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鸞 第4節
—— 木藍跑出宮去,一路疾行至玉燭殿地界,適逢御駕回鑾,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正從輦車上下來,清雋俊美的側臉逆光有似冰玉。 “什么人?!” 還不及近身便被攔在數丈之外,木藍被兩三護衛架住,頸上刀鋒耀如白雪,她靈機一動,忽而轉向御駕呼喊:“陛下!” “陛下,求您救救我們公主吧!有jian人要害她!” 那從輦車上下來的正是桓羨,聞見這一聲,他眸中閃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淡漠地撇過臉來。 眼前的這張臉實在俊逸,卻若刀鋒冰冷,有若點漆的黑眸中沒有半分情緒。木藍簡直嚇壞了,待要再求,跟隨在側的馮整已厲聲呵斥:“你是哪個宮的宮女?竟敢沖撞圣駕,不要命了嗎?” “奴是含章殿的宮人,是跟隨我們公主從衛國公府進宮的,陛下,含章殿掌事宮女李氏有意加害公主,現已被公主人贓并獲地拿住,還請陛下裁奪,為我們公主做主啊?!蹦舅{急切地說。 要他為她做主? 桓羨劍眉微動,眸中似乎溢出一絲擔憂。卻是冷淡開口:“宮中事務自有刑獄監處理,不可隨意越級稟事。你回去吧?!?/br> “伏胤?!彼麊玖松韨鹊氖绦l一聲。 名喚伏胤的侍衛上前拎起木藍,欲拖她出去,木藍腦子懵懵直響,忙呼喊:“陛下,您真的不管嗎?公主可是您最親的meimei呀!” “她常說幼年最仰慕您這位兄長,如今她初回宮掖,便有人想要害她,您是她的兄長,也是她在宮中唯一可以倚仗之人,還請您救救她呀!” “最仰慕?” 桓羨腳步微滯,回過身來,冰玉似的臉上似笑非笑:“你主子,真這么說?” 木藍本如芒針在背,思及殿中的公主,咬牙道:“自然。公主常常說她乃罪妃之女,一切都要仰賴陛下,還請陛下看在過去的兄妹情分上,替她主持公道?!?/br> 一旁的內侍見天子似有動容,忙提醒:“陛下,何侍中還在偏殿中等候呢?!?/br> 侍中何鈺乃臺閣重臣,也是未來皇后的父親?;噶w本召了他談論為即將到來的夏季加固建康江河堤壩一事。 桓羨卻置若罔聞,對伏胤道:“走吧?!?/br> 什么兄妹情分,什么唯一的倚仗。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作者有話說: 第4章 御駕蒞臨含章殿的時候,薛稚已將人擒在了正殿里,開四周殿門焦灼地等待著木藍。 見到那道龍章鳳姿的身影自輦車上下來,薛稚愣了一下,倉惶如云霧漫出殿門:“樂安拜見皇兄?!?/br> 心中卻是惶惶不已。 她只叫木藍去請太后身邊的常氏,卻怎么會請了皇兄來?皇兄又會怎么看自己? 薛稚一時有些慌亂,跪在地上,掩在天碧羅衣下的脊背顫若蝴蝶振翅。 桓羨看著她,宛若冰瓷雕就的臉上古井無波:“你的丫鬟說有人要害你,如今看來,似乎并無大礙?!?/br> 這話中分明含著責備,薛稚的頭不禁埋得更低了:“……是樂安叨擾皇兄了,還請皇兄降罪?!?/br> 少女身姿纖細,身著淡青色的襦裙,伏于地上時,未及挽起的長發便全落在單薄的背上,云鬢散披,濃若潑墨,一截脖頸卻白若新雪。 自桓羨的角度望去,恰可以看見她輕輕顫動的眼睫與素白裲襠下一痕幽深。 他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拂袖進殿坐下。 天子似不悅,殿中氣壓一時極低,宮人們面面相覷,不敢言語。 