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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玉河(5)

    作者: 楊驛行

    2022年3月19日

    字數:23592

    豬肚·伍

    吉尕在她跟隨雪山戎人的部落歷經草地荒漠和高原的很多年中一直都知道鐵在冬天的冷。

    赤身的中年婦人在她從冷水深處的石頭邊緣上慢慢提高起腿腳的時候,她也一直都知道那些負累在腳踝上的鐵索連環,還有額外拴系上的鐵塊有多沉重。

    那種所謂的發足奔跑差不多是在她的孩提時代才發生過的事了。

    女人在前邊一個淺灘的地方摔進了水里,那就是因為她一時走神抬腳太低,踢出去的腳趾頭插進了石縫。

    第二條收不住的腿緊跟上來,把一直掛在襠下的帶刺鈴鐺死死夾在了兩面腿rou中間。

    那一下不是劃開幾道血口子的事。

    人在管不住自己身子的時候是完全沒有輕重的,一小半的鈴鐺陷進了厚rou面子的底下,她用手掌攏住往外一頭的扎刺慢慢揉移才把它給撥弄出來。

    兩條大腿朝內各自留下的一個小窩里邊,連血帶rou變成了什么樣子?黑天瞎火的她也看不清楚,她也沒想去看。

    看了又有什么用處呢,她得繼續走河。

    當時是連著鏈子拴在她身后的一個朱邪族姑娘趕上兩步把她扶了起來。

    那些皮膚粉白,高鼻深目,有時會生有一雙琥珀顏色瞳仁的朱邪人都長得人高馬大,琥珀眼睛的姑娘也長得高大,而且她也年輕,還有力氣。

    不過人家也就是拉那么一把,把她拉扯起來以后姑娘就放了手。

    排隊拴在她前邊的頭幾個人可能會收腳等她一步兩步,再朝遠數過去的那些就不會等了,她得在這一條連系著自己的腰,和所有那些腰的長鐵鏈子拉直繃緊以前跟上隊伍。

    兩條腿疼得哆哆嗦嗦的。

    本來每回提腿就要周轉大半個身體的勁勢發一個力,才能把那些有拖有掛的鐵工器物搬動起來往前運送。

    她現在的問題是一積蓄力氣腿就疼得軟了。

    只不過再疼再軟,她也得咬著牙把這條十里的夜河走完。

    整條水路都有場里的監工男人穿著防水的桐油靴子從頭到尾跟著看守,誰要真走不動了解開腰鏈讓后邊的那人背上,管背的人當然也沒法撿玉,到了點算的時候她該挨的打就都得著落在你一個人身上。

    一步一步的疼,一步一步的軟,還要cao持起精神來一步一步的留著心。

    留心那些高低趔趄之間什么時候突然劃過一道閃亮,腳底下回暖回甘的那一下一定就是籽玉了。

    女人吉尕在她彎腰下來翻檢那塊東西的時候,她腕節交合著伸進水面底下去的兩只手,是用不帶系鏈的兩環短銬緊箍在一起的,整個玉場里很少再有人像她這樣被用短銬長年累月的鎖手腕了,當然也沒有別人像她這樣使用一對沒有十指的rou掌采玉。

    吉尕伸出來的兩只手上沒有一根手指頭,兩邊剩下的都只是半截殘掌,正一面是掌心,翻一轉是手背。

    吉尕從很多年前開始就是一個被砍掉了所有手指頭的殘疾女人。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樣子的殘肢本來就不能夠單獨做事,所以干脆把它們兩邊弄到一起上一個鎖,早晚都不用再分開。

    吉尕踩準了的東西不能用手指去拈撿,她一直都是使用兩只rou掌合作起來包夾收納。

    經年累月的勞作鍛煉讓女人的斷掌邊緣贅生出了層層迭迭的死皮和硬繭,她在走河的時候能把它們當做小鐵鏟子使用,一把下去全都劃拉在手里,先往藤筐底下裝進去再說。

    女人吉尕已經在安西走過很多年的河了。

    走河以前她在雪山戎人的部族里當過很多年的鍛鐵奴隸。

    吉尕這種名字聽起來就是個雪戎的叫法。

    從打鐵到走河的改變發生在幾乎轉眼之間,那一年的初春時候,吉尕和那個挾制她的主人部落一起被遠途奔襲的安西軍隊圍在了山溝里的越冬草場。

    安西是一個總少不了人來人往的地方,韓將軍說的。

    很多年中有很多民族在這片地方創過業,立過國,雪山戎族的各支既有游牧,也有農耕的部落聯合會盟,也在南邊的高原上創立了家國。

    雪山王國的勢力在前一個百年中逐步進入踏玉河的沿岸,占據牧場,圍攻城鎮,最終迫使內地的漢族政權完全退出了安西。

    這一個經由游牧部落結盟組成的王國也因為部落之間的齟齬,在五十年前開始走向衰落。

    國家的統治階層因為農耕和畜牧的矛盾,信鬼還是禮佛的選擇等等問題產生分裂,貴族們從爭執,暗殺開始,最終發展成為彼此刀兵相向。

    安西當地的漢人領袖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聯絡整合自己的族群,組織武裝,重新登上了爭奪權勢和利益的軍政舞臺。

