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50節
又三日,十月初九,沖龍煞北,宜嫁娶。 建康城上空濃云滾滾,遍布陰霾,不見日光。 臺城之中卻是處處結彩張燈,點綴紅綢。御道上皆鋪設著紅毯,擺滿了夜里親迎的紅燈籠。宮中上下皆穿上了表示喜慶的朱色服裝,喜氣洋洋的氣氛,中和了些許天氣所帶來的寒意。 今日是帝后大婚之日,按例,天子因于前一日派遣官員前往南郊北郊祭告天地,今日則先往太廟祭告列祖列宗,再到崇憲宮拜見太后、去太極殿中閱視皇后冊寶,爾后,才會進入太極殿前臨時搭設的青廬,等待使臣將皇后迎來行過祭拜天地大禮。 但天子這位天底下至貴的新婿本人卻明顯心不在焉。省去了祭告太廟之禮,拜見過太后之后便回到了玉燭殿,有些不耐煩地來回踱步。 “還是沒有消息?”他問亦是換上新衣的馮整。 他派去的人馬也有些日子了,但除卻先前桓翰在吳興找到的那只玉笛,此后伏胤率人南下,十余日過去,仍是沒有任何線索。他仍舊不知道meimei去了何方,是否安好。 玄黑喜服光映照人,將帝王原本冷峻的相貌也勾勒出一絲柔和。馮整知曉他問的是什么,卻故意裝傻:“陛下是問皇后么?方才小太監來報,說是梁王已經到了何府門口了?!?/br> 帝后大婚,梁王身為宗王,被天子點為迎親之使,擔任副使的則是尚書令陸升。 “朕問的不是這個!” 突然的疾言厲色,馮整慌忙下跪:“老奴死罪!” 玉燭殿里宮人戰戰兢兢跪了一地,滴水可聞,馮整飛快地磕著響頭:“老奴知曉陛下擔心公主的安危,可建康到吳興快馬加鞭,也要五六日行程。伏將軍南下不過十二三日,興許人是已經找到了,但回訊還在回程的路上……” “老奴罪該萬死,還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他磕頭的聲音在滿殿的寂靜里猶為清晰,桓羨臉色鐵青,身在漫殿喜慶的色彩中,也顯得猶為不合時宜。 他只能嘆氣,生硬地壓下心底那些煩躁,似是自語似是說與奴仆:“那就再等等?!?/br> 萬幸,一個時辰之后,伏胤自南邊發回的第一封密報終于遞進了玉燭殿中。 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是今日。 馮整在心里哀嘆了聲造孽,小心翼翼地將書信遞于他。 天子玉指修長,接過書信一目十行地看著,俊逸的劍眉漸漸皺了起來。 伏胤在書信中言,他們在錢塘地界追上了謝璟三人,公主無恙,也未有婦人小產之狀,與建武將軍談笑自若。 隨信附上的還有二人近日的行程與言行,不愧是他精心挑選訓練出來的龍虎衛,連二人私下相處的對話也都探聽得一清二楚。 如,某月某日夜,公主投懷送抱,建武將軍回抱,二人親作一團,糾纏良久方才分開。 又如某月某日,公主與建武將軍攜手夜游,對月盟誓。一個言“碧落黃泉,誓不相負”,一個便回以“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二人每日行必同輿,坐必同席,臥必同榻。同床共枕,親親摟摟,連吃飯都要你喂我我喂你,極盡親密,已逾禮制。 皆卿卿我我之辭,難登大雅之堂。也不知伏胤那動不動就臉紅的家伙是怎么記下來的。 謝璟更曾言,要在會稽境內居住幾日,重新補完當日的婚禮,以天為證,以月為憑,海誓山盟,以表其情。 桓羨耐著性子看罷,早已是冷笑連連。 所以她哪里是有孕。 虧得他為此懸心數日,擔憂萬分。她卻分明是擔心自己有孕,所以提前備好了藥草,準備殺了他和她的孩子就轉投謝璟的懷抱…… 還有什么補完當日的婚禮……連洞房的地方都選好了,可還真是、迫不及待啊…… 那么,他又豈可讓她如愿? 桓羨心中火氣愈演愈烈,指骨被捏得清脆作響,忽一把攥著書信起身:“備馬?!?