青黛把心一橫,跪著稟了昨夜的事,天子臉上卻依舊沒什么表情,殿中氣氛僵滯如舊。 適逢宮人送上茶來,薛稚硬著頭皮親斟了一盞獻上:“皇兄,請用茶?!?/br> 他并沒有接,視線清冷地掃過殿中跪著的中年婦人: “說吧。你為何如此?!?/br> 薛稚便只得一直保持著那個屈膝奉茶的姿勢,腿上酸澀,連后頸也因難堪紅透了。 “奴沒什么好說的?!崩钍系?,一臉視死如歸的平靜,“比起賀蘭夫人當年對我meimei做的事,我之所為,如何擔得起‘歹毒’二字?!?/br> “她既是賀蘭氏之女,便該代母受過,奴只后悔沒能一擊致命,讓這仇人之女還茍活于世!” 她語氣仇恨,似要將薛稚活剝生吞,加之蹲得久了,薛稚身形不由為之一顫,茶水由此濺在手上,燙得她幾乎將茶盞摔了出去。 桓羨這才看了她一眼,嗓音清淡:“朕不喜浮梁茶?!?/br> 這一點拙劣的討好也被勘破,薛稚臉上窘迫地一紅,竟是無地自容。 幸得馮整上前接過,她無聲退下,被燙得通紅的手指瑟縮地掩在袖中。 她能察覺得到……闊別重逢,皇兄待她并不親熱。 比之上回在太后宮中的寒暄,甚至是厭惡居多。 桓羨收回視線,轉向李氏:“賀蘭氏是賀蘭氏,公主是公主,大楚律例,沒有代母受過之法。況且賀蘭氏已死,前塵往事自當一筆勾銷?!?/br> “汝謀害皇親,不處置無以正宮紀。伏胤?!?/br> 他朝伏胤喚了一聲,伏胤立刻帶著幾個侍衛上前,要拖李氏下去。 “真的能一筆勾銷么?”李氏卻大笑起來,看著天子的眼中也沁著絲絲仇恨,“陛下,父債子償,天經地義,為人君,為人子,您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僅僅七載,便將前事都盡忘了嗎?” 聽她道出這話,殿中一眾宮人臉色都變了。馮整立刻喝道:“還不快拖了這胡言亂語的瘋婦下去,磨蹭什么!” 女人夾雜著哭聲的瘋笑尖利無比,很快被帶了下去。薛稚惘然不解,背心卻本能地攀上一股寒氣,訥訥地睇向兄長。 他臉上漠然如冰,瞧不出任何喜怒,就仿佛李氏臨去時的瘋言未曾聽到一般。薛稚暫未多想,強作鎮定地跪下:“樂安多謝皇兄?!?/br> “只是眼下,樂安斗膽還有一件事想請皇兄做主?!?/br> 他不語,只是側眸睇向她。 得他默認,薛稚繼續說了下去,胸腔里心跳如密雨響起來:“樂安此番回宮,竟惹出這般大的禍事來,縱為李氏行兇,卻也是亡母生前作孽太多的緣故,攪得宮掖不寧,實自慚愧。若可以,樂安想出宮居住,以免擾了太后與太皇太后的清修?!?/br> “你是未嫁之女,此番怕是不妥?!被噶w淡淡開口,“先前讓你未嫁而歸于謝家,已是與禮不合。眼下大婚在即,還是不要這般?!?/br> 實則薛稚想過了,也知此求不可能應允,她真正想要的,是搬去宣訓宮與太皇太后同住。盡管太皇太后厭惡她,但也能庇護她一二。此番,不過是以退為進。 她柔艷柳眉顰起,似十分為難的樣子:“可……” “今日之事雖是樂安試探,但李氏害人之心卻是真的。樂安在宮中無依無靠,實是害怕,還望皇兄應允……” 她低垂著楊柳含煙似的眉,斂去了眸中有如千燈燦亮的光景,娓娓低訴的模樣,實如雨中梔子,幽艷動人。 無依無靠么?不是說,他才是她唯一的倚仗? 桓羨默不作聲地看了她卷曲微顫的眼睫一晌,嘴上則道:“既擔心有人要害你,便搬去西齋居住?!?/br> 說完這一句,他拂袖離開,薛稚唬了一跳,不得已倉惶下拜:“臣妹恭送皇兄?!?/br> 殿門透出的天光里他松姿竹影逆光遠去,直至走出很遠,薛稚才稍稍回過神來,震驚未消地看著寶相花紋精致繁復的地毯。 