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高煙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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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對她皇兄與周薇的預言應驗了,但是比她預估的時間晚了許多,因為娥皇去世不到一年,太后就病逝了,李煜必須服母喪。等到他三年守孝期滿,已是南唐開寳元年陰歷十月(西元968年陽歷十一月),也是節氣立冬之時。不過,江南的初冬并不冷,秋意猶在。 這時候,永嘉虛歲十六,足歲已滿十五。她帶著荇兒,走出了落葉蕭蕭的皇宮后院,走在后門口護城河的小橋上。她的個子已經不再比荇兒小,而比荇兒高一些了。 永嘉身高受到了祖籍徐州的父系遺傳影響,加上從小長于宮廷,飲食營養甚佳,故而比起多半在后世公制一五八到一六零公分之間的當代江南女子略高,約有一六二。她的骨架子則算是寬窄適中,身上的天水碧雙面綢夾層衫裙模仿娥皇緊紥著腰帶,顯出了女性曲線,但她的臉頰還保留著孩子氣的水嫩飽滿。她一臉賭氣的神情,昂首闊步,走下了皇宮后門口的小橋,踏上了宮外的小徑。 “公主!”荇兒跟在永嘉側后方,頗顯不安說道:“皇上大婚的日子,這樣溜出宮去,恐怕不太好吧?” “就是宮內上上下下都在忙著為他辦婚禮,我們溜出宮去,才不會有人發覺,才正好呢!”永嘉任性說道:“你應當記得我說過,我不會參加他的婚禮。我要去看皇嫂!” “是!不過,公主若要去皇后陵寢,何不叫太監抬轎?這路有點遠呢!”荇兒建議道。 “不算太遠,可以走得到。這天氣還像秋天,秋高氣爽,散散步挺好的?!庇兰螆桃庹f道:“我不想驚動宮中任何人,免得他們去向皇兄打小報告。若是皇兄親自來拉我去他的婚禮,那可就麻煩了!你要是嫌路遠,你就回去好了。我自己一人去看皇嫂!” “那怎么行?荇兒當然要跟著公主?!避魞哼B忙說道。 “你要跟,就趕快來跟吧!”永嘉忽然頑皮起來,拉起了長裙,向前跑去。 荇兒拿永嘉沒辦法,只好也拉起長裙,跟在后面追。然而,她不敢跑快,因為有兩條肩帶弔著一個大竹匡在她背上,她怕把竹筐內的東西震翻出來。于是,永嘉遙遙領先。 過了一條溪流上的小橋,就到了皇家墓園。在娥皇的陵墓前,荇兒卸下了背上的大竹筐,先把筐內的一塊黑布氈子拿出來,鋪在地上,才取出筐內的水果與紙錢來,擺設祭品。 當荇兒點燃了紙錢以后,永嘉就跪到黑布氈子上,向娥皇的墓碑叩頭。 “皇嫂,恬恬來看你了!”永嘉抬起頭來,卻仍然跪著,對著墓碑哀哀傾訴道:“恬恬很抱歉,沒有辦法阻止皇兄娶周薇!這幾年來,皇兄表面上說要為你守鰥一年、為母后守孝三年,但是其實,他常常偷偷跟周薇在一起。周薇這幾年都待在宮中。他們倆已經分不開了!今天他們就要正式結婚。恬恬唯一能表達的抗議,就是不參加他們的婚禮?;噬?,恬恬這輩子只認你這一位皇嫂。恬恬特地給你帶來了你愛吃的柿子還有梨子,請你笑納!希望你在天之靈快樂!如果你投胎轉世,再也不要碰到像皇兄那樣的負心漢!恬恬看到皇兄那樣背叛你,真想一輩子都不要嫁!” 永嘉說著、說著,就啜泣了起來。她的哭聲本來很輕,可是忽然間,她長長尖叫出了一聲:“啊———!” 同時,荇兒也大叫:“公主!有蛇!” 荇兒的警告來得太遲了。永嘉跪姿露出裙外的右腳踝已被蛇咬了一口,痛得她往左邊跌躺下去。那條蛇還要繼續進攻,但突然有一把利刃砍下來,一下子就把蛇砍成了兩半! 永嘉抬頭,只見那佩劍的主人是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年男子,體型高壯(身量約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八一),略長的倒六角形臉上濃眉細眼闊唇,并不算十分英俊,但他鼻子碩挺,耳朵也很大,頗具貴氣,唯一不像富家公子的只是暗褐色肌膚。他身穿一套灰色短褂長褲以及皂靴,像是在練武的樣子。 “公主受驚了!”少男說道:“這條蛇恐怕有毒,請容在下為公主吸出蛇毒!” 