/br> “陛下!”馮整這一聲不啻于驚恐,“馬上就是大禮的時候了……” “婚禮延期,一切等朕回來再說,去把梁王叫過來,叫他給我看住太后與何令菀,不許她們將婚事辦成,辦不好,他也不必來見朕了!” “——至于國事,就由萬年公主與梁王主理?!?/br> “那,那皇后那邊……” 衣袍翻飛間他人已走了出去:“她自己會知道該怎么做的。朕只同意立何氏女為后,可沒說過是今日?!?/br> —— 因今日親迎的隊伍是自朱雀門進入臺城,沿途皆有金吾靜路,桓羨遂自西邊的千秋門出宮,一路向南策馬而去。 此時天色昏昏,一輪弦月現于蒼穹之上。馮整急急忙忙地出宮,于宣陽門外攔住了浩浩蕩蕩駛來的親迎隊伍。 “陛下有令!請皇后在行宮中稍作休整!” 宣陽門外已經搭好了臨時修建的皇后行宮,四面圍以紅幔,燭轉炫煌。這原也是大婚典禮中的一環,眾人并未在意,依言將皇后迎入錦帳里。 馮整又攔住位于隊伍最前方的梁王桓翰,將天子的安排耳語與他。 梁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什么?皇兄讓我……” 大典在即,陛下竟要婚禮延期,陛下是瘋了嗎?這樣的節骨眼上,豈能一走了之? 他這般做,又將皇后與廬江何氏的臉面置于何處! 卻也無可奈何,硬著頭皮進入行宮之中,詳細告知了何令菀事情本末。 何令菀聽罷,臉上竟沒有太多表情,只道:“梁王也這樣認為嗎?” “大婚當日,天子一走了之。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丟的不是我的臉,而是陛下的臉?!?/br> “我一閨中女子,丟個臉自也不算什么。陛下卻是萬乘之尊。若連立后這樣的事也可以延期,今后,將何以取信于臣民?” 梁王自知理虧,噤聲了一刻。何令菀又神情淡漠地道:“婚禮繼續吧,我既上了皇室玉牒,就已是皇后。陛下不在,這場儀式也該繼續下去?!?/br> “太后那邊,我會去安撫的。眼下的當務之急,還請梁王找來大婚的禮服,代替陛下與我完成儀式,不可誤了時辰。尚功局那邊……理應會有備用的?!?/br> “可,可陛下的命令是婚禮延期啊……”馮整忙道。 梁王一時也猶豫起來,他雖覺得這件事皇兄做的不厚道,卻萬不敢有違命令。 又不由納罕。 從前只聽聞這位皇嫂精明伶俐,太皇太后的壽宴也cao辦得有條不紊,倒是不聞脾性如何。 如今大婚在即,皇兄徑直拋下她離開了,她都不生氣的么? 梁王在心中驚訝,不由偷覷一眼燈燭下華服盛妝的夜開牡丹,這一眼卻恰好對上,她不經意間向他看來,有如石子入水,在他心間散開絲絲漣漪。 梁王做賊心虛般收回了視線,胸腔間心臟砰砰直跳。 何令菀也有些臉熱,卻繼續說了下去:“陛下這般兒戲,太后也不會同意的?!?/br> “就這樣辦吧,有勞梁王了?!?/br> 梁王本還心有抵觸,但見未來嫂嫂一個女子竟淡定若斯,絲毫不在意名節,自己一個大男人再計較也就顯得太過矯情了。只好道:“臣遵旨?!?/br> 只是……皇兄那邊……還不知要怎樣交代呢…… 與此同時,遠在數百里之外的會稽。 歷經數日的跋涉后,三人于前日抵達了會稽境內,算著腳力,離鏡湖也不過四五日路程。 秋風簌簌,夜鸮凄厲。謝璟找了家廢棄的山廟露宿,將妻子自車上迎下時,她有些迷糊地看著天上的弦月:“是我記錯了嗎?我總覺得,今日像是什么很重要的日子……” 謝璟眼中微黯,卻淡淡一笑:“是天子大婚的日子,梔梔忘了?原本定的是上月廿八,后因天象有變,又遷為今日?!?/br> 她眼中霎時涌上愧疚之色:“對,對不起……” 自南行以來,不提天子幾乎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約定。