    漢人武裝集團在以后的很多年里與時分時合的雪戎勢力既有相互的攻伐也有權宜的合作,攻守幾經反復,這一次最終獲勝的是漢人一方,安西漢族也就順理成章地晉身成為了各個胡羌部落臣服的新主人。

    重新統一西域全境的漢族領袖為自己爭取到了內地王朝大周的承認和封賞,并且將他的成功渲染成一次民族的解放和文化復興。

    不過在此之

    前許多的民族,部落,以及軍閥們彼此的連年混戰已經造成了許多的血仇和怨恨。

    歷史宜粗不宜細。

    無論如何,勝利者現在既有理由也有能力報復他們的百年宿敵。

    為了徹底壓制雪山戎人再一次復興回歸的可能性,安西鎮守府對于退避到南方高原,堅持抗拒管治的雪戎部落長期執行了搜剿鏟除的高壓政策。

    具體的實施方法,就是在適時發起的軍事行動得手之后,斬殺所有俘獲的成年男人,帶回婦女和孩童充當奴隸。

    持平而論。

    擄掠人口再加斬草除根本來就是西地各族彼此爭斗的常態,安西現任政權也只是延續了當地行之有效的歷史傳統。

    相比起來雪山戎人憑以生息的高原更加缺乏勞動人口,過去的很多年中雪戎各部使用武力擄掠沿河兩岸的居民,驅趕進山以供奴役的事例并不鮮見,而他們現在身為始作俑的后繼者們也遭到了同樣的報應。

    雖然吉尕并不是雪山戎人,她只是一個遭受戎人伇使的女奴隸。

    實際上她很有可能是在年輕時候被擄到戎人部落里的漢族女人。

    不過安西鎮守府的軍隊對于這些區別從來不會在意。

    軍人們出戰需要軍功,砍掉的所有男人的頭就是軍功,而可以販賣的活的女人是錢。

    在那一天傍晚安西將士們突然沖進部落宿營地的時候,吉尕親眼目睹了她的丈夫們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被殺死的情景,她只來得及把她還沒有成年的女兒摟抱在懷里,遮住了她的眼睛。

    做奴隸的女人吉尕在雪戎部落里同時侍奉著三個丈夫,當然她的丈夫也都是奴隸。

    她的那些男人中有一個年老的父親和兩個兒子,他們的工作是鍛煉鐵器,修造刀槍箭鏃和釘馬蹄用的鐵掌,吉尕實際上是被她的雪戎領主配給了這個沒有女人的鍛奴家庭。

    一個維系幾乎十年的家庭肯定要算是一段足夠長的生活經歷了,即使它是一種非常違反漢人習俗的經歷。

    吉尕領著她的小女兒和所有被俘的女人一起在安西軍隊的押解之下離開高原,啟程前往有踏玉河流經的河谷低地,在那時吉尕的眼前經常出現丈夫們那些沾染著煙灰和塵土的黝黑的臉,他們臉上的栩栩如生的神情突然凝固在有刀子插進胸口的那一個瞬間。

    每一次被凱旋的軍隊帶回的俘虜女人里總是既有敵對部落的血親族人,也有像吉尕一樣被裹挾在部落里的異族奴隸,原先的主人和奴仆在一天之內變得完全平等了。

    對于吉尕來說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吉尕和她的女兒是被當做雪戎女人送進官辦奴場做踩玉的,她們都是來自伐戎戰事中的俘獲,因此她們當然就是些被伐來的戎了。

    被判定的雪戎身份意味著她們永遠不能贖身,也不能從玉奴名冊中銷籍,安西鎮守很早以前就針對擄自宿敵雪山戎的女人頒行了終生為奴,永禁贖身的處分辦法,看起來這也將是吉尕母女的最終命運。

