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60節
亥初,華燈初上,明月浸窗。 桓羨命人在主殿中擺了宴席,又親自下廚替她煮了碗長壽面,陪她用膳。 但她好似悶悶不樂的樣子,在甕中溫過的桂花酒一杯又一杯,桓羨目睹她飲過第三杯后,終忍不住劈手奪下:“別喝了?!?/br> “你酒量不是一直不好么?待會兒醉酒了可不好受?!?/br> 可她好似真的醉了,抱著細頸酒瓶勉力以肘托起腮來,雙頰酡紅,一面悶悶地嘀咕:“我就是想喝嘛……” “我想我阿娘,想姨姨,還想伯母,想謝郎……可他們,我都見不到了……” 她說著竟抽抽噎噎地哭起來,眼淚就如珠子亂跳入盞?;噶w心間本已因那句“姨姨”溫軟下來,聞見末句,心頭無名火起,額上青筋突突地跳。 他深深嘆一口氣,把人抱過來:“不許想他?!?/br> 四周宮人早已識趣地退下,倘若沒有,便能瞧見平素清冷端莊的樂安公主正被陛下抱在腿上,以一種極親昵的姿勢攘進懷里。頰邊眼邊似因酒意漫開一片嬌紅,玉淚滾滾,實是嫵媚可憐。 她眸含秋水,正攥著陛下織金繡龍紋的衣襟、抽抽噎噎的:“就要想,謝郎對我好,哥哥對我一點都不好……” “哥哥又不喜歡我,為什么要拆散我和謝郎。哥哥對我一點都不好,我討厭哥哥……不想要哥哥……” 桓羨被她哭得有些頭疼。然這幅一邊控訴一邊又極其依戀他的姿態分明是她幼時才有的,若是平時可不能得見。倒也沒有和她計較,咳嗽兩聲,微微赧顏地應: “誰說哥哥不喜歡你?!?/br> “你就是不喜歡我?!彼齾s一下子來氣了似的,眼含熱淚地繼續控訴,“把我關在黑屋子里,整天強.暴我……還要我,還要我去和教坊司的人學,學那些個臟東西……” “梔梔!”他無奈加重語氣,“別渾說?!?/br> “那也只是因為梔梔不聽話而已?!逼毯笏f道。 若她肯像幼時那般全心全意地依戀他,他又何嘗不會對她溫柔一些呢。 她置若未聞,只喃喃重復:“不要哥哥……討厭哥哥……不喜歡!” 桓羨只覺額角的太陽xue又脹痛起來。 然他和一個喝醉了的小花貓講什么理呢,因而也只是軟下聲氣:“不許不要,你必須要?!?/br> “就不要……”她也只是重復,像受了什么委屈,垂著眸嚶泣。 桓羨心頭無奈,索性攬住她閉眼吻住她唇,燭火映著他們纏吻的影子,又被隨泄進來的微風搖曳的帷帳攪碎。 他力道漸重,很快她便受不住地軟了腰肢,直直朝他懷中墜去。又被他以手撐在腰后,薄唇碾過白玉似的下頜落在頸窩間,留下一片濕漉。 薛稚衣襟已被扯至肩胛處,瀉了大片大片的雪玉風光。他壞心腸地在那陰影幽深處吻了吻,抬目看著似是陷在迷醉中的少女,又問了一遍:“要不要哥哥?” 她一下子惱怒起來,柔荑攢拳雨點般砸在他背上。 連這發怒的樣子也和幼時一模一樣?;噶w笑了一聲:“這可由不得梔梔?!?/br> “那日不是說,要哥哥伺候你么?今日既是你生辰,那哥哥就勉為其難伺候你一回?!?/br> 他說著,把她抱進浴殿洗浴,回到寢殿時,廚房備下的醒酒湯也已送來了。 他先喂她喝了醒酒湯,把她抱到榻上,環抱著她閉眼去吻她側頰。 灼.燙的呼吸自薛稚頰邊一寸寸向下蔓延,然后是頸邊,然后是身前。 袍服零零散散地滑落下榻,薛稚的神智越來越渙散,原本是裝出的三分迷亂醉意也由此增至五分,直至他以齒嚙開她腰間衣料。 她終于醒悟過來他想做什么,臉頰通紅地制止:“不……” 未盡的字眼也似被驟然咬緊的兩痕貝齒咬斷,薛稚手背搭在唇上,眼里都是新涌上的淚水,她望著帳頂繡著的鸞鳥紋,漸漸的,從帳上飛出一只毛羽艷麗的青鸞,在她眼前飛舞盤旋。 他是瘋了嗎? 她腦中只有這一句話。 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又怎么能…… 她好似墮入一片空明皎潔的月光里,溫柔的春江潮浪被夜風徐徐吹拂而上,連吞滅意識時也是溫柔至極。