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絕色 第78節
“8月26日,我又學會一樣新的!” …… “9月20日,這是最后一盒速凍食品啦!顧清淮,好好吃飯!吃飽飽才有力氣干活!” 他甚至能透過那些花里胡哨的小便簽,想象她說話的軟糯音調,和笑得彎彎的眼睛。 “這個傻子?!?/br> 空氣寂靜,沒有回音。 顧清淮眼睛發紅,蹲在冰箱邊上,聲音喑啞。 他關上冰箱門,不忍再看一眼。 鐘意離開一個月,他第一次走到鐘意的房間門口。 輕輕推開,水果的清甜香氣,完完整整留在這片空氣中。 窗戶已經落了灰塵。 曾經她用指尖在玻璃窗劃過、寫下的那行字顯現出來。 “鐘意知我意,吹夢到……” 總是空著他的名字,在海邊的時候也是這樣。 這個傻子,其實想寫的只是最后的那兩個字吧。 顧清淮伸手,修長手指輕輕落在冰冷的玻璃上,輕輕一筆一劃,落上自己名字,補全她心意。 他已經開始服用艾滋病阻斷藥物,副作用正在一點一點侵蝕他的意識和身體。 他身體蜷縮,身體里每個零件每寸骨骼都正在被敲斷碾碎重塑。 他頭腦昏沉,卻能清晰感知每一分痛苦來自哪里。 窗簾拉上,暗無天日,陪著他的只有一只南博萬。 恍惚之間,好像聽見她說話,睜開眼睛一片虛無。 他開始疼得整晚整晚睡不著。 閉上眼睛,全是鐘意。 第41章 上天啊 你是不是在偷偷看笑話 明知我還沒能力保護她 讓我們相遇啊 上天啊 她最近是否不再失眠啦 愿世間溫情化作一縷風 代替我擁抱她 以后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顧她 我不在她身旁你不能欺負她 別再讓人走進她心里 最后卻又離開她 因為我不愿再看她流淚啦 ——《阿拉斯加海灣》 那些半夢半醒的時刻,那些痛苦難熬的深夜。 顧清淮能清晰感知時間一分一秒劃過,每一秒都有更為清晰的疼痛從四肢百骸傳來。 他開始頻繁夢見過去,夢見mama。 深山之中的木頭房子,往外看去滿目皆翠群山綿延,山路盡頭不知在何處。 他一身警服冷淡肅穆,坐在老家門口的石板凳上,懷里是那只尚未老死的貓咪。 “顧清淮,你長大以后想做什么?”聽見聲音,他驀地抬眼往山下看去,眼圈慢慢紅了。 從山下走來的mama背上是筐子,盛著和他一起采摘的清明草。 那個時候,mama尚且沒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笑起來眼睛溫柔又明亮。 身側男孩五六歲的樣子,低聲說:“我也不知道?!?/br> mama:“當警察吧,mama喜歡警察?!?/br> 男孩沒說話,垂著頭,小聲問:“當警察就可以把壞人都抓起來嗎?可以把說我沒有爸爸的小朋友都抓起來嗎?” 裴婉卿笑著揉他腦袋:“誰說你沒有爸爸了?你爸爸在很遠的地方,總有一天會來接我們回家?!?/br> 可當那年幼孩童經過自己身邊走進屋子,顧清淮看見裴婉卿長久靜默下來。 她的眼睛看向茫茫大山,似乎在等什么,卻總也等不到。 顧清淮坐在石凳上,怔怔看著母親方向。 那在槍林彈雨一線沖鋒陷陣的緝毒警察,此刻不過是個失去mama太久的小男孩。 mama去世后,似乎是不想讓他擔心,一次都沒有讓他夢見她。 即使是在夢里,顧清淮也清醒知道這是夢,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想要再看看mama。 