何況在吳興時還出了刺殺那檔子事。這會兒卻是自己提了出來,倒像是她還惦記著皇兄。薛稚心下十分愧疚。 謝璟微微一笑:“沒事?!?/br> 視線落在她的裙子上,又微微遲疑:“梔梔……” 薛稚也注意到了裙子上的那抹黯淡的紅色,先前在夜色之下并不明顯,被他手中的燈一照才無可遁形。 “我,我……”她淚水刷的流了下來,近乎語無倫次。 “我去換一條!”一口氣回轉過來,她掀起車簾進入車中。 謝璟無奈而又寵溺地笑了。還好,他沒有讓她用那些百害而無一益的藥。又應了一聲: “好,那我去煮些紅棗?!?/br> 車內,薛稚看著那抹黯淡于夜色之中的紅色又哭又笑,喜極則泣。 她沒有懷孕。 她不必親手殺掉或是生下那個兄妹不倫的孽種。她的人生,還可以重新來過。 天底下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不過這于南逃總是不便,擔心長途跋涉會令她身子不適,接下來的幾日謝璟都命伊仞減緩了車速,原本兩三日的路程竟走了五日才到,于十月十一的清晨才抵達了鏡湖。 已是初冬,湖面上最后一叢晚荷也已凋謝。蘆葦枯荷東倒西歪地倒在有如翡翠的湖面上,頗具蕭瑟凄清之意。 卻有楓林屹立于湖泊北岸,不蔓不枝,紅葉盡染。 湖水青藍,倒映著如火紅楓,陽光照下,滿湖皆是燃燒流動的火焰。 薛稚很喜歡那種燃盡生命的熾熱,挽了夫婿的手臂嬌嬌地央求他:“郎君,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好么?” “我想坐船。想和郎君一起泛舟于湖上,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蓮花可采了?!彼Φ?。 在太湖時她便想如此了。傳聞太湖是西施與范蠡隱居之所,西施自吳國歸來后,遂與范蠡泛舟太湖,有如神仙眷侶。 然而他們在太湖滯留時間尚短,后來發生的事也不甚愉快,她便將此事拋在了腦后,直至此時才重新憶起。 謝璟本也想在會稽尋一處安置幾日,將二人未完成的昏禮補上,前時也是與她說過的,遂笑著應下。 他們在湖畔不遠處尋到一處采藕人修建的廢棄小院,三人齊齊動手,用了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將小院打掃出來,勉強能夠過夜。 接下來的幾日三人都在為修建小院而忙碌,即雖不打算常住,因了那場有心要補給她的昏禮,謝璟還是力所能及地修建著這個小家。 沒有浴桶,他便自己買來工具砍伐木材叮叮咚咚琢磨了幾個上午,只為讓她可以有一處地方沐浴。 沒有桌子和床,也是他就地取材以湖畔的紅楓樹制成,盡管他們在這里也待不了幾日。 薛稚雖被攔著不讓做體力活,也竭盡所能地參與到其中來,拾撿稻草鋪床,采摘鮮花妝飾,亦或是他二人辛勤勞作時的熱茶熱飯??傊量嗨奈迦蘸?,三人總算是趕在最相近的黃道吉日將小院布置出來了。 是日,伊仞去集市買來了紅綢紅燭,將木屋簡單裝點了一番,便算是新房。 沒有喜服,只有前日扯回的幾匹紅布被薛稚簡單裁作了衣裳,另剪了幾朵小花戴在鬢發上,紅綢往頭上一批,便算是遮面的團扇。 是夜輕煙朦朧,明月如盤。兩人在伊仞的見證下拜過天地與謝家父母所在的北方,飲過合巹酒,在夜鶯與草蟲的祝福聲中步入洞房。 伊仞早已識趣地退去了院外,屋中,二人先后沐浴過,相對坐于榻上,目光相撞,又都各自羞赧地垂下眼去。 “梔梔……”謝璟頂著臉上的燙意問她,“你……你的身子好了嗎?” 她輕輕頷首,如水明澈的眼被榻邊紅燭氤氳得柔波輕漾,實是嫵媚動人。他心中一蕩,攬著她的腰,臉慢慢地靠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