她漸漸陷入那片潮水里,再恢復過來意識時,桓羨正坐在榻邊,以軟巾擦著臉,燭光下的臉色已有些不虞。 “梔梔下回也要這般幫哥哥?!彼鋈晦D目過來,看著她。 薛稚殘存的酒意近乎一瞬全醒了。 她想起今日未盡的事宜來,心間一陣近乎窒息的痛楚,不過片刻,含情凝睇的雙眸卻析出怯怯的眸光:“哥哥……” 他會意,攘著毛巾擦了擦鼻尖綴著的水珠,俊美的臉靨在燭光下掛了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是不要哥哥嗎?” “還肯不肯要哥哥?” 她看著他的目光似流露出些許哀怨,臉頰通紅,輕輕點頭。 燭火明明,薛稚看著模糊在淚光中忽遠忽近的人影,仍是竭力咬唇抑制著逸到唇邊的呼痛聲。 小腹處直直欲墜,疼得她面色發白,卻全被壓在還未消退的酡紅里,她努力揚起唇角,開口聲聲沉醉地喚他“哥哥”,似是誘著他再重一些。 眼角流下快慰的眼淚來,是心滿意足,是大仇得報,沿著腮邊流進耳朵里,卻是疼的。 這夜內殿的燭火一直到半夜也未熄滅。正要攬著已經昏睡過去的她一同睡下,忽然摸到滿手的溫熱,桓羨低頭一視,竟是一灘鮮紅的血。 那血色澤艷紅,絕非女子葵水。他腦中嗡嗡響了一刻,一片空白,忽然急聲朝外喚: “快,傳御醫!” 作者有話說: 第52章 這夜, 漱玉宮的燈火再未熄滅。宮殿內燈火通明,宮人忙忙碌碌, 不知換了多少盆水, 才將那血止住。 “哥哥……疼……” 薛稚倒在床幃里,虛弱得像一朵隨時皆會被東風吹散的素柰花一般,額上冷汗密布, 眉眼間都是淚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淚水之后, 眼中卻是說不出的暢快。 她終于成功報復到他了。 是她讓他親手殺了他的孩子,就算疼上這么一回, 也值得! 她的恨與怨都掩在淚水之后, 桓羨自是沒能發現。從來泰山崩于前不改形容的人,此刻面上卻全是慌亂, 握著她手焦灼地安慰: “沒事的,哥哥在, 梔梔不會有事的……” 她勉力露出一個乖巧的笑, 爾后放心地陷入了昏迷。 那一胎自是沒保住,她因劇痛而昏死過去, 臉兒在暖艷燭光下也如新雪白紙的蒼白。 桓羨坐在榻旁, 一雙俊眉擔憂長斂地看著熟睡中的meimei,未有束起的長發有幾縷沾著面上, 眼神空洞,帶著悔恨。 御醫已把過脈了,開了副方子,躊躇片刻才道:“陛下, 請恕老臣多嘴?!?/br> “女子懷妊初期胎像不穩, 本是不能同房的, 公主的身子骨亦算不得很好,實在經不得您這樣折騰,縱使情愛再難割舍,也當要節制才是……” 涉及皇家密辛,他本不該多嘴,但樂安公主也著實太可憐了些,此番過后,說不定此生都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醫者仁心,也就忍不住多言了幾句。 “我不知道……”桓羨懊悔地喃喃。前些日子他才替她把了脈,并沒把出喜脈。方才她因醉酒實在乖順,一直勾著他,再加上他也飲了些酒,一時情難自禁…… 哪里會想到,她竟是有孕了。 更不會想到,孩子……他心心念念盼了這樣久的孩子、血緣上的維系,竟悄無聲息就來到他身邊,在他還不知道他的存在的時候,就沒有了。 是他親手殺了他和她的孩子……害得她這樣…… 見他自責,老御醫倒也不好再說什么,提了藥箱下去查看藥熬煮的情況了?;噶w一人獨坐在榻邊,看著meimei睡夢間蒼白如紙的容顏,曾經的噩夢仿佛又襲上心來,他握著她冰冷的手,心亦冷寒至了極點。 薛稚這一覺直至辰時才醒來,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即是他那張塵淄未洗、鬢發凌亂的臉,顯然一夜未曾闔眼。 小腹處依舊隱隱作痛,但那股有如下墜的疼痛感卻消失了。知道那個孩子沒了,她心臟處霎時狠狠一縮,竟是疼的。 