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19節
“我知道的……我不是不信你,可是……可是……”薛稚眼尾通紅,仍是稚兔般不安的模樣。 她也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但總覺得有事要發生,那對未知的恐懼宛如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心上,壓得她神思渙散,近乎喘不過氣。 見未婚妻如此傷懷,謝璟也并不好受。 他握住她的手柔聲勸慰:“夜長夢多,我也不是不想盡快完婚??杉幢闶且磺袕暮?,三書六禮的流程走下來,也要一個多月……我又怎舍得委屈了你?” “何況事情奏上去,首先就是要陛下應許,若催促過急,只怕不但父親母親疑心不說,陛下也……” 謝璟躊躇起來,時至如今陛下的反應都太過平靜,他實在拿不準他究竟知道與否。 “不,你別急……” 桓羨果然是她的死xue,薛稚忙打斷他,“我不急了,你別讓他知道了,我不想讓他知道……” 謝璟心里一陣酸楚,輕嘆一聲,將她攬進懷中:“梔梔?!?/br> “我知你擔心我會嫌棄你,可于我,最為擔心和在意的,卻是你不信我?!?/br> “放心吧,謝璟待你之心,有如皎日,永不會變。且耐心等我,我一定會鳳冠霞帔、十里紅妝地迎你過門……” —— 這之后,謝璟便回家開始張羅起二人的婚事來,請父親衛國公做主,向天子提交了請求完婚的表文。 然而天不遂人愿,表文遞進玉燭殿,卻又很快被打了回來,言,天子即將北上,接回遠嫁柔然的萬年公主。二人婚事必須延后,等他自北境回來再發嫁。 衛國公不明就里,將天子的朱批交給兒子看,捋須嘆氣道:“這樣也好,咱們再等等,也好多準備準備?!?/br> “公主金枝玉葉,這樁婚事又是陛下玉成,馬虎不得。咱們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將婚禮準備得妥帖些。只是,只是……” 衛國公嘆著氣說著,又轉為對時局的深深擔憂。 接回公主不是目的,巡幸北境才是。 大楚國境廣袤,北抵陰山,南接祁連,雪山草原,沃野千里。然自江左起家,國都遠在長江之南,對北境可謂鞭長莫及。 眼下,北邊的柔然,西邊的吐谷渾皆逢強主,國力蒸蒸日上,履犯邊境,不可小覷。 北邊那幾位刺史也不是老實的,只怕是又起異心,陛下不得已要親自走一趟,敲打人心。 謝璟愕然無比。 但不管怎么說,國事遠大于家事,事關整個大楚的安危也只得應下,并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未婚妻。 薛稚知道后,卻是松了口氣。 想來皇兄近日正為此事煩憂,才沒有注意到她。 他人不在,她才自在些,不必日日夜夜擔驚受怕在夢里回到那荒唐的一夜,她將他當成謝郎、和他共赴巫山……每一回,都叫她無比傷心和后悔…… 五月初七,端陽既過,天子曉喻群臣,整頓儀仗車馬,預備離京乘舟北上。 臨行的前一夜,何太后也去了玉燭殿,如同每一位叮囑即將遠行的兒子的母親,絮絮叨叨地叮囑了一個多時辰。 實則天子出行自有尚宮局打點一切,哪里需要她關心?;噶w心中煩不勝煩,卻耐著性子,一一應下,直至送她出了玉燭殿。 “她來了沒有?” 送走何太后后,回到玉燭殿,桓羨突然問。 她? 也沒個指代,馮整卻于瞬間悟出所指,顫巍巍應:“方才奴瞅見那側熄了燈火,想起來青黛姑娘前幾日所稟的,公主近日偶感暑氣,人一直懨懨的,想是已經睡了?!?