永嘉還來不及回答,少男已經跪到她身旁,俯身低頭去吸她的右腳踝。這是永嘉生平第一次讓一個男子碰到她的身體,況且接觸到她腳踝的還不只是他的手,還有他的嘴,溫柔的吸允帶給了永嘉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奇異刺激,也使永嘉羞得雙頰泛紅。 少男吸了一口,就往旁邊草叢吐去黑血。他連續這樣做了幾次,等吐出的血呈現鮮紅色,他才停止,接著鄭重說道:“毒血大概都吸出來了,可是,為了預防萬一沒吸乾凈,傷口上方要紥起來,殘留的毒血才不會流去心臟?!彼贿呎f著,一邊就從衣襟內拉出了自己的汗巾,緊緊紥住了永嘉的右腳踝。 “謝謝你!”永嘉這才有機會開口:“聽你的口音,看你的個子,都像是北方人呀!你打哪兒來的?” “回公主,在下的確是北方人?!鄙倌斜虮蛴卸Y答道:“在下跟叔叔到江南來做生意。叔叔談生意的時候,在下就單獨跑到郊外來練練劍,沒想到會不期而遇唐國公主,真是幸會!” “你怎知我是公主?”永嘉偏著頭看他,略帶訝異問道。 少男含笑答道:“公主的貼身宮女叫公主,叫得那么大聲,幾里外大概都聽得見。想必你就是唐國君主的小么妹永嘉公主吧!” “沒錯!”永嘉點頭回答,又問:“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叫日新,茍日新,又日新的日新?!比招虑f重答道:“公主就直呼在下日新吧!” “不!”永嘉公主搖頭說道:“看樣子,你年紀大概比我略長,我應當尊稱你一聲大哥。你姓什么,我就叫你什么大哥才對。你姓什么?” “在下今年十八歲,猜想大概比公主虛長兩三歲?!比招陆涌谡f道。 “沒錯!”永嘉點頭承認,又追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姓什么?” “肖,肖像的肖?!比招潞喆?。 “肖大哥,幸會,多謝了!”永嘉道完謝,就掙扎著要站起來。日新連忙伸手扶她。 當日新拉住了永嘉的手臂,僅管隔著袖子,沒有直接碰到肌膚,永嘉還是又覺得一陣臉熱。 “公主現在不宜走路,不然腳會腫得很厲害!”日新嚴肅說道:“在下可讓公主騎在下的馬回宮。在下的馬就栓在那邊那棵樹下?!彼焓殖鰜?,指向他的馬給永嘉看。 “我,不會騎馬?!庇兰温詭邼鸬?,內心想的倒不是騎馬,而是騎馬之前一定得要日新把她扶到樹下去,托上馬去,又會帶來身體接觸... “公主不需要騎馬馳騁,在下會拉著馬走,護送公主回宮?!比招绿岢隽司唧w的方案。 “欸,肖公子!”荇兒忽然插嘴說道:“公主憑什么要相信你,騎你的馬呀?萬一你是壞人,把公主拐跑了怎么辦?” “荇兒,不得無禮!”永嘉立刻呵斥荇兒。 日新倒不以為意,咧嘴笑道:“壞人想要拐姑娘,也不敢拐公主吧?我們現在只有兩個辦法,一是請公主騎我的馬,二是荇兒你背公主回宮。荇兒你可背得動公主?” “我———”荇兒答不上來了。 日新從自己的腰帶上解下了一塊玉珮,一邊遞給荇兒,一邊說道:“這是我祖母留給我的玉珮,我天天帶著不離身,現在給你作抵押。等我把公主送回皇宮,你再還給我。你看這塊玉珮,很值錢的。我家還算有錢,不會把公主拐去賣錢。你放心吧!” 荇兒接過了那塊玉珮,端詳了一番,就點頭說道:“看樣子,這塊玉珮不比我們宮中的差呢!你家一定非常有錢了?!?/br> 日新沒接腔,只淡淡一笑,就轉向永嘉,誠懇說道:“公主,請讓在下抱你上馬吧!這只是一時權宜,在下絕對沒有冒犯公主之心。請公主相信在下!” “這————”永嘉遲疑了一下,實在想不出別的方式,只好點頭答應:“好吧!” 日新一手伸到了永嘉的膝蓋下方,另一手搭住了永嘉的肩膀,把永嘉橫抱了起來。他很小心在永嘉的身軀側面與他自己的胸腔之間保持著一點距離。這種君子作風帶給了永嘉一陣感動。 當日新把永嘉放到馬鞍上側坐之后,他就拉起了韁繩,牽著馬慢慢走。荇兒也跟在旁邊走。 “今天不是清明,公主怎會去掃墓?”日新一邊走,一邊搭訕問道。 “今天是我皇兄續弦的日子。我去哭他的亡妻,也是我心目中唯一的皇嫂?!庇兰握諏嵈鸬?。 “公主不想要令兄重新得到幸福?”日新詫問。 “不是我不想讓他重獲幸福,而是他在我皇嫂生前,就對不起我皇嫂?!庇兰谓忉尩溃骸盎噬┚褪潜凰男職g氣死的!” “哦?”日新表示驚訝:“可是令兄是一國之君呀!