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55節
他眼里陰冷的笑意令薛稚汗毛倒豎,驚恐地退后半步,幾乎從矮榻上站了起來。 桓羨臉上的笑意又淡下來,冷冷拂袖起身:“明天繼續?!?/br> 語罷,再一次離開了。徒留薛稚一人愣愣地坐著,看著那消失于殿外月下挺拔筆直的身影,若有所思。 她知道他在生氣,但不明白為什么。 而相較于那些虛幻的柔情脈脈,他的嘲諷他的報復于她反而是種解脫。她實在沒有辦法想象,從小相處的兄長會對她生出那種心思,就算是報復,也比這個容易接受得多。 —— 接連兩日都被她氣得不輕,自漱玉宮出來,桓羨看了眼尚且亮著的天色,叫來馮整:“去請萬年公主過來?!?/br> 他不在京的這段日子桓瑾把朝政料理得不錯,他也是時候叫她去做那件事了。 他最終在玉燭殿接見了對方。開口即是:“何氏女貶為梁王妃的事,皇姊怎么看?” “朕聽說朝內隱隱有人為此不平,認為朕刻薄寡恩,皇姊也是這么認為的么?” 如此開門見山,萬年公主猶豫了一刻才道:“這是陛下的家事,妾不敢妄言?!?/br> “無妨,既是家事,皇姊也是朕的家人,但說便是?!碧熳诱Z氣閑適,似乎并不在意。 “那妾就斗膽開口了?!比f年公主最終硬著頭皮說,“妾并不認為陛下對何家的處置有何問題,讓何氏女成為梁王妃,還算為她保留了一份臉面,已是龍恩浩蕩?!?/br> “只是……”略微的猶豫后,她還是說了下去,“陛下自今年七月以來,短短三月間,謝氏退隱,王氏流放,如今又打壓了何氏……國家的統治正賴以士族,妾斗膽認為,過剛易折,欲速不達,也許陛下可以換一種更為溫和的方式?!?/br> 自然,這些皆是表面的,那一樣被暗中打壓的陸氏,萬年公主并沒有說。 桓羨挑眉:“皇姊也覺得朕是cao之過急?” “可江東士族盤桓建康已歷三百年,連謝氏這樣的北來士族也已徹底融入。眼下朝廷之中,三分之二皆是他們的人,若朕不加以打壓,只怕過不了多久,這桓楚朝廷又會變成前朝那般‘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了。屆時皇權旁落,宗室的威望也會下降,皇姊難道愿意看見這樣的局面嗎?” 說他刻薄寡恩也好,眼高于頂也好,他的確是沒怎么把那些士族放在眼里。陸氏手里并無兵權,有的只是在朝中原本龐大如今已被拆分過半的關系網。謝氏有兵權,但他們門風清正,自己不想反也不會反。 至于廬江何氏,一個早就淪落為依附女人裙帶的外戚士族,更是不足為懼。 就算江東士族都怨恨他,北方也還有大量世家門閥可用。 眼下要做的,一是從內部瓦解這些根深蒂固的士族,二則是為朝廷引入新鮮血液,去稀釋他們。 他早留心過朝中官員的構成,除江泊舟這類極少數出身寒門的官員之外,多數出自世家大族。這并不是朝廷選人在意出身,而是這些大族占據了太多的人脈與財富,培養出的人才自非寒門可比。 那就只有……人為地從寒門中取士了。 他看向萬年公主,這才說了今夜請她過來的真實用意: “朕欲命中書臺擬一封旨意,以朕之名義,頒布《求賢令》,組織考試廣納天下英才,唯九品之外的士人可參加?;舒⒁詾槿绾??” 萬年公主于瞬間領悟他的用意:“陛下是想啟用寒人?” “這……也不是不可??赡切┦孔逶蹩赡芨市姆懦鍪种械臋啾??!?/br> “所以事情就得迂回著辦啊?!被噶w淡淡地笑了,“他們不是想要高位么,都給他們,但可另設一二品階中等卻握有實權的職位,就由寒人或是清直之臣擔任?!?/br> 萬年公主會意:“妾這就去辦?!?/br> 他滿意地點頭,命其退下,又回身看向了殿中擺放的繪著山川形勢圖的素紗屏風,目光匯聚于天下之中。 