/br> 那日相見不也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況且以前不是很喜歡往他這里跑么?利用他達到賜婚的目的了,就踹開得這么徹底? 桓羨嘲諷地抽了抽唇角,動身朝燕寢去。 明日清晨他就將動身離開,雖有典禮,但身為后宮女眷,她自是不能去前朝觀禮的。她今日不來,明日也不會去。她是鐵了心要躲著他。 這是他給她的最后機會了。既然抓不住,可別就怪他了。 作者有話說: 梔梔:嗚嗚嗚哥哥好好 桓狗(盛怒之下口不擇言):結婚,結你媽的婚 第21章 進入五月,建康的天氣愈發炎熱。 天子已然北去,謝璟也結束了休沐返回廣陵。薛稚特意去求了何太后,出宮送他。 初晨的陽光還不算毒辣,她一襲純白紗帽,天青畫裙,送他送至了朱雀航上。 航上浮船遍港,處處都是出游返航的行人?;此缬駧对趦蓚确蹓焱咧g,兩岸楊柳依依,白鷺來去,風景宜人。 “等到了廣陵,你要給我寫信?!迸R到別了,薛稚依依囑咐。 謝璟握著她手,隔紗笑看她眼睛:“眼睛都快粘我身上了,既然這么舍不得我,不若現在就和我到廣陵去?” 本是尋常一句笑言,卻引得薛稚微微紅了眼,輕拍掉他手:“別渾說了?!?/br> “時候不早了,快走吧,路上注意安全?!彼p輕嗔道,帷紗下一雙秋水濕潤的杏眸滿是柔情。 他如今的職務是揚州刺史、廣陵郡守,每隔三月才有一次較長的輪休,但這幾月間,為了她的事頻繁滯留京師,或是渡江來往于建康和廣陵之間。莫說惹的阮夫人擔心,便是薛稚自己也放心不下。 船只早在河中等候,親衛伊仞也在甲板上翹首眺望,微露焦急神色。謝璟于是收了笑意,握著她柔荑鄭重地說:“那好,我先走了,你也小心?!?/br> 她點頭,撩開紗幔依依不舍喚他:“早些回來,梔梔等你?!?/br> 謝璟安撫一笑,松開她身手敏捷地跳上船。于是收錨啟航,他立在船頭上不舍回望,船只破水,風帆展翼,建康城闕與未婚妻有若柔柳的依依倩影就此在山水空濛中淡去。 留她一個人在京中,他并不能完全放心,聽說何家的十四女郎好端端的卻進了皇女寺,便疑心是因了壽宴當晚的事。 可若是如此,多半陛下也查到了,那么他知不知道那晚的人是梔梔呢?要他們等他回來再為梔梔發嫁之事,是否與此事有關?他又真的會把梔梔給他嗎? 謝璟眉間聚起nongnong的擔憂。但愿,一切都只是他多想罷了。 碼頭上,薛稚一直翹首立著,目送他船只淡出視野才收回了目光。 她搭著木藍的手拾階而上:“我們去清溪廟吧。我心里不安得很,想去拜拜,求個平安?!?/br> 她心里還是不安得很,總覺得婚事不會那樣順利。 青黛卻猶豫:“清溪廟多是販夫走卒,三姑六婆,魚龍混雜。要不……咱們還是去皇女寺?” 皇女寺乃是前朝公主所建,為京中貴女修行拜見之所。比起三教九流皆可混跡的清溪廟,的確是皇女寺更適合她一些。 薛稚點點頭:“也好。走吧?!?/br> 主仆幾人遂改道皇女寺,此寺位于朱雀航東南,山門壯闊,風景秀麗。薛稚主仆在山門前下車,向看守山門的尼姑遞了名帖,順利進入寺中。 她不愿過多驚擾其余香客,也就沒讓向住持通報,只帶了木藍青黛二人前往大雄寶殿拜佛。 香花寶蓋,華相莊嚴。她跪于蒲團上,默默在心中禱告情郎平安婚事順利。正欲起身,一道嬌柔女聲卻于身后響起:“還真是有緣,竟會在此處遇上公主?!?/br> 薛稚回過眸去,身后已走來一位云鬢高髻、衣飾華貴的女郎,香風拂拂,麗容照人,卻是教坊司的師蓮央。 