一雙眼睛卻亮的不可思議,他道:「你怎么想?」 「咦?」 他輕柔的問句有些危險,賀勤答不上話。 「你要是九爺,會怎么想?分明知道華草能帶來的除了錢,還有更多更多,比如庇護,比如任何能避免華林一事的條件。要是九爺搞大了華草,也許姜成民不敢輕舉妄動,若不突然喊停,也許鞏云或陳春恆不會產生異心或野心,畢竟九爺做生意講誠信講公道,大家喜歡跟他談。他分明知道華草能變成一塊盾,能成為籠罩華林的保護傘,只要他持續供貨,做大了,就沒人會說什么,雖然是雙面刃,但九爺覺得拿得起?!绻闶墙懳?,真的會因為心愛的寶貝蛋幾句話就停產了嗎?」 賀勤只感覺寒意爬上心頭。 他試圖冷靜,試圖梳理這個問題。 蕭蘭茝異常耐心,他直勾勾盯著他,似要將他看穿。 「我……我會停?!沽季?,賀勤答道。 遠處的風穿過荒草堆,沙沙幾聲,迎面而至。 蕭蘭茝的回答,在幾個不深不淺的呼吸過后,從他嘴里傾出,「為何?」 「因為,哪怕九爺拿得起華草這武器,姜成民的厭惡依舊存在,他還是會想盡辦法……哪怕也許九爺做大以后姜成民奈何不了他,可九爺要想能好好過日子仍是必須剷除姜成民。對于那時候的九爺而言,他是絕對不可能想那么做的。后來的是他身不由己,可那之前的他,不可能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去傷害任何人。那對他而言過于痛苦,而且在那樣冤冤相報的過程之中,只會傷害更多人,損失更多東西,樹立一個敵人,就會有更多敵人。所以……哪怕知道可能會有危險,仍是無愧于心?!?/br> 「天真?!故捥m茝笑道,隨后點了根菸?;鸸庖凰?,照亮了他眼底的笑意:「多動動腦子吧。好比以前的你怎么做,現在又會怎么想之類的。多想想。大家都不怪罪你忘了,可你自己呢?心安理得嗎?」 「……」 「人是過去疊起來的,現在是歷史堆積而成。你不能忘。拼死也得記起來??赡芤驗槲彝ο矚g姜賾悟的為人,也可能他是我這種人為數不多的朋友,所以我深知他對你的感情有多深。當年華林一事,正巧發生在我不在國內的時候,夜里我接了電話,火速調派了人馬過來,這里卻早一片焦黑。隨后九爺便失蹤了?!故捥m茝道。 他沒說九爺死了。 「你知道他活著?」 「我相信他活著。當年華林尸體成山,全是黑呼呼的,燒得骨頭都酥了似的,尸體一碰就碎。那時姜成民已經接手了,九爺生死未卜,雖我一向沒什么耐性,但也知道,我必須維持現狀,以后姜賾悟若回來,才不會有那么多近鄉情怯。他適應的越快,一切就能越順利?!顾榱丝谳?,「雖然我沒跟他提過這些就是了。但他讓我賠了不少,我也真的有點生氣?!?/br> 這人脾氣古怪,賀勤不好接話。 善惡難辨,蕭蘭茝似乎亦正亦邪。應付起來,是肯定要比那范良棘手多了。 「我很期待看見小賀爺回來的那天?!故捥m茝笑道,「現在的你也沒有不好,可你自己知道的吧?」 賀勤沒來得及答話。 「你終究不是你?!?/br> 哪怕九爺說了再多他還是他,哪怕一次又一次,姜賾悟都反覆證明了哪怕他忘了,依舊愛他。 可賀勤的確知道。 他自己十分明白,過去就是橫在那里。 現在的自己,并不完整。 姜賾悟能包容,能寬容,能一如既往愛他??勺约翰恍?。 這件事被他一再逃避,卻被蕭蘭茝輕易點破了。 賀勤沒來由有些生氣。 「蕭總真是有興致,都關心到我身上來了?!?/br> 蕭蘭茝仍是好脾氣,「我剛說了,我沒什么耐心。我不是姜賾悟也不是范良?!?/br> 賀勤沒聽懂。 「瞧?現在居然笨得連這句話都無法領會?!故捥m茝挑起眉,「姜賾悟出了名的風雅,琴棋書畫,茶道花道香道,凡是修身養性風雅的事情他都略懂,更是寫得一手好字。那樣的人有耐心,好脾氣,擅謀略。而且他愛你,自然在你身上會有很多盲區。而范良,他思緒敏捷,在他手上哪怕天資聰穎,亦或愚笨至極,都能變成他的棋子。拿得一手爛牌也能笑到最后的那類人。所以你笨不笨在計畫里對他而言都不礙事?!?/br> 「但我不一樣。時間亦同等于金錢。浪費多少時間便消磨多少錢。我問你,鞏云好對付嗎?」 賀勤搖搖頭,「當然不好對付?!?