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絕色 第58節
他自己一個人長大,疏于表達也不用表達,直接長成現在這刀槍不入的冷淡樣子。所以現在,他難得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去看南博萬,靜靜等待電話那邊沒心沒肺的小姑娘說點什么。 顧清淮同樣也不知道,電話那邊的小姑娘傻乎乎地齜著小白牙樂,她把這句話來來回回在心里好幾遍,捕捉他也有些想她的蛛絲馬跡。 在他好聽的聲線里,在他清淺的呼吸里,她覺得自己輕盈得像只蝴蝶,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飛回顧清淮身邊,看看笑起來的他是什么樣子,看看他正在看的那片櫻花。 她坐在那堅硬的一米二的床板上,心早就已經和軟成一片。 手臂環著膝蓋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鐘意笑眼彎彎道:“我知道啦?!?/br> - 人間四月天。 顧清淮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忙,南博萬被他臨時托給趙老師照顧,人直接以市局為家。 從去年冬天到現在,他們是緝毒警察,是酒吧服務生,潛伏在曖昧光線深處伺機而動,五個多月一百多個日日夜夜,德清街酒吧販毒案背后的販毒脈絡慢慢清晰。 毒梟不是一個,是三個,分別在西南、東南、東北。 西南是從境外走私,東北和東南則是自己制毒的武裝販毒團伙。 5月29日上午9時,飛機于清遠起飛,于下午一點于西南某省會機場降落。 同行的同事湊過來:“小裴,你家就是這兒的吧?!?/br> 顧清淮看向窗外,天空低得觸手可及,入目遠山含翠。 他淡淡應了聲:“不在省會,在山區?!?/br> 西南某局配合此次行動的禁毒支隊隊長秦釗已經等在機場外。 本來不用他來接的,但是這次來的人是他的小輩,也是他的老相識。 那么多的人,他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黑衣的顧清淮。 那一刻,他甚至有種自己已故的戰友活著走向自己的錯覺。 冷冽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微微向下的嘴角,甚至是走路生風的樣子,都分毫不差。 除了那雙天生顏色偏淺的眼睛。 怎么會有不相關的兩個人像成這樣? 可等他越走越近,秦釗仿佛又看見十幾年前那場掃毒行動中、奄奄一息渾身是血的少年。穿過長長的時空隧道,少年臉部輪廓變得堅毅,眉眼有更冷然的輪廓,身上不再是傷,而是一身清寒一身功勛。 秦釗去看自己身邊的同事,同事轉過頭來表情比他更加震驚。 “秦隊,你說有沒有可能,小顧犧牲前,背著我們偷偷生了個兒子?你當警察這么多年,見過長得這么像的兩個人嗎?” 秦釗沉默,這事兒誰也不敢亂講。 顧長生是臥底任務結束之后犧牲的。 那年禁毒形勢嚴峻,在端了幾個販毒制毒窩點后,他的人頭被毒梟懸賞五十萬。 就算有妻子有孩子,以他的反偵察意識,悄悄藏起來保護好,也不是沒有可能。 只是,說話要講證據。 秦釗這樣想著,顧清淮已經走到他的面前。 英俊高大的年輕警官微微頷首:“秦警官?!?/br> 秦釗像是看見自己的警校同窗、曾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兄弟,心中百感交集。 他笑著對顧清淮說:“當年我嫌棄你未滿十八,現在你長大了,我們可以一起執行任務了?!?/br> 那語氣里,滿滿長輩看待小輩的欣慰,甚至有種“與有榮焉”的老父親一般的感慨。 顧清淮輕輕揚眉,目光冷而靜:“我的榮幸?!?/br> 那天深夜,故鄉的土地,萬籟俱寂,來不及細看,也不能細看。 顧清淮手里的槍已經拉栓上膛,冷白手指和托起的槍形成鮮明對比,那雙不帶情緒的眼專注冷漠,深處是少年的風發意氣。 鐘意睡得香甜,隱隱聽見什么聲音。 打雷了?噼里啪啦的。不管了,翻個身,繼續睡。 天還暗著,上學的孩子已經起床,背著書包走向學校。 山路太難走,路又太遠,翻過一座山還有一座,只能天不亮就起床。 他并不知道昨天夜里這座山里發生了什么,太陽照常升起。 路邊有一身黑衣的叔叔,神色冷峻皮膚冷白,嚇了他一跳。 “車在山下,捎你一程?!彼谒e愕的視線里輕聲開口。 熬過夜的嗓音低沉微啞,但是是好聽的。 小男孩還是害怕,怕被抓去賣器官。 他難得笑,亮出警官證給他看:“警察?!?/br> 禁欲至極的寸照,照片里的人一身警服,寫著:顧清淮,清遠市公安局,下面是六位數警號。