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7節
“給我砸她,狠狠地砸!” “她是殺人犯的女兒,給我砸她呀!” 那小郎君瞧著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頭上戴著金龍冠,憤恨地將手中剩余的石塊一股腦地扔在薛稚身上,縱有木藍青黛阻擋,薛稚也不慎被砸中了鎖骨,玉白肌膚上漫開一片緋紅。 宮人們懦懦不敢動,那小郎君還在嘲哳不休,木藍一下子火了,沖上去揪住對方衣領:“你再動一下我們公主試試?” 她力氣不小,激憤之下,一把便將那小郎君舉得離地三尺,叫衣領狠狠勒住脖子,哇哇大叫著,甚是狼狽。 對方身后一眾宮人都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圍上來勸說。薛稚此時也認出了那人身份,急喚道:“你先放他下來?!?/br> “就不放!”木藍生氣地道,“憑他是誰呢,難道就能隨意打人了么?他必須和您道歉!” 她仍擎著不放,任憑對方宮人們如何疾呼推攘也不松手,薛稚只得親自上前,想要救那已被勒得臉色通紅的小郎君下來。 偏是此時,眾人身后傳來一聲沉若青瓷的問詢:“你們在做什么?” 這一聲里說不出的威嚴冷沉,眾人神色倉惶,皆回身行禮。 是天子。 他正坐在御輦上,一手擱在輦上,皺眉朝他們看來,雙目如電。 冰冷旒珠隨步輦的搖動閑閑打在他俊挺的眉目上,縱是皺眉,也俊美得賞心悅目。 “噗通”一聲,是木藍未擒穩叫人掉了下來。那小少年飛快爬起,如遇救星地欣呼: “皇兄!” 他委屈地奔至御輦下:“這個賊女人想要殺我!你得替思兒做主??!” 薛稚無奈,只得上前跪地請罪:“是樂安御下無方,不慎傷了彭城王,還請皇兄降罪?!?/br> 彭城王! 木藍腦子里嗡嗡直響,慌忙辯解道:“陛下,此人方才用石塊襲擊我們公主,奴不明他身份才……” “你胡說!”彭城王桓思生氣地打斷她,“她才不是什么公主,她只不過是個沒有爹的野孩子,況且,她娘害死了我娘,我砸她幾下有什么問題?” 童言無忌,字字皆如重錘敲打在薛稚天靈蓋上,她雙目微闔,跪坐撐起的腰肢幾乎承受不住。 桓羨也沉了臉:“桓思!” 彭城王知曉皇兄動怒,小嘴一撇:“皇兄就是偏心,父債子償,母債女償,思兒有什么錯?!?/br> “阿姨那么早就離開了我,都是因為賀蘭氏!不報此仇,我枉為人子!” 他眼淚滾滾而落,卻憤懣地看著薛稚,有如一頭發怒的小獸。 薛稚心間一慟,忍不住紅了眼圈。 彭城王是先帝十一子,因年紀尚小尚未建府,仍住在宮中。 他的生母沈昭儀,因向厲帝諫言有關母親的事,被厲帝下令處死。其時,彭城王才剛剛三歲。 即雖是厲帝下的命令,卻也因母親而起,所以,面對彭城王時,她是理虧的,也不愿與他起爭執。 她的出身就是她的原罪。即便她什么也沒做過,那些被母親傷害過的人,也一樣會把樁樁件件都算在她身上。她無從脫罪。 “夠了?!?/br> 桓羨的聲音將她從神傷中拉回,他背對著她,背影有如華岳肅穆:“其一,我大楚何來強行要人代父母償過的律例,你的老師難道不曾教過你?你也不是廷尉,又是誰允許你在宮中動用私刑?” “其二,她有封號,就是你的jiejie,你理應尊敬她?!?/br> “其三,此處已是宣訓宮地界,你存心在此生事,卻不怕擾了祖母清修。如此不孝不悌,難道是朕冤枉你么?” 彭城王不敢反駁,心中卻委屈,嘴唇咬得烏紫,更似要哭。 桓羨臉色寒沉,只作未見:“來人,將彭城王帶回去,罰他將宗訓抄寫二十遍,不許旁人代筆!” “皇兄!” 宗訓是世宗皇帝在世時為訓誡后世子孫所作的五言詩,共有三千二百言。彭城王委屈地哭喊出聲。 兄長臉上卻無半點和緩顏色,桓思只好行過禮,垂頭喪氣地隨宮人下去了。 四周一時歸復于沉寂,桓羨將目光轉向地上跪著的meimei: “彭城自幼喪母,見了你難免偏激些,待他長大便會明白,你不必往心里去?!?/br> 這一聲語氣極淡,絲毫不似安慰,卻令薛稚鼻翼一酸,幾欲淚落。 皇兄……終究還是掛懷自己的。 她勉力微笑,有如雨后山茶的空靈純凈:“是,多謝皇兄?!?/br> “起來吧?!?/br> 他淡淡道,瞥一眼地上七零八落的糕點,轉了話題:“你在這兒做什么?” “我……我做了些糕點,想送去給皇祖母嘗嘗……” 祖母…… 桓羨抬眼望了眼坐落在綠意森森中的宣訓宮。他也是有許多時候不曾去見這位名義上的祖母了。 回過視線,卻瞥到她身前那串隨主人起身而微微搖曳的項鏈,那只金鑲紅寶石做的蝴蝶,依舊在他視野里翩然起舞。 他有些目眩,不動聲色地移開:“你很喜歡這串項鏈?平日里總不離身?!?/br> 薛稚還不知犯了他的忌諱,取下紅寶石珠串下鎖著的那一只紅寶石蝴蝶與他看,一改方才的哀婉欣然而笑:“是,這是謝郎送給我的,我很喜歡?!?