/br> 「要除掉鞏云,肯定不只兩三年時間。蘇惠全是完美的殺手,讓他殺誰都能處理,我的寶貝方寧亦然。且方寧善于斡旋談判,也擅長組織人員調派任務,若要剷除鞏云旁支,他的能力肯定會起到很大作用。我就不用說了,關鍵至極。你看看,這事件里面所有關聯人,難道不是只有你沒半點用處嗎?若不是九爺的情人,我甚至不能明白你存在的必要?!?/br> 他說的很直白,卻字字珠璣。 「在我看來,現在的你只會扯后腿。我并不是那種很偉大的情cao覺得自己應該要扮黑臉點醒你我才這么說的。我非常沒耐性,一想到以后不管商量什么計畫都得帶上一個失憶笨瓜提升失敗率,我就很煩躁?!故捥m茝滅了菸,「可又不可能剔除你?!?/br> 「……」賀勤無話反駁。 「最好的辦法就是你儘快想起來了。失憶之前的你,雖想法不及范良周全,可智商絕對不比范良低。雖然我不明白腦結構怎么樣,也不曉得為何你失憶會如同失能,可到底腦損過,太為難也有點刻薄?!?/br> 你也知道自己刻???! 「我畢竟不是跟你戀愛的人,當然不可能對你多么寬容。以往一個眼神都能心領神會的人,現在說起話都費事,每個單字都得解釋意思,我又不是字典。既然是合作伙伴,我希望你能振作一點,別他媽扯后腿?!?/br> 賀勤實在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哪怕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一句。 蕭蘭茝這么大費周章跑來,就為了數落他,賀勤其實挺感謝的。 這些話如同當頭棒喝,若沒人告訴他,也許賀勤就真的一直這么抱著可有可無的鴕鳥心態。 「不過,也是看在你有救我才這么告訴你的?!故捥m茝又道,「要是你剛才回答的是,會讓九爺繼續生產華草,那你就真的是智障了。為了短暫安寧冒險犯難,根本是斷鶴續鳧,本末倒置?!?/br> 賀勤只感覺腦干生疼。 何謂伴君如伴虎,賀勤算是領略到了。 好不容易請走蕭蘭茝那大佛以后,賀勤又重新回到了方才那潰敗的園子里。 蕭蘭茝的話彷彿隨著風聲在耳邊回盪。 賀勤靜下了心,開始思考若是現在的自己,會把名單藏在哪里? 肯定是一個既隱密,又有故事性的地方吧? 才不會久了就忘了。 如同設密碼一樣,那串數字肯定跟自己有什么淵源,要不然人的腦袋很容易遺忘。 遺忘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賀勤找了顆平整的石頭坐了下來,涼風徐徐。他在西門住了四五年了,卻一次也沒想過上來這里。 這個地方早面目全非,量自己想像力再豐富,也沒能產生任何一點點似曾相似的感覺。 太蕭條了。 迎面而來的氣味,是土壤微濕,沁濕乾草,隨后又曬了太陽過后的味道。 難以言喻,但賀勤知道那個味道。 下過雨后好些日子,石頭縫里搬開都仍是這個氣味。 大石子一搬開,地下全是蚯蚓。 蚯蚓不曉得會不會吃紙?為什么想到這種事? 『吃。蚯蚓吃紙,任何紙都吃。蚯蚓堆肥就是用紙,越粗糙的紙吃的越快?!?/br> 姜賾悟。是姜賾悟告訴他的。 賀勤頭又開始痛了起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蚯蚓吃塑膠嗎?』 『沒東西吃的時候也會?!?/br> 在華林的蚯蚓不可能沒東西吃。賀勤想,對,他這么想。 這里肥沃的土地不會讓蚯蚓委屈的。 他埋在哪里? 頭越來越痛。他想不起來。 白色的衣服都被弄臟了,是制服。胸口繡著?;?。 那所學校就在山下,沒多遠,騎腳踏車很快就會到了。 『我埋在這里,因為……』賀勤想起來了。 他埋在那里,因為,姜賾悟第一次抱他就是在那里。那片菸草園,地底下有個灑水系統,管線曾壞了一次,修改過一次,有個管子廢棄了,裝在塑膠密封袋里,捲成了一捲,就插在那截管子里,上頭……上頭他填了土。 埋完他拍拍手上塵土,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