    弄玉閣的官員依循慣例在吉尕的身體上制作了黥文并且打上烙印,也按照著禁贖的處分給前額和后背各自熨燙了粗黑交叉。

    不過吉尕的女兒因為當時年齡幼小被暫時地免除了黥烙,對于那些跟隨母親進入奴場的幼童,一般的習慣還是要等到她們成年之后再做標識。

    吉尕從她被拴進采玉女人的隊伍里,下水走河的第一個晚上開始,每一天每一天地俯首低頭,直往自己的腳底下看。

    雖然用身試玉這種說道和活法,真的是她頭一回遇上,可是光腳走路的事情不用練,她在前邊十年里本來就沒有穿過鞋,她不用一步一哆嗦地慢慢打磨出那些耐濕耐冷,刀槍都扎不進去的堅硬老繭。

    其實那么些年她的主人家也沒讓她穿過什么衣裳,天真冷了只給披羊皮。

    她在給雪戎部落當著煉鐵奴隸的時候,從一開始就是被使用粗鐵鐐銬鎖住了手腳的。

    身子,腿腳,和鎖,甚至就連不停歇地吵鬧著的鈴鐺,按照著那些雪戎主人們的意愿,吉尕那時候一直都在脖子上連同鐵箍一起戴著一個很不小的鑄鐵響鈴,當然現在這些東西是被掛在了不同的地方,不過它們響動起來要讓人聽見的那份意思都是一樣。

    該遭受到的罪都已經遭受了,大概就是該怎么樣就怎么樣,那些都不用再去cao心。

    她就光是一門心思的想著她的腳。

    吉尕全神貫注地,每天每天,凝視著她自己的這一對光腳。

    走過十年山野的女人的赤腳看上去粗疏,曠礪,可是底下都藏著看不出來的知冷知熱,知深知淺,她們也有靈動的筋勁和聰穎的性情。

    她們輪番交替著低伏,積聚,她們的每一根趾頭先分張而后使力,躍躍欲試著騰挪撲朔的樣子,就像兩頭追趕野物的小獵狗一樣,吉尕怎么看都看不夠。

    吉尕并不是要看她們怎么樣的好,她是要看著她們的尖俏什么時候輕輕觸了地,怎么往地下又寬緩又綿密的壓結實了,又怎么斷然爽利的踮高,吉尕是在算計那一塊石頭一眼看過去長得什么樣,緊跟著被她一腳板子撲下去,膈應在綿密的皮rou溝回里的麻辣酸澀又是個什么樣。

    這些行跡算計清楚了,她走過一條河就是看過一條河,每回踩上的籽玉從一開始飄飄忽忽可能是的

    心情感應,慢慢變成了有形容,有樣貌,可以清晰洞見的胸有成竹,那是一種鍥而不舍,知行合一,想和做的長期苦修之后,突然的覺悟。

    吉尕相信她自己要把踩玉做到死大概已經是件命中注定的事了,但是她不愿意相信女兒的命運也是一樣。

    也許還有一點點其他的可能性。

    不管那是個什么樣的可能,首先她得活著。

    只有能夠撿到玉的人才能活著。

    吉尕在以后做踩玉的很多年中一直能夠撿到很多的玉。

    最開頭的那一年吉尕的女兒十歲還不到,她就找場里管事的要來一根繩子,一頭拴在女兒的腰上,一頭拴住自己的腿,她每天領著女兒走一趟夜河,那時候她的女兒下到河里,一河的冷水能漫到小娃娃的屁股。