早年所構想的武將執兵柄、皇子鎮要藩的局面皆已實現,如今趁著打壓士族的東風,正好可以發布求賢令廣求寒人。 只是寒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倒是北方還有大批士族等著他啟用?;蛟S過段時間,他得去洛陽看看——建康離北方各州各郡太遠,既不利于籠絡北方士族,也不利于朝廷對北方邊境的控制。為子孫后代計,遷都的事也必須提上議程了。 —— 長干里,陸氏宅院。 一名少年正赤著上身地躺在長凳上,雙手雙足被縛,身后則有健仆手持沾過鹽水的長鞭,用力抽打其背。 長鞭揮舞的弧度有似銀龍亂灑,少年一聲不吭地受完了二十余鞭,隨后健仆退下,他亦自長凳上翻身而起,進到內室,沉默地躺在了鋪著翡翠褥、珊瑚枕的女子繡床.上。 榻邊早已坐了個美人,風鬟霧鬢,娥眉翠目,正是教坊司頭牌花魁娘子師蓮央。 她輕輕嘆息一聲,自案上取過個白瓷藥瓶,近乎熟練地替他上起藥來。 “還有幾日?”她問的是刑罰剩余的期限。 自十日前江瀾從吳興回來便是如此了,任務失敗,陸韶雖未殺他,卻命人每日鞭笞四十鞭。于是數日下來,即便是再好的創傷藥也無濟于事。往往是舊傷還未愈合,又疊加出新的傷口。少年鞭痕斑斑的背上,已然能瞧見白骨。 “三日?!苯瓰懙偷偷氐?,聲音微弱得像只奄奄一息的幼犬。 “他是把對陛下的怒氣全轉到你頭上了?!睅熒徰氲?。天子一連串的動作分明是在打壓士族,謝氏如此,王氏如此,何氏亦如此。身為陸氏宗子的他又怎可能不懸心。 所以才會想出刺殺謝璟的法子,想利用樂安公主來對付陛下…… 樂安公主…… 蓮央上藥的動作微微一滯,問他:“你那日去吳興執行任務可見過公主了吧?她怎么樣?” “我又不曾刺殺公主,能怎么樣?!苯瓰憪瀽灥氐?。 不是因為她提醒了謝璟的親衛,他還不至于受這樣久的鞭刑呢! 頓了頓,又不解地問:“對了……她是阿姊什么人啊,阿姊這般關心她。不是……才見了一面嗎?!?/br> “什么人?”師蓮央也似被問住,微微迷惘了一瞬,隨后一笑,“故人之女罷了,就當是報恩吧?!?/br> “我和她,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彼卣f。 作者有話說: 因為改了設定所以比較卡,今天捋了大半天后面的劇情線,更的短??! 先走一章劇情叭!~ 第48章 此后的半個月間, 薛稚都被關在漱玉宮內,被迫跟隨兄長派來的女官學習他所開給她的課程。 她心懷抵觸, 除了文學算術一類的通識課程之外, 對另開給她的幾門課始終抱有強烈的抵觸心理,十幾日下來,自然毫無進展。被女官告至了玉燭殿中。 好在近來朝廷之中也并不太平, 他無暇顧及她。中書臺起草了《求賢令》,下詔由朝廷組織考試選拔寒人參與科考。士族們吵吵鬧鬧, 認為此舉會使得清濁合流。卻都被桓羨強行壓了下去,加之此次開放給科考的官職品級并不高, 因而鬧上一陣也就各自散了。 但也有以尚書令陸升為代表的清醒人氏, 認為這些官職雖然品級不高卻都在各個重要部門,明顯是陛下想要放進來分釋士族手中的職權的, 再加上之前種種,陛下打壓士族的用意已十分明顯。 可惜手無兵權, 他們也只能坐以待斃。 …… “這就是她近來做的功課?” 下朝回到玉燭殿, 桓羨看著被女官送上來的幾本功課,有些頭疼地揉著睛明xue。 算術與詩文一類她做的尚可, 畢竟謝氏也是大族, 不可能放任她不學無術。然而剩下的,譬如宮規宮紀, 譬如禮儀,她是一個字也沒寫。 不是學不好,而是根本不學。 前者是能力問題,后者卻是態度問題。 