她把心一橫,流著淚喚他:“哥哥……” “梔梔醒了?!被噶w眼中微喜,見她要起來,忙又扶著她躺下,“你身子不好,先別動?!?/br> “梔梔好痛……”她眼中應聲溢出淚水來,一如幼時摔倒時撲進他懷里的委屈,“哥哥,梔梔好痛……” 他心痛如裂,難過得說不出話來,輕柔地替她蓋好方才滑下的被子。薛稚偏睜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看他,啞聲問,“孩子,是不是沒有了?” “我流了好多血,好痛,孩子是不是就沒有了……” 桓羨心底因她蘇醒而生出的喜悅,霎時又被新涌上的苦澀擊潰得一敗涂地,往日不可一世的帝王竟有些不能面對她的追問,眼眶攀上澀意,微微撇開臉別開了視線。 薛稚心中冷笑,看著他的目光卻黯淡無比。 “是哥哥要殺我們的孩子嗎?”她擠出許多眼淚來,哽咽著問,“因為哥哥認定,是我害死了姨姨和meimei,所以哥哥就要殺死我們的孩子來報仇,對嗎?” “那天哥哥替梔梔把脈,就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梔梔……”他薄唇微動,想要辯解。薛稚卻已悲憤地問道:“可這個孩子,不也是哥哥的孩子嗎?!哥哥為什么要殺了他?!哥哥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還是說,您懷疑他是謝郎的孩子,就要以這種殘酷的方式拿掉……哥哥就這么恨我嗎!” 她伏在他懷里,雙手緊緊攥著他胸前衣襟,哭得泣不成聲。 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報復了他,她心中實在暢快,可為什么,暢快過后,她也會覺得難過,大仇得報的喜悅也并無預想之中的強烈。 是她殺了一個還未及感知到這世界的生命……在她十七歲生辰的時候……她才是那個殺人兇手…… 桓羨無言以對,連安撫落在她背上的手也微微顫抖。 他本以為他可以用一個孩子去拴住她,迫她溫順,迫她馴服,也想有和她在血緣上共同的維系,以為這樣,她終歸會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接受他,忘記謝蘭卿。 他沒有想到,上天會和他開這樣大的一個玩笑,他的孩子,在他還不知道他之存在的時候就被他以這種難堪的方式殺死,再也回不來了。 此后桓羨一連多日皆宿在了漱玉宮中,陪伴meimei。 御醫監派了女官來服侍,替她排盡惡露,調理身體。休養了一段時間后,她的身子漸漸在恢復,原本蒼白如霜雪的臉上也終于見了些紅潤,只人還是懨懨的,常常獨自一人坐在窗下,望著梁王妃送來的那盆大梔子花發呆。 她很抗拒他,往往是他才走近幾步便警惕地轉目瞪著一雙紅紅的眼睛看他,不容他靠近。每每此時,桓羨都只得苦笑著退下,夜里則宿在外間,聽著她勻勻的呼吸聲響起后才敢入睡。 曾經的噩夢好似又一次襲上心來,害怕她離開,每夜他都要等她熟睡后再進到里間確認她還在后才能安心睡下。多日下去,人也清瘦些許。 出了這樣的事,宮中諸宮自是瞞不住的。崇憲宮送了好些補藥來,宣訓宮里卻只有嘲諷:“連人命都弄出來了,他可真是能耐!” 桓羨并未動怒,而是命人在國寺棲玄寺中供奉了往生牌位一座,命室內僧眾日夜誦經超度,哪怕在世人眼里,這未出世、未成形的嬰兒,實在算不上一條生命。 與此同時,薛稚的精神卻似很不好了。她常常一個人在書案邊發呆,手搦湘管,寫寫畫畫,對著那一張張寫滿名字的紙溫柔慈愛地笑。有幾次桓羨想要走近,她便立刻警惕地轉目過來,瑟縮躲著,看他有如看待洪水猛獸。 桓羨嘴里心里一陣陣發苦,然怕逼緊了她,也只得離開。 偶有一次,被芳枝從廢紙簍里撿到呈給他,桓羨如獲至寶,將紙張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