紗帽下的容顏淺施脂粉,不似那日太極西堂得見的妖嬈紅蓮,倒似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在薛稚身側蒲團上跪下:“蓮央見過公主?!?/br> 青黛與木藍不期是她,愕然無比。薛稚也微微愣住,半晌才應了一聲:“是你?!?/br> 師蓮央嫵媚一笑,全然不在意她的冷淡,一面雙手合十向佛禱告一面問:“公主今日怎有閑暇到此?!?/br> 一個教坊司妓|女,竟如此厚顏!青黛一肚子的火。薛稚臉上卻無厭惡,仍舊淡淡地應:“久在宮中也悶得慌,所以出來走走?!?/br> “是么?”師蓮央以扇掩面,笑得神神秘秘的,似隔著朝霧盛開的阿芙蓉,“我還以為,公主是來看望何娘子的呢……” 她與她并不相熟,遑論上次太極西殿、她有意無意的刁難。薛稚本欲離開,卻為這一句回了頭:“何娘子?” “是啊,公主不知道的嗎?”師蓮央淺笑反問,“何家的幺女、十四娘子前不久被送來皇女寺,聽說是身子骨不好,故而一心向佛,連頭發都絞了,一心一意地在這廟中清修?!?/br> “何家也是外戚,我料想與公主相熟,還當公主是特來看望她的吶?!?/br> 薛稚心中巨震,提裙起身徑直離開。進入馬車后,才神色慌張地吩咐青黛:“你去……你去找個人打聽打聽,何家四娘子怎么了?” 她從不知何令茵為尼的事。 一個正值妙齡的小女郎,好端端的怎會絞了頭發做姑子? 偏生又是這樣的時候,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壽宴當晚的事。薛稚心里惴惴的,愈發不安。 “姑娘何必告訴她是誰在背后害她?!?/br> 廟中,那跟隨師蓮央的侍女結蘭低低地抱怨:“她又瞧不起咱們,您告訴她,她也不會感念您啊,叫世子知道了,又該責怪您了?!?/br> “我可沒告訴她?!?/br> 師蓮央抬扇遮住下射日光,仍望著山門處遠去的車馬,俄而,紅唇綻出一抹冷艷的笑:“再說了,他知道又能怎樣,讓謝家和皇帝反目成仇,不正是他希望的嗎?否則……” 否則,又怎會指使太常寺的人在公主的酒盞中下催|情藥。 何令茵不過是個替罪羊。但告訴薛稚,她才會想盡辦法和謝家成婚,屆時木已成舟,天子總要幾分臉面,不至于枉奪人|妻。 告訴薛稚,總比讓她傻乎乎地等著天子永遠也不會到來的發嫁好。 —— 薛稚并沒有直接回宮,而是叫了青黛回烏衣巷謝家取物,順帶打聽何令茵的事。 一直等到了夜里,青黛才將消息帶到。那師蓮央并未虛言,何令茵的確是早于半月之前便被家中送到了皇女寺中,虔心向佛。 薛稚聽罷,寒氣頓生,原就勉力支撐的身子于瞬間癱軟下來,軟軟倒在了榻上。 木藍唬得心頭亂跳,呆呆愣愣地看她。她深喘氣,平復一刻,卻看向了立于身前稟事的青黛:“去替我準備衣裳吧……明日,我要去崇憲宮求見太后?!?/br> 次日清晨,薛稚梳洗后,前往崇憲宮求見了何太后。 “兒想求母親一件事?!彼钌畎莸乖诿爸顨獾乃嘟鸫u的地板上,額頭觸地,聲亦恭敬。 太后的崇憲宮修建的富麗堂皇,俱用金玉珠翠妝飾,何太后高高在上地坐于主位之上,手里捏了把素面緙絲團扇不緊不慢地扇著,冰鑒里雪擁冰簇,絲絲冒著涼氣。 她看著殿下那可憐的孤女,就好像是看到了那個曾將自己尊嚴踩在腳下的女人跪倒在身前,然十余年過去,心中早無憤懣,唯有感慨。嘆道:“起來吧,你這又是何苦呢?!?/br> 薛稚仍不肯起:“樂安想求母親做主,將我……將我發嫁給謝家。樂安和謝家郎君是真心相愛的,想求母親成全,日后,定當結草銜環報答您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