皇室本來就有三宮六院,令嫂有何可氣呢?” “皇嫂根本不想要他當皇帝!皇嫂寧愿不當皇后,只要丈夫忠于她。只可惜,父皇偏偏選了我六哥當太子,真沒辦法!”永嘉無奈嘆道:“父皇實在選錯人了!皇兄只懂吃喝玩樂,根本不是當皇帝的料!” “聽公主講話,真不像一般女子,很有獨到的見解!”日新讚道。 “我就是不想當一般女子?!庇兰沃毖缘溃骸芭说拿婵?,嫁了男人,就要隨時擔心男人娶妾,唯恐男人喜新厭舊,活得太辛苦了。依我看,不如一輩子不嫁,省得cao心!” “公主真是快人快語!”日新朗聲笑道:“不過,并不是每個男人都得娶妾??!男人也可以決定不要娶妾。甚至皇帝的三宮六院,也沒有哪一條王法規定非有不可。假如有一天,在下當了皇帝,想要解散三宮六院,只留一個心愛的皇后,可也不至于做不到吧?” “哈哈!”永嘉不禁笑出聲來,打趣道:“你想當皇帝呀?趁現在這個亂世,要建立一個小國,也許不太難哦!你去找個算命先生算一算,看看有沒有希望?” “說到算命,在下倒學過一點。公主愿不愿意稍停一下馬,給在下看個手相?”日新提議道。 “好??!瞧瞧你能算出什么名堂!”永嘉點頭同意。 日新把馬匹牽到路邊一棵樹下,栓了起來,就捧起永嘉纖細的右手來細看。 永嘉感受到了日新手掌的粗糙,有一種陽剛氣息在吸引著她,令她心跳有點加快。她連忙以輕松的問句來掩飾:“怎么樣?本公主命好不好???” “嗯,公主的命乃是大富大貴,出嫁之后會更富更貴!”日新擺出了算命先生的架勢來說道:“明年開春,將會有人來向公主求婚。如果公主答應,這位駙馬爺絕對不會娶妾,而會一輩子忠于公主、疼愛公主!” “說得真好聽!要是不靈,我到哪兒去找你算帳?”永嘉故意嘟噥道。 “在下相信,以后與公主還會有機會見面?!比招挛⑽⒁恍?,就把栓馬的繩子解開了,重新上路。 到了皇宮后門口,日新就轉向荇兒,肅然說道:“你把玉珮還我吧!然后進宮去,叫人抬轎子出來接公主?!?/br> 荇兒依言走進皇宮后門之后,日新就把永嘉從馬上抱下來,放在護城河邊一塊巖石上。 “請公主坐在這兒,等宮人來接!在下告辭了!”日新拱手向永嘉道別。 “等一等!”永嘉叫住了日新:“我把你的汗巾還給你?!彼f著,就要解右腳踝上紥的汗巾。 “不!”日新連忙阻止道:“這汗巾幫公主把傷口的血留在局部,所以現在不能解,要等公主看了御醫才能解。公主別急著還這條汗巾!公主未來幾天都會不宜走路,還是好好休息吧!在下后天就要回北方去了,不過,以后還會再到江南來。下次來的時候,再來向公主要回汗巾?!?/br> “你下次來,不見得碰得上呢!”永嘉悵然說道:“我不見得會出宮。你若要進宮找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侍衛們說不定不相信你,不肯通報,就把你趕走了!” “這個問題很好解決!”日新微笑回道:“在下有一對很大的七彩蝴蝶風箏,可以放得很高。下次在下來到唐國,就在皇宮后門口放那兩隻風箏。公主在宮中一定看得見。只要公主一看到那兩隻七彩蝴蝶風箏,就到后門口來。到時候,公主就可以把汗巾還給在下了。說不定,在下還會帶禮物來送給公主?!?/br> “你別帶禮物了!”永嘉宛轉推辭道:“你救了我的命,我還沒好好謝你呢!” “能為公主效勞,是在下的榮幸?!比招抡J真說道,并向永嘉稍稍鞠了一躬。 永嘉又一陣臉紅,說不出話來。 “公主多保重!再見!”日新鄭重道別之后,就轉過身,牽著他的馬離去了。 永嘉望著日新的背影,不敢相信,自己對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男子,竟然如此依依不捨! 也許,天下男人并不是個個都像皇兄那樣見異思遷?也許,肖日新會是個專情的好男人?永嘉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吃驚:萍水相逢,憑什么如此肯定他呢? 荇兒帶著抬轎的太監們來了。永嘉坐上了露天小轎子。當這轎子在護城河的小橋上行進時,永嘉回顧宮外,望向已不見肖日新蹤影的漫漫天涯路,心中泛起了生平從未有過的失落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