    女兒在以后的那么多年里越長越大,女兒每天看她,學她,一邊走,一邊撿,也能撿到越來越多的玉了。

    除了領著女兒的吉尕以外,采玉工場里平常難免還會有幾個帶著孩子的mama,再有就是眼見著哪一個女人的肚子凸挺了起來,越長越顯出了孕形。

    每一家采玉工場都是一個住著許多青壯婦女的地方,踏玉河邊的草場上也從不會缺少漫游放牧的民族部落。

    部落里的男人遇到生出了興致的時候,就可以往馬鞍子前邊擱一條羊腿,喜歡熱鬧的再多約幾個親朋,一同騎到最靠近的玉場子去尋一尋樂趣。

    一條腿的價碼足夠很多人樂上很多回了。

    實際上玉場一直都指望能夠靠這種把女人拆零了賣的辦法補貼日常開銷。

    場里養活一個女人,本來要使用的正道就是她的腳,只不過一個被養活了的女人除了腳以外,其它的地方能派什么用場大家都知道。

    這些其它的生意已經不用再另下本,自然就是越多越好,多賤的賣了也不吃虧。

    玉場里每回買羊rou買小米都是先問人要不要快活,答應能收快活的賣主最受歡迎,價優量大不提還有任君挑揀。

    實在不肯要的再來談那些銀兩和銅錢的事。

    三五成群的生意男人來了又走。

    玉場里也就斷不掉此起彼伏的大了肚子的女人。

    大著肚子的女人每晚照樣下水走河,一直走到生出來了給歇一天班,歇完以后背上娃娃繼續走河。

    按照玉場里過的那種日子,大多嬰兒都沒能活過多久,偶爾有幾個幸運的長到了可以斷奶的年紀,就會被玉場賣給經過的游牧部落去換回羊rou。

    游牧的生活風餐露宿,艱難困苦,兒童存活率低,總是非常的缺乏人口。

    反而是像吉尕女兒這樣一開始就登記成了雪戎奴隸,按照規矩要終生服役的孩子一直留在了礦場里邊。

    整天守在采玉礦場里的女人們大半個白天都在睡覺,躺在蘆葦草棚里的吉尕往懷里摟緊她自己的,正在越長越大的小女兒。

    她想總有一天女兒也要長到上鐐穿環,黥字烙印的年紀,再給黥了的黑字上熨一個叉。

    那樣一來她就全完了。

    女孩睡得正甜,棚子外邊的晴天一片正大光明,可是吉尕只覺得全身一陣一陣發冷。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個什么辦法。

    有時候吉尕覺得她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告訴女兒,應該說的,一定要說的,還有不應該說和不能夠說的。

    可是到了最后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吉尕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女兒說過話了。

    吉尕不能說話。

    她沒有舌頭。

    女人的舌頭跟她兩只手上的十個手指頭一樣,很多年前就被她的雪戎主人割掉了。

    沒有了舌頭不能說話。

    吉尕有一次用她的赤腳底板抹平了自己身子前邊的沙土地。

    她拳拳的收攏住另外四個趾頭,使用支棱在前邊的大腳拇指往沙子上面寫字。

    吉尕寫,有,誰,認,字。

    睡完了覺的女人下午圍坐在河灘上慢慢等天黑。

    她們當下沒有需要做的事。

    除了遇到送羊rou的買賣上門,要挑幾個女人出去付賬款之外,玉場里平時都讓大家好吃好睡,好好歇息,歸根到底只要她們到了天黑有體力,有精神,能夠撿著玉就行。

    女人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吉尕不能聊天,可是她能寫字,她還能認識很多很多的字。

    還有誰……認識字?吉尕把沙子慢慢抹平了又寫一遍。

    后來有個女人說,哎呀我呀,我認識字。

    我可是讀到了那誰誰的七律就能自己度曲的呢,那時候……那時候姐妹們給客人連著唱一個晚上,可是一首都不能帶重樣的。

    有文化從來就是一件很難得的事。

    在大周的世界也是一樣。

    人在西域安身立命,最要緊的是能種出很多小米或者養肥駱駝和羊,這些事情都不是非要認字才能做好的,所以足夠幸運的吉尕在她做玉奴的那么些年里,一共就只遇上了兩個能認識字的人。

    吉尕第一回遇上的這個女人是個妓女,她在安西城里做妓女的時候讀過很多詩,可以配上曲子唱給來睡她的客人們聽。

    有一天有一個客人聽她唱了一晚上王昌齡和

    王之渙,然后就死了。

    官府認定她是為了謀財給那人喝了毒酒。

    她這樣的殺人重罪本來應該凌遲處死,不過統治安西的韓將軍當時有意推行良法善政,于是接連幾年赦免了所有被判極刑的女犯,把她們全都送進礦場做了踩玉奴隸。

    將軍開恩,也沒給她們烙上禁贖的黑叉。

    做過場面的女人五官眉眼長得好看,就算是牽連著鐐鏈的身體四肢,舉手投足起來也是有風有韻的樣子。

    給她們這間工場送羊的幾個部落都認識她,每回也都少不了要挑上她。

    有時候女人想給自己找樂,就說這個場里一半的女人都是靠老娘身子換回來的rou食養活著呢。

    如果單講道理,這個女人在玉場里熬過五年以后,還是能有機會被哪個低階的小軍官買出去當老婆的。

    問題就是她得熬的過去。

    吉尕用腳趾頭往地上寫,我在地上寫字,你告訴我女兒怎么讀聲。

    我撿到玉了分你一塊。

    吉尕很早就是場里邊最能找玉的那幾個人中的一個,要是她哪一天撿到了三塊籽玉,就往身子里邊藏進一塊,到白天睡覺的時候找機會傳給那個認字的女人。

    睡醒起來大家坐在屋外聊天,吉尕就往地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女人按字念給她女兒聽,她再要女兒跟著念。