/br> 見他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不禁有些怯然:“皇兄是不喜歡么?” 桓羨目光一錯不錯地落在她玉白掌心上,依舊避開了那抹刺眼的赤色。他不置可否:“老人家喜素,還是不要穿戴得這樣扎眼?!?/br> 薛稚被這一句砸得有些懵。 她能敏銳地察覺到皇兄不喜自己戴這項鏈,卻不知為什么。所幸他并未就此深談,拂袖自她身前走過:“朕亦欲去往宣訓宮,走吧?!?/br> 宣訓宮,崇福殿。 重樓峻閣,花木重重。 兄妹二人進殿的時候,太皇太后謝氏正坐在軟榻上,懷里抱了只貓兒,鬢發如銀,雍容華貴。身邊立著女官劉氏。 “好了,沒事不要往我這兒來?!彼謸嶂垉?,看也未看底下大殿里跪著的孫兒孫女一眼,“知道你們不愛來,只不過是礙于孝道二字,做做樣子?!?/br> 殿中一時落針可聞的死寂。薛稚忙分辯:“祖母,孫兒是真心想來看望您……” 太皇太后這才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你幼時我又不曾撫育你,你不在背后埋怨我便是好的,哪來的真心?!?/br> 祖母的說話風格一向如此,薛稚臉上也紅透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樂安知道,祖母只是面上冷些而已……” 還未說完便被太皇太后一聲冷笑打斷,森森如刀鋒。薛稚不敢再言,卻聽她又問:“給我做的點心呢?被彭城王奪去了?” 祖母竟連這也知曉了。薛稚深覺尷尬,一時未言。 太皇太后便露了個了然的冷淡的笑,道:“他罵你是野種,你就不會回罵回去?你母親好歹是你父親明媒正娶,他不過一個庶子,也是野種,有什么貴賤親疏。他又比你高貴得到哪里去?” “他母親的死,更與你、與你娘毫無關系,下令的是他爹,他不敢去怨他那個畜生爹,卻來報復你,你一聲不吭,難道真也如此認為?你也算將門之女,怎么性情如此軟弱?” 如此的疾言厲色,連太皇太后膝上的貓兒也似被驚嚇,喵嗚一聲跳下地去。一旁立著的女官劉氏忙去捉,又忍不住,看了眼殿堂間面無表情的天子。 他置若未聞,漠然立在meimei身側。薛稚訕訕地答:“祖母教訓的是……” 尊長訓話,不管心里如何想,她只有答“是”的份兒,萬不可分辯悖逆。 然而她的柔順,落在祖母眼中卻是怯懦不堪了。太皇太后不悅,轉向殿下長身玉立的孫兒:“怎么,皇帝瞧上去像是不大高興?” 這位祖母十幾年如一日的刻薄,桓羨心知肚明,她方才那些話,不僅是說給桓思的,更是說給他。 他微微躬身行禮:“祖母教訓的是,孫兒一定對彭城嚴加看管?!?/br> “你知道就好?!碧侍蟮?,“聽說前時樂安險被jian人所害,也是你做主讓她搬去你那兒,倒也勉強有幾分長兄的樣子,不似你那個爹?!?/br> 她對先帝的厭惡毫不掩飾,聽得薛稚心頭亦是一震?;噶w臉上卻依舊沒有表情,仿佛祖母所罵與他毫無關系。 兩個都是木頭,太皇太后也心生厭煩,下了逐客令:“行了,我累了,你們都下去?!?/br> 兄妹二人遂告了退,殿內重歸寂靜,這時女官捉了貓兒重入殿來,笑著道: “奴瞧著,陛下倒似放下當年的事了,待公主極好呢?!?/br> 姜氏當年死得如此之慘,他會放下? 太皇太后手撫著貓兒脊背,眼中落了譏笑:“他若真能這般想,也能少造些罪孽?!?/br> 作者有話說: 桓狗裝模作樣的又一天 第8章 “祖母的脾氣一向如此,不必放在心上?!?/br> 步出宣訓殿,桓羨忽然說道,似是安慰。 薛稚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兄身后,微笑點頭:“樂安知道的,謝謝皇兄?!?/br> “方才,為什么不反駁彭城?” 薛稚眼中微黯:“……其實,彭城王說的不錯,母親罪孽深重,我身為人女,也為她做過的事感到羞愧。況且血脈相承,我也理應為她做過的事贖罪……” “相比彭城王因母親失去生母,我也只是被他罵幾句罷了,又有什么損失呢。我沒資格躲開,也沒資格反駁?!?/br> 桓羨聽在耳中,并不為meimei的懂事而欣慰。他腦中只記住了那一句話: 理應為賀蘭氏贖罪? 他唇角輕勾,掠過一絲嘲諷,卻問:“那若是他們想殺你呢?” 薛稚溫溫答道,不卑不亢:“我雖為人女,畢竟不曾隨母親做下傷天害理之事。他們朝我發泄對母親的怨恨尚可以理解,若是想置我于死,皇天也不會同意?!?/br> 頓一頓,看著他背影,又極小聲地道:“皇兄也不會同意的,對嗎?” 這一聲里有委婉的討好與親近之意,桓羨目光微閃,回過身時,見她明燦雙眸正含著期待與小小的忐忑望著自己,雙睫一顫,卻移過了視線、再一次看向她頸下那礙眼的瓔珞。 久等不到回應,薛稚有些窘迫,臉上也微微燙了起來。見皇兄正看著自己頸下瓔珞,忙道: “皇兄若不喜,樂安從此以后便不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