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我長大以后也要當警察!” 顧清淮目光柔和,語氣認真而鄭重:“好啊,未來的共和國警官?!?/br> - 毒梟緝拿歸案,販毒窩點被整個端掉,顧清淮的飛機在翌日上午。 秦釗:“你生日的時候就已經回清遠了,提前祝你生日快樂?!?/br> 顧清淮輕輕揚眉:“謝謝秦叔叔?!?/br>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的生日,是母親的忌日。 他從未為此感到難過,他想,母親是撐到能陪他的最后一刻,想看他吃完長壽面再走。 天氣陰沉,山里的空氣都是潮濕的。 顧清淮買了花,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洋桔梗,沿著那條少年顧清淮走過的路,一步一步上山。 原來少年時期怎么走都走不完的山路,其實也就這么長。 是他那個時候太小,才會覺得沒有盡頭。 母親裴婉卿之墓。 顧清淮看到鐘意前幾天拍給他的那束花,認認真真綁了蝴蝶結絲帶。 花已經干枯,下面壓著小紙片,已經被露水打濕,字跡斑駁,上面一筆一劃寫著: “阿姨您好,冒昧來打擾您。 想要告訴您,顧清淮很好很好地長大啦。 很溫柔,很善良,還很好看,每年會給山里的孩子寄錢、寄書、寄衣服。 會收留無家可歸的狗狗,也會給萍水相逢的老人買飯,是個很好很好的大人。 就是經常會受傷……您要保佑他不要再受傷,一生順遂,平平安安?!?/br> 沒有署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誰。 顧清淮在墓碑旁邊半蹲下來,一點一點把墓碑擦干凈。 “媽,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在清遠市局禁毒支隊?!?/br> “我還是沒有找到爸爸?!辈恢浪钦l、在哪,是否活著。 顧清淮的目光和聲音都溫柔,就好像面前不是一座冰冷的墓碑,而是他的母親。 他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垂著,顯出令人心動的柔軟。 毒販眼里的尖兵利刃,同事眼里的緝毒機器,此刻不過是個跟mama說悄悄話的小男孩。 那張面無表情冷若霜雪的俊臉,每道線條都乖巧無害。 他輕聲道:“我遇到一個女孩子?!?/br> - 鐘意一行人的義診在五月底圓滿落下帷幕。 她滿心不舍,總覺得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最放心不下的,是那個mama得白血病的小男孩。 帶來給小朋友的書包文具還有一套,衣服來不及給他買新的、于是在書包夾層給他放了錢,書包里裝著的是家中需要常備的非處方藥,如果他感冒、發燒又或者腸胃不舒服沒有辦法看醫生,可以撐一撐。 山路崎嶇,她走了將近小時,終于走到小男孩的家里。 小男孩不在,她拉著mama的車子不在,他的mama也不在。 鐘意心里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在看到地面那暗紅的血色時目光一凝。 白血病晚期,嘔血都是尋常。 她坐在門口的木頭凳子上,從日落等到天黑,繁星滿天,月光終究有限。 時間越久,心里的不安越重,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呼吸聲都清晰,她默默為他祈求。 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只好祈求神明。 祈求他的mama沒事,祈求會有醫學奇跡,祈求他能如mama所愿好好長大走出大山。 鐘意聽見緩慢的腳步聲,連帶著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而除此之外,還有壓抑的哭聲。 小男孩拉著車子回來,每每想掉眼淚,就拼命咬住嘴唇,哽咽著大口喘氣。像是再也無法承受,他手里的車子放到一邊,蹲在再也不會有mama出現的家門口,大聲哭了出來。 山風吹過,鐘意渾身發冷,她的猜想變成現實。 她走到他身邊,輕輕拍拍他瘦弱的肩背,一下一下,最后什么都沒說,什么也說不出來。 聽見小男孩哭著說,我的飯還沒做熟……我還給她做了好吃的呢……她都沒有吃就走了…… 像是看到失去母親的少年顧清淮,也像是看到失去外婆的少女鐘意。 鐘意鼻音很重,聲音很輕:“你要一個人學著長大了?!?/br> 她想起顧清淮分享給她的那首歌《你要如何我們就如何》。 歌里唱著:“別哭,前面一定有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