    多多的念。

    念完了用手往沙地上寫,寫完以后閉上眼睛,一遍一遍背誦。

    吉尕自己小時候就是那么又念又寫的背出來的,背不出來要被爹爹打手心。

    吉尕能背下來的書還多著呢,她現在也得照樣教會她的女兒,女兒要背不出來也打手心。

    她們兩個大女人互相幫助著從千字文開始,教到第三年的時候已經讓小姑娘背下了大半本論語。

    不過那個能唱王昌齡的女人死在了這個第三年里。

    女人先是因為生病沒有力氣走河,接下去就被燒燎熨燙著折磨了三天,到最后還剩一口氣的時候剖開肚子,釘在河邊木臺上讓大家用腳踩。

    這些都是但凡開一個頭就會一直走到底的事,很難再有轉圜。

    吉尕走到她身子跟前的時候,看到她還有點哆嗦著的臉上都被人用烙鐵燙的爛了,除了還沒瞎的兩只眼睛以外,再也沒剩下一點好看的模樣。

    吉尕想,等到下回場里送進新的人來,她又該在地上比劃著問她們誰認識字了。

    下一回自己找上來的是個男人。

    那是一個在玉場里當監工的回鶻男人,頭發有點泛黃有點打卷,鼻梁有一點挺直,長著一對黑眼睛,他可能是混了血。

    卷頭發的回鶻男人年紀很輕,幾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他有一天對吉尕說,大jiejie我知道你能背下很多中國書。

    他把吉尕叫的渾身打了個哆嗦。

    場里從來不會把奴隸叫成這個的,都是就叫身上烙的號數。

    再說jiejie這個輩份也不對。

    回鶻男孩說我們族里的習慣都把女人往小叫,叫得越小女人越高興,我知道這事跟你們中國不一樣,姐要是不喜歡呢我下回叫奶奶也行。

    都說胡人花言巧語特別會哄女人開心。

    故事里的楊玉環見到安祿山就特別開心。

    按照吉尕眼下的地位身份,按她一個女人過到了現在這樣的年紀,有個俊俏的男孩跟著管她叫這個叫那個,她應該是不至于特別不喜歡。

    到那時吉尕已經在場里待過了好幾年,她也聽說過這個當管工的孩子家里是不再游牧的定居回鶻,他們家養著一大群駱駝長年往來內地和西域之間運貨,又在安西城里買下幾間大瓦房子安了家。

    回鶻男孩以后告訴吉尕,家里給他找了教書先生讓他學習漢文,可他就是覺得當一個男人應該去干打打殺殺的活兒才對。

    男孩子找到在安西鎮守府下當軍官的回鶻親戚要求從軍,不過安西這一陣也沒有打什么大仗,結果給他安排的就是到踏玉河邊來看守礦場了。

    做踩玉的場子既有官家開的也有財主開的,像吉尕住的這樣官營的地方都是使用官兵管理。

    男孩家里大概覺得讓他在外邊闖蕩幾年也沒什么不好,想當兵那就先當一陣子。

    他家本來有錢,平常留心一些打點籠絡,工場上邊總管的官和底下看守女人的兵們對他都算不錯。

    問題就是他現在覺得認字看書倒是件好玩的事了。

    人性都是一樣,沒有的時候才想。

    當然按照人性看,整天跟一個長白胡子的老頭搖頭晃腦的念漢字,那肯定比不上看一個光身的jiejie倒換她的光腳丫子往一大片沙土上寫出一本書來。

    人家那時候搖晃起來的可是精赤條條的屁股和奶。

    而且她們家的小meimei也是精赤條條,屁股和奶長得細細巧巧也很好看的。

    每天下午年輕的回鶻監工等到女人們睡完了覺,他就把吉尕和她女兒從拴腰的鏈子里拆解出來,沿著河灘往外邊多走出去幾步。

    空曠一點的地上方便jiejie揮灑。

    到了那時吉尕已經用腳在沙子里寫過了快三年的字,沒有了前后相連的牽扯,她站直起身體揮灑開來,一

    邊退,一邊寫,腳尖下的筆劃起承轉合,行云流水一樣,都是化用了她小時候一天幾大張宣紙練出來的功夫。

    寫出來以后回鶻哥哥教meimei讀,他自己也讀,吉尕在邊上繼續寫出來解說,要是碰到回鶻孩子也讀不出來的,吉尕可以找同音字,也可以寫出切韻給他們拼出來。

    吉尕給他們寫她自己背過的詩,那么多字的太史公書她是背不下來了,不過她能記得里邊講過的故事,她就在沙上一段一段的講出來那里邊的故事。

    胡人男兒不光是說話好聽能哄女人,他們說完了可是立刻就要上趕著動手的,胡人的心性最重眼前,只要想干,正好又是有機會有本事能干成的,不干那就是吃了大虧。

    他們可不知道那種講人行世既要能等,又要能忍的好處。

    這個可能有一半胡人血脈的回鶻孩子也是一樣。

    他叫完了她姐的那次就干過了她,有時候看她寫字寫到一半的時候也干她。

    他當然也干了她女兒,這些都不算什么事了。

    她的女兒長得好,本來就是經常要被官和兵們,還有賣羊的漢子們干的,有時候還會連她做mama的一起找上,一起挨干,母女倆互相親的,舔的,摸來摸去的那種事都做到家常便飯一樣了。

