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玉溫香 第4節
屋內角落里燃著石燭燈,價錢便宜又極耐用,就是煙太大。稱玉許是站得太近讓煙熏到,忍不住嗆咳起來,咳得臉蛋漲紅,淚從眼眶滾落。 “那時您摔在山下,就離我家祖墳不遠,我爹見到將您帶回家,誆騙您入贅了梁家。后來我爹去世,我們搬到虞城縣……您可恨我?” 村子里正就是稱玉的二叔老爺,自然樂意當這個見證人。 陳知璟無意再糾結前事,看了她眼,從袖里取出個帕子遞給她道:“不恨?!?/br> 稱玉盯著他的手,接過帕子沒動。 “你們暫且住這兒,待我回去請了媒下聘,至于婚期,既如此,你看定在年后如何,年前怕是來不及?!标愔Z思慮道。 梁稱玉抬起衣袖抹了抹淚,這樣粗鄙的動作陳知璟看不慣,男人下意識蹙起眉。 對面婦人將他態度看在眼里,順手帕子扔在一旁。 她腦子終于轉過彎來,這人既完全忘了自己,真就是完全為了宸哥兒來的,他怕是要搶走孩子,叫宸哥兒認祖歸宗。 她已死了一次,還有什么看不透,方才他說要娶自己,自己言辭鑿鑿說是為了哥兒,其實還是存了奢念。 但是面前這人,哪有半分周進寶的影子。他居高臨下地站在這屋中,好似多呆一會兒都能玷污了他的眼。 不若真就跟爹說的一樣,守著宸哥兒過日子,日子難過就難過些。 “大人,聘禮不用,我只有一事,宸哥兒雖是您的骨血,但是他如今姓梁,以后也姓梁。你要覺得不妥,此事便作罷?!绷悍Q玉抵著桌案道。 陳知璟臉色一沉,皺眉斥道:“胡鬧,這怎能兒戲?!?/br> 要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或者會親挑個孩子養在膝下,又或者納個妾室。 梁稱玉讓他責罵得猛地抬起頭瞪他,方要回嘴,又怕吵了宸哥兒示意他往外頭走了幾步,哄他站到門外。 她自己則站在屋內一手扶著門,一手叉腰道:“您跟我的婚書不作數,可大家都知道宸哥兒是我梁寡婦的遺腹子,我說與您不相干,您難不成還能搶走孩子?” 陳知璟一生何時見過像她這樣粗鄙的婦人,說話沒遮沒攔,絲毫不成體統。 梁稱玉說罷,也不管陳知璟如何想,她輕掩上門,推他下樓。 直把人推到院外,“啪”的一聲關上門。 他那貼身侍衛韓平在巷子里等他,見國公爺似讓人趕出來,慌得上前去迎。 “國公爺?”韓平不知陳知璟怎就對這賣傘娘子上了心,上次讓他來買了許多傘回去不說,今兒爺竟又親自跑來,還叫人攆出。 陳知璟面色如常,扶了扶額道:“回吧?!?/br> 他有些頭疼,他先前在虞城縣,只是失憶又不是失智,怎會跟這樣個婦人糾纏不清了。 陳知璟早早承爵,卻未受蔭庇做官,反走了科舉的路。 寶元十八年殿試一甲三名,進士及第,是先帝親封的探花郎,當年他大馬游街時,堪堪十九歲。 如今正和帝繼位,待這位內弟更是親厚,他三十還未至已身著紫袍,任禮部侍郎,正三品官。 男人內心不大看得上稱玉,但是這人只是固執迂腐,并不是半點心肝全無。先前不娶她也是為了她打算,既說了要娶,自不會信口雌黃。 只是他這婚事還是當由母親出面才名正言順。 翌日,陳知璟自禮部回來后去了劉氏的暮春居。 “三郎怎這個時候來了,可用過膳了,陪母親用些?!眲⑹险谌σ沃?,屋內的丫鬟正在布菜,見他來略詫異道。 