他終究是沒有忍住,走過去,聲音干澀而沙啞,喊了一聲“mama”。 裴婉卿轉過頭,可就在這一秒,眼前一切陡然消失。 耳邊有咳血的聲音,痛苦、嘶啞、奄奄一息,他快步走進屋子里。 十二歲的自己顯然已經被嚇到,眼睛通紅卻不敢哭:“mama你怎么了?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血?mama……” 顧清淮垂在身側的修長手指緊緊攥起,抬眼去看床上那道瘦得不成樣子的人影:“顧清淮,如果有一天mama不在了,不準哭,走出大山,不要回來?!?/br> 單薄少年衣衫洗得發白發舊,手背無措抹過眼睛:“那你怎么辦?” 裴婉卿臉上全是淚,手很輕很輕落在他的腦袋上,是她不曾變過的溫柔語調:“mama會一直看著你?!?/br> 白血病晚期,是白血病晚期。 蒼白日光從木頭縫隙仁慈地散進幾縷,照著上下翻飛的細微浮沉。 顧清淮站在房子中間,空氣里都是腐敗的味道,入目之處一片破敗,兒時mama親手幫他做的木頭書桌已經坍塌腐朽,上面搭著他沒寫完的半張試卷。 他看著那奄奄一息的人,喉嚨發緊,輕聲開口:“媽,我穿這身衣服好看嗎?!?/br> 顧清淮一身警服,警襯領口彎折出鋒利的弧度,領花肩章無一不嚴肅,六位數字的警號熠熠生輝,折射著屋子里的唯一一點光亮。 二十五歲的顧清淮,在夢里終于得償所愿,站到沒有機會看他長大的母親面前。 “讀了警校,七年禁毒學,畢業后入警,在禁毒支隊?!?/br> “可是mama,我可能快要死了?!?/br> “死后,可以見到您嗎?!?/br> 被艾滋病毒販的針扎,他沒有告訴身邊任何人。 此時在夢里,顧清淮站在母親面前,終于可以像個有所倚仗的孩子,說出所有恐懼。 病床上的母親白血病晚期,開始不間斷地嘔血咳血。 她的面色蒼白,好像什么都聽不見,閉上的眼睛有淚。 顧清淮想說mama不要走,想告訴那個驚慌失措的小孩子不要害怕,可當他走近,一切倏然消失。 他站在走過無數次的那條山路上,看單薄的少年背著病重的母親。 “不要去治了,去了人家大醫院也不會收了……” “你一個小孩子,你去不了的,快帶著你mama回家吧!” “你有錢嗎?沒有錢人家不給你治病的?!?/br> “好孩子,留著錢,不要亂花,你以后的路還長著呢……” 少年人骨骼初成,肩背尚且單薄,下過雨的山路泥濘不堪,無數次險些滑倒,像海上被狂風快要掀翻的小船。 顧清淮伸手去扶,指尖似乎透明,碰到一片虛無,卻無意間對上少年強忍眼淚的眼睛。 “顧清淮,給mama唱首歌吧?!?/br> “唱什么歌?!?/br> “就便衣警察那首?!?/br> 少年哽咽著開口,每一次發出聲音,酸澀便深重一分,他忍眼淚忍到眼睛通紅。 他聽到母親柔聲說:“你終于來接我了,我等了你一輩子?!?/br> 話音剛落,母親搭在他肩上的手永永遠遠垂下來。 暴雨雷鳴,全世界轟然倒塌,他低聲喃喃:“媽,我還沒唱完呢……” 顧清淮深深看著少年背上永遠閉上眼睛的母親。 他看見天色轉換太陽東升西落,看見朗月懸掛山巔從月牙變圓再變回月牙,看見枯枝抽出嫩芽北風一來又變回枯枝。 他看見走向學校的自己,書包里再也沒有母親準備的飯菜。 他跟著衣衫單薄的少年被風吹透襯衫,又回到那所貧困山區學校。 趙晚秋站在講臺宣讀成績:“顧清淮,全校第一,繼續保持!” 少年把成績單塞回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