    沒他這么一個黃毛的小兔崽子不少,再添上也不用嫌多。

    有時候她往沙子地上寫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時候,就聽到旁邊長著幾根蘆葦的地方一個小兔崽子和一個丫頭片子摟抱在一起搞得翻天復地。

    吉尕停下腳想想,我生的丫頭長得好,他家要是真能把她買去給他當小老婆我也認了。

    吉尕再想,唉。

    其實她媽年輕的時候長得也好。

    她一走神沒注意那邊在喊她,喊過兩聲嗓門就大了,也沒再叫jiejie。

    讓你過來呢,沒聽見??!人家心里有主意的,一直都知道誰是做主的,誰是那個奴才。

    吉尕噢噢的連著聲答應,趕緊往他倆并做了一堆的那個地方走,一邊苦笑著想,有錢的女婿真不好伺候,還不知道他這回要干他丈母娘的哪一口眼子呢。

    吉尕在她像女兒現在那么大的時候,就讓她爹爹教著背下了很多很多的詩和書了。

    吉尕后來嫁給將軍的時候也還是個沒有多大的年輕姑娘。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應該會想象過很多關于自己的未來,不過那時候的吉尕應該是沒有能夠猜想到二十年以后她現在變成的樣子。

    從現在的立足之處看向過往的人生的確總會是非常的出乎意料,就好像降落在地上的星星是一些不能發光的鐵石,而蝶蛹可能會變成蟲草開出粽色的花朵一樣,我們從來都不能正確地知道命運可能的方向。

    吉尕想,她現在肯定不用再去算計那些男人和女人之間沒完沒了的恩情,道義,忠貞和辜負,甚至還有名分的帳了。

    不過她確實想象了他看見自己現在變成了的樣子。

    其實她想過很多次了,她仍然會覺得自己可能是在發抖,全身發抖,而且上邊和下邊一陣一陣地輕輕發燒。

    女人想象了她自己的有紅暈的臉,和泛起了一整片細小皮膚顆粒的赤裸的胸脯。

    她覺得臂膀上每一支纖細的汗毛都在晴天的爛漫陽光下尖銳地豎立了起來。

    安西是一個經常會有晴天的地方,現在和二十年前都是,在一個年輕女人赤身裸體地走過普照的陽光和陌生人群的時候,她當然知道自己已經被看見的非常清楚。

    女人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的確可以一邊神情自若地搔撓著陰戶,一邊用腳趾在沙上寫些一寸河山一寸腳疙瘩rou,一寸玉足一寸芳心的打油句子調侃踩玉奴女的生活,但是在那樣一個驚惶和戰栗的開始,那些奔馬一樣的心跳,和燎原野火一樣撲面而來的燒炙感覺恐怕仍然會是永遠的記憶。

    赤足行走的女人看上去顯出了更多的柔弱和無助,而那些束縛一個裸體女人的腳鐐和手銬似乎意味著權利剝奪,她不再被允許保護自已了。

    這兩方面都使事情變得更壞。

    女人已經沒法記得到底經過了多久,她才算是習慣了這樣一種總是光著屁股的日常生活,或者是如果一個女人在那個開始的時候所遭遇到的全部,就是無窮無盡的男人和她不停地進行著的無窮無盡的交媾,她應該可以比較容易地克服事畢后映照在裸胸上的陽光,還有返回時赤腳走過的草地那種心理障礙。

    住在一座被掀掉了屋頂的房子里,沒人會在意窗戶是不是開著。

    強jian使女人自由。

    在被五十條jibacao過整個白天之后,她念茲在茲的大概就是屄里還有沒有剩下的水分能夠幫助浸潤肯定會在整個晚上cao進她身體的另外五十條jiba。

    她可以在這一百個男人的注視底下分張腿腳,哭泣,哽咽,一邊努力地搓揉自己,希望她還能夠恢復一點濕滑。

    而后也許就可以不那么疼。

    二十年中的赤裸晝夜數不勝數,沒法細說從前,一個女人在和許多認識的和不認識的男人朝朝暮暮赤裸相處,在苦役,折磨,毒打和凌辱底下,與所有那些男人一起走完了足夠長的路程以后,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能夠讓她回到最初開始的地方?雪戎聯盟圍攻安西的那一年她在安西。