屋內婆子忙上前將他身上的鶴氅掛起,陳知璟躬身行禮道:“母親,兒子有事要與您說?!?/br> 劉氏聞言看了眼身側的周嬤嬤,周嬤嬤心領神會,領著屋里丫鬟婆子都退下。 “三郎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劉氏正色道,“先坐下再說?!?/br> 她知道她這三郎性子,輕易不會這般。 陳知璟手扶著椅把,臉僵著道:“母親,這兩日兒子想起了些事,原我失蹤那四年已成過親,且還與對方生了個兒子,他們如今就在京師?!?/br> 劉氏聽得這話大驚,如何還坐得住,道:“竟有這事,是哪家的娘子?” “她原是虞城縣人,家中父母已經過世,是個孤女?!标愔Z道。 劉氏嘆了口氣:“倒是可憐,三郎何時將人接進府,也不好叫他們母子流落在外?!?/br> “正是為此事才來叨擾母親?!标愔Z道,“母親與昌平侯家的老夫人向來交好,還煩請母親出面,請她去幫我下了聘?!?/br> “三郎這意思是要娶她?”劉氏心中不愿,她家三郎就是天家郡主也娶得,怎能娶個鄉婦進門,“既生了子,納作貴妾便是?!?/br> “她曾救過兒子,兒子既與她拜過天地,當要娶她?!标愔Z淡淡道。 第五章 官家 劉氏無論究竟如何想,看陳知璟這般態度總不好再明著反對,只道:“我這兒暫且不論,此事還當要稟明你長姐才是?!?/br> 這話已是松了口。 她這三郎羽翼已豐,不說她做不了他的主,就是做的了,因他失蹤四年的緣故,也不忍多違了他心意。 至于她那長女,中宮陳皇后自小最是疼她這幼弟,所求無所不應。 不過沒等陳皇后召見,十一月十五日朝會后,正和帝身邊的盧崇貴卻私下喊住了陳知璟。 “陳大人,官家特意讓奴婢留您說話,他在垂拱殿等著您呢?!北R崇貴道,“您隨奴婢來?!?/br> 盧崇貴深得正和帝信任,幾年時間已由小黃門升至內侍高班,陳知璟作揖:“有勞?!?/br> 他們所在紫宸殿乃百官上朝請安之地,位于正殿大慶殿背面,而大慶殿左側的垂拱殿,正和帝日常便在此處理政務。 陳知璟穿著曲領寬袖的紫色羅袍,腰間束著大帶,頭戴硬翅直角幞頭,他跟著盧崇貴進入殿內,身上衣物幾乎瞧不見一絲褶皺。 正和帝已在垂拱殿等著。 陳知璟上前給正和帝行稽首禮:“官家萬福?!?/br> “陳三來了,快起身罷,賜坐?!闭偷坌Φ?,他如今不過三十多歲,正值壯年,與發妻陳氏鶼鰈情深,膝下三子都是陳氏所出。 因為這層關系,陳知璟與正和帝關系自然也親近些,是以這般稱他。 陳知璟低頭謝過方起身。 “陳三,召你來倒不是旁的,你年后二十九了,這婚事也早該定下才是,免得你長姐心中也時常惦記?!闭偷劭粗麥睾偷?,“說來你也是因為我當年才會遭罪……” 正和帝雖是嫡子,卻并非先帝最中意的兒子,當時天下局勢未定,陳知璟確實是為了正和帝才去的宋州。 陳知璟一臉肅穆:“臣當要為您分憂?!?/br> 他自幼就是這樣一板一眼的性子,正和帝早見慣,又道:“這事不提,我聽聞岳母有意給你相看,可合心哪家的娘子?” 陳知璟略遲疑,還是回道:“臣不敢隱瞞,其實臣正有一事欲告知。當年臣失憶由一鄉婦救起,早與其成親生子,如今他們已在京中,臣正想由家母托了人下聘?!?/br> “竟有此事?!闭偷垠@道。 “正是,只是臣近來才想起來……” 正和帝略想了想,道:“這倒是你二人緣分,如今你們夫妻父子重逢,卻是美事一樁?!?/br> 旁的并未再說什么,只略提了提來年二月的省試。 晚間正和帝宿在陳皇后處,不經意與她說起此事,陳皇后先前不曾聽人說過,也是吃了一驚,側過頭去看他。 “我看陳三倒是極其中意這婦人?!闭偷鄣?。 陳皇后低著頭未說話。 “纓娘可是覺得這娘子門第不高,配不上陳三?”正和帝擁著她,“若這樣,我給他另賜門親,這婦人便納入府中如何?” 陳皇后面上攜笑,搖了下頭道:“官家金口玉言,豈能朝令夕改,況官家知我并非多在意這些,陳三他滿意就好,況陳家如今已是花團錦簇,還要再管這虛名作甚?!?/br> 她面對他躺下暗嘆了口氣。這人登位已有五年,縱然夫妻恩愛不曾變過,但站在那位置終究不能再一如從前,他這是,在防著陳家啊。 否則怎么會特意尋了陳三來說話。 陳知元尚在胡思亂想,正和帝卻忽又喚了聲她的名:“元娘,在想什么?” 她一時愣住,忙回道:“沒甚,官家,我們歇息罷?!?/br> 正和帝抬起陳皇后下巴,她面色平靜瞧不出一絲異樣,他揉搓著她面頰許久才應:“好?!?/br> - 此事由陳知璟告知官家,過了明路,劉氏只得藏下心中偏見,去尋昌平侯家的老夫人說話,又讓媒人上門詢問稱玉八字,也好合婚。 萬勝街上商戶都知道那賣傘的梁寡婦鋪子里又來了媒婆,左右鄰里都探出鋪子來看熱鬧。 “又往那里來人了?” “你瞧這就沒幾日歇的時候,以前梁寡婦身上還戴著孝,我就總看見人往她鋪子里跑?!?/br> “你要有梁寡婦一半姿色,保管你家門檻都要讓人踏破了?!?/br> “哎,我看這婆子們怎不大對勁?” 原來往梁家去的兩婆子發鬢夾著蓋頭,穿著紫色褙子,她們從不曾在市井間走動過,只與那達官貴人、皇親國戚說媒。 梁寡婦這又是碰到什么天大的運道,竟叫貴人給瞧上。 然而梁稱玉面色如常請人進去鋪子,讓蘭香上了茶,自己則站在旁摟著宸哥兒淡淡道:“他可有別的事囑咐你們?” 兩個婆子一頭霧水,互相交換了個眼色才小心翼翼回她:“國公爺并沒有旁的吩咐,娘子有何事?” 看來他根本未把自己的話當回事,那天也只得了他“胡鬧”二字。 “你們請回罷,我一寡婦又帶著孩子,這樣的身份如何配得上堂堂國公爺?!绷悍Q玉面上仍掛著笑,已開口趕人。 媒婆不明所以,去國公府回話。卻知道這娘子既已驚動國公府老夫人,想來身份已定,也不敢胡亂添油加醋。 “旁的倒好,唯娘子問了奴婢們,國公爺可囑咐我們帶什么話?” 劉氏不懂,陳知璟卻心中有數。 稱玉猜測得不錯,陳知璟果真沒有將她那日妄言放在心上,哪有這樣荒謬的想法,那宸哥兒是他子嗣,以后要承爵的,如何能姓梁。 劉氏看他,他說道:“無事,我親與她說?!?/br> 陳知璟雖這樣告訴劉氏,但他總算意識到這事許不像他想象的容易。 這籠統見了兩次面,他對她印象極深,一次她打了他一巴掌,還有一次,她將他攆了出去。不知怎么養的,性子潑辣成這般。 陳知璟再三斟酌,還是親自去尋了梁稱玉。他既然去尋她,自然心中已經下了決定。 先前宮中長姐那也讓人遞了信來,陳知璟并不愚笨,能明白正和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