桓羨臉色黑沉, 拂袖將那幾本書冊都揮至地上:“去漱玉宮?!?/br> 進入十一月, 建康的天氣漸漸嚴寒。內殿里燒了地龍, 氤氳一室如春。 桓羨進門的時候,meimei正伏在書案上,以臂為枕,身上只著了件單薄秋衫,目光空洞地望著簾櫳外檐下掛著的金絲鳥籠。 涌動著碎金的夕光自窗外涌入,將她的半邊側臉照得有如透明一般,宛如月中神女。 他眼波微閃,看清她所看之物,原先的怒氣頹然消散大半。 他默不作聲地走過去,拿過青黛奉上的薄毯緩步上前替她蓋上:“梔梔在看什么?” 知道是他,她并未回頭:“現在是冬天,哥哥應該放了它們,讓它們到南方去?!?/br> “放了?”桓羨雙手輕掌住她雙肩,不贊同地皺眉,“外面的天氣太過惡劣,放它們出去,它們會死?!?/br> “會死,是因為被哥哥關得太久忘記了如何飛翔。萬物皆有自己的命數,鳥兒本就該生活在山林之中,春遷秋徙,哥哥自以為是地將圈養視為拯救,焉知就算是死在向南的途中,于它們而言又何嘗不是解脫?!?/br> 她這話十分的不吉利,桓羨不喜,倒也沒有就這個話題深談。而是問:“為什么不學?!?/br> “原因我已經說過了,哥哥也心知肚明?!毖χ芍鹕韥?,臉色仍是漠然。 “你好好學?!彼Z氣難得的和軟,話中之意卻仍是不容拒絕,“等過年的時候,我叫你從伯他們回來瞧你?!?/br> “聽說薛朔州家兩個女兒養得不錯,一個善謀,稱女中諸葛,一個善武,射必疊雙,遠勝尋常男子。她們是你的堂姊吧,總歸身上流著一樣的血,叫她們陪陪你,你就不會整天胡思亂想了?!?/br> 他語意溫軟,神情也不似要拿素未謀面的從伯堂姐威脅她。薛稚稍稍放下心來,只微微納罕:“哥哥竟會舍得叫我見人?!?/br> 桓羨沒理會這話中的諷刺,淡淡微笑:“是得見見了,不然,怎么叫你從伯認你做義女呢?” 認她做義女…… 薛稚心間涌上些許不好的預感,錯愕迎向他:“我有父親,為什么要認從伯為父?哥哥是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到時候樂安公主出家做女道士,總要給你換個身份,譬如,朔州刺史薛承家自小走散的第三女,薛鸞,如何?” 她已有些許猜到他的用意,霎時紅了眼圈:“不,我不要……” “我有自己的名字,哥哥為什么要給我換名字。我是薛稚,我不要這個名字!” 她語氣激烈,抗拒之意十分明顯?;噶w也有些不耐煩起來,將她按在胡椅上,義正辭嚴: “為什么?頂著這個名字,與剛和謝氏結束的婚約,就算沒有上過玉牒,就算非是皇室中人,我能娶你嗎?還是說,梔梔是想一輩子無名無分地和哥哥在一起?” 娶她…… 薛稚只覺得這話十分可怕。 她從前總覺得兄長是為了報復她,有朝一日他膩了,她總歸是有機會走的。 可她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居然真的想娶她!這才是連死也逃脫不了了。 這認知令她如芒針在背,聯想到連日種種,情緒更是逐漸失控:“我為什么要有名有份,我有丈夫,我是謝家的婦人,我不要你的名分!” “況且哥哥是瘋了嗎,就算我們沒有血緣關系,我也是你名義上的meimei!你不能這樣對我!” 意料之外的反應,竟比當日來主動求他時更激烈?;噶w只覺她莫名其妙,胸中有似點了把火: “薛稚!你別不知好歹!” “當日鏡湖之畔,是你說你不想無名無分,哥哥可全是為了你考慮!”桓羨臉色冷極。 她只是哭,眼兒紅紅的,眼淚若秋荷上的珍珠落下來,看向他的眼神傷心欲絕又極盡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