    雪山戎人在遭到失敗退上高原以后曾經不止一次嘗試著重新回來。

    他們在那一次終于能夠兵臨安西城下的時候,已經使用幾年時間重新征服了沿踏玉河溯流而上幾百里路程中的城鎮和鄉村。

    雪戎的各支部族在他們推舉的王的號令底下聯合行動,每一個部族里既有軍隊,也有為軍事行動承擔各種勞役的奴隸。

    鍛奴男人和他們的女人就是在那一次戰事中隨軍行動的服役奴隸。

    女人的鍛奴丈夫們把打鐵爐子安置在一小片胡楊樹林的邊上,從那里抬頭可以望見遠方渾平的山塬底下矗立的安西城樓。

    攻而不克的圍城戰事持續了大半年的時間,女人在那半年中的幾乎每一個白天都是跪坐在為鐵爐送風的風箱前邊,鼓足力氣奮勇推動風箱的把手。

    如果因為體力不支而放慢了速度,她家那兩個年輕男人可能就要撿出一條捅火鉤子,往她的光熘嵴梁上邊直抽下來了。

    他們一家每天都有產出箭鏃的定額,不能完成全家都會挨到督辦軍官的皮鞭,所以做丈夫的也是迫不得已。

    實際上在她服行鍛奴勞役的那些年里,使用戴銬的雙手握持住風箱把手一推緊接一拉,無窮無盡地循環往復幾乎就是她在挨打與媾合之外所做過的全部的事,為鐵爐鼓風永遠是一個嫁進了鍛匠家庭的女人命中注定的責任。

    管理奴工的軍官會在天剛開始黑的時候來找她,把她領到部落戰士們宿營的帳篷里去過夜。

    部族出征不帶家眷,每隔一陣就要使用役工營里的奴隸女人解決問題。

    這種常規分派的勞軍差事在時間和人數上一般都還有些分寸,不是任憑著兵們率性胡來,最可怕的是有幾次強攻登城又讓里邊的守軍給打了下來,再要把女人往那些輸紅了眼的漢子堆里送的時候,她們走在路上兩條腿已經先嚇得軟了。

    當時沖鋒的時候蜂擁蟻附一般去爬墻頭的一大群人,就算被人殺了三成,退回來還有一大群人,一個晚上都要做完的,女人那一個晚上要轉過三四頂幾十個人睡的大帳。

    而且她們這些配給工役營里的奴隸做妻子的女人,大多都是來自前邊幾年被雪戎重新征服了的沿河地方,那些地方有的堅持抵抗遭到屠城,也有的投降獻土,殺戮雖然要少一些,但是也就聽憑對手處置了。

    女人們最終淪落到了現在這樣的境遇,肯定都是聯系有當時的因果,在歷經了漫長血戰的互相殺戮之后,她們處身的家族和雪山戎人不共戴天。

    她們是從哪里來的,她們又都是些誰的誰,這些事情在雪戎營地里當然不是秘密。

    現在把這些敵人家的小媳婦和大姑娘,往剛才還被那些敵人斬殺過一場的血性漢子們的窩里一送,她們一個一個會讓人收拾成個什么樣子可想而知。

    到了早上她們肯定都是躺著被人拖出來的,有人前邊后邊被撕開了大口,被弄得通透了已經咽氣也是時有發生的事。

    那一天下午正在一門心思相幫著丈夫拉風箱的女人被幾個騎馬的雪戎軍士喝令起身,拴住脖子系在馬鞍上牽領出工役營地的時候,她覺得這樣的天色要去轉帳篷像是還有點早。

    或者就是又有什么過往的兵民人等需要安排迎送,比方說運輸輜重補給的駱駝隊伍到達了營地,找幾個女人去給一路風餐露宿的走卒馭夫們緩解一點疲乏。

    有時候被征發來的駝隊主人還是她早年認識的故地里的漢人鄉紳,相見之下那種自知身形已經如此臟不堪的大羞慚就都是些不能盡述的事了。

    不過那天下午被牽住脖子跟在馬后的赤身女人腳下拖帶一副重鐐,趔趄跌撞著穿過了大半個雪戎青豹部落扎營的河邊草灘以后,她見到的是半天中飄揚的布幡和粗石堆迭的祭壇,在她繼續前行的大道兩邊成排樹立著金線繡出的獅子和豹的旗幟,以及成排的頂端插有人頭骷髏的木柱,那是部族的勇士從往日征戰中贏得的獎品,它們總是這樣被展示給所有的到訪者,當然還有像她這樣正被牽領著前去接受部族首領主人召見的苦役奴隸。