西齋又名棲鸞殿,是距離天子寢殿玉燭殿最近的宮掖。其前殿緊鄰玉燭殿的西殿門,幾乎形同玉燭殿的偏殿。 可皇兄不是疏遠了她么,又怎會叫她搬去自己身邊? 還是說,皇兄分明是看穿了她的意圖,故意不允? 她慢慢地撐起身來,青黛木藍忙來扶她,薛稚看向木藍:“我叫你去崇憲宮稟明太后、請常姑姑過來,你為何去請了陛下?” 木藍自知做錯了事,聲音低低的:“后宮如今是太后主管,誰知道李氏是不是她派來的……” 薛稚無奈,輕斥道:“以后不要自作聰明了,你這樣做,是大大得罪了太后?!?/br> 其實又關何太后什么事呢。 在這宮里,要找個沒和她的生母結怨的,幾乎不可能。便連皇兄,他如今待她這般冷淡,又何嘗沒可能是母親之故…… 既被訓斥,木藍霎時耷拉了臉,一幅惶惶之態。薛稚又問青黛:“方才李氏說什么,七年前的事,是什么事啊,我怎么聽不太明白呢?” 與木藍不同,青黛是她幼時太皇太后賞賜給她的宮女,較為熟悉宮中事務。 而七年前正是她九歲那年,那時她也還在宮中,她不記得宮中發生了何種特別之事。 青黛搖頭:“奴也不知?!?/br> 宮廷中總有些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的,薛稚暫且抑下,仍思索著皇兄臨走的那一通安排。不安的同時,又極為不解。 她只是想去宣訓宮陪伴太皇太后,借此逃過那些明槍暗箭,皇兄為何不允? 既不允,又為何要她搬去棲鸞殿?還是說,他對她其實并不放心…… 想來想去也沒有答案,薛稚木然地任婢子們扶起坐在榻上,取了治燙傷的藥在玉指上細細涂抹。 其實搬去棲鸞殿也好。她想。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對她也并沒有什么感情。母親生前樹敵無數,和皇兄的那一點微薄的兄妹之情,是她在宮中唯一的護身符。她須得把這一份情抓住了。 一切只要熬到出宮與謝郎成婚,自可迎刃而解。 —— 天子即發令,沒有敢不從的。當夜,馮整便叫人來了含章殿,協助薛稚主仆將行李全數搬至了棲鸞殿中。 宮人們都對這貿然回宮的公主竊竊私議,說得寵,卻被養在謝家四年之久,且攤上那樣一個罪妃母親,不得太后與陛下喜歡是必然的。 說不得寵,陛下究竟還是還她以公道,且讓她搬進了離自己最近的棲鸞殿,再一聯想到宮中那則重又興起的流言,便著實有些耐人尋味了。 對此,薛稚本人無一例外保持了沉默,自安頓下來后便安安靜靜地在殿中打穗子,全然不曾在意宮人們的閑言碎語。 夜色已經很深了,真珠簾外月如銀盤,幾點繁星點綴。木藍放下簾櫳,將窗邊的燈盞也一并端至了案旁:“明日再打吧,天色黑,可別熬壞了眼?!?/br> 她搖搖頭示意無礙:“我想早點送到皇兄手中,若是晚了,便顯得心不誠了?!?/br> “公主是要送給陛下?”木藍好奇極了。 薛稚溫柔地解釋:“是皇兄替我主持公道,我自然要報答他?!?/br> 可是陛下,看著卻是不喜歡公主這個meimei呢。木藍有些委屈地抿抿嘴。實是想不通,公主這么好的性子,陛下為何待她如此涼薄。 薛稚編了一夜,總算在臨近子時的時候編好了那條玉佩穗子,仔細收在云紋漆畫匣中。 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她鄭重妝飾了一番,又特地從箱底取出一條流蘇瓔珞項鏈戴上。 這串瓔珞曾是她幼時皇兄所贈,如今年歲漸長,當初寬松的項圈如今也有些小了,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