    他們都要在走過這些敬神,鎮鬼,并且彰顯武德的完整儀仗以后,才能到達那一座方圓廣闊,裝飾華麗的毛氈大帳的門口旁邊。

    已經往帳門邊上拴住了馬的戎人漢子走回來的時候手里沒有放開馬鞭。

    本來守在她后邊的兵士抬一只手,一把拽緊了她的脖子。

    他那一只特別有力氣的大手抓握住她戴在脖頸上拴鈴用的鐵打項圈,她就像一頭鉆進了圈套的小動物,除了四腿亂蹬以外再也沒有一點回旋躲閃的機會。

    馬鞭在身前揮舞起來的節奏不緊不慢,可是沒有哪一下是馬虎敷衍的,正好抽在奶尖上那一下的勁頭憋悶進芯子里怎么都緩不出來,疼得她只管往地下拍打兩只光腳底板,可能是嫌她動得大了晃人眼睛,前邊那個兵抬腿跺在她的腳趾頭上。

    輪番掃掠下來的皮條梢子一道一道見紅,最后攢下的幾手專門用來打了她的臉,擰著她轉圈翻過去嵴背又特別的多打屁股,明顯就是要把她打成一個不能看的樣子。

    打完以后鼻子流血眼圈發黑不用說了,上邊是從來薄瘦的臉頰,底下團團分邊的rou瓣本來也該緊繃著,可是現在上邊下邊都是又熱辣又鼓脹,搓揉的,攪合完了的面團發起來了一樣,那種圓圓胖

    胖的感覺特別的古怪生猛。

    女人來過這里很多次。

    就像這種被人領來迎門先挨一頓打的事,她也不是第一回遭受。

    算起來到了那時候她在雪戎軍隊里已經住過了不少日子,反正不論日子多少,人家就是一直都沒有把她忘掉。

    每回遇到了各方家支族系的雪戎首領訪問青豹部落,賓主把酒言歡起來多半總是要把她找去侍宴的,所謂侍宴就是那種光著身子給人倒酒端rou的活兒了。

    那時候她的舌頭和手還在。

    大家都是圍繞圓帳邊上轉圈坐著,她跪在地下使用膝蓋走路,抱住酒壇磨磨蹭蹭,行行止止的,圍繞團團坐著的大家團團打轉。

    轉完幾輪換一個姑娘掌管酒壇,把她領到大帳中間放有一張粗木方臺的地方,再從帳外召進一隊摩拳擦掌一直待著命的健壯奴隸。

    后邊一輪里全場繼續喝酒,而她自然是趴跪在全場正中的臺上,和那一整支全身赤裸,只在肩上披一條狼皮的男人隊伍輪番表演性交助興。

    這種雪戎傳統的聚會接下去還會加入更多的戎人婦女,最終幾乎總是會變成一場所有男女參與其中的酩酊大醉下的混亂交合。

    終局的狂歡對于侍完了宴的奴隸女人是一種解脫,因為她可以不必被她的雪戎主人送去陪哪一個具體的客人睡覺了。

    書面一點就是侍宴之后還可能有侍寢。

    雖然按照她這樣一個終日里鞠躬盡瘁著鼓風煉鐵的奴隸女人現狀,在她遍體鞭烙的瘢痕,蓬頭垢面,胼手胝足的敗絮以下,往日漢家美人的聲名還有多少金玉能夠留存只有天知道,不過的確還是會有人特別指明了要睡她,安西從來就是一個聚集了太多恩怨的地方,他們可能是因為最終將她牽扯了進去的族群爭斗的怨恨睡她,也可能是因為曾經流傳的關于她的聲名睡她,或者就純粹是好奇的想要看一看她的光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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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當成了獵奇甚至復仇途徑的性經歷當然都會是一些非常屈辱和痛苦的事,不過那本來就是雪戎領袖們想要讓她更多遭受到的事。

    折磨一回對頭家的妻子女兒總是讓人心情好,因為自己家的妻子女兒遭人折磨肯定讓人心情不好。

    這種事可以被看成是對于勝利的炫耀,給予對手的貶損,或者干脆就是個惡作劇。

    實際上在雪戎聯軍重回安西的整個過程當中,那些投降了雪戎的漢人軍官大多都是和她睡過的,每逢有新歸順的人馬編入帳下,就會把女人給他送過去小住幾個晚上,要你jian一回你們自家的女人,表明一個你已經換了邊站隊的態度。

    遇到那邊著急要表忠心,自己搞完以后再集合全營把她來回輪上幾遍,也算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

    常情一直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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