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是日天朗氣清,日正當空。 錦煌宮中,當今天子嘉武帝恰用過午膳,正覺聊賴,便讓人遣去御膳房一干吃食,獨自倚于榻上案邊,翻閱著自今個兒下朝后便未曾消息過、如瑞雪乍飛的無數奏折。 可面對這龐雜繁務,嘉武帝卻惟是抿脣淡笑,只細細瞧著每個折子里頭那些堪稱誅心的言論,僅瞧過一個復換至下一個,而究竟留心與否,卻是難察。 大穆至德三年,嘉武帝靖上位不過三個春秋,除卻三載前那事圣上決意下得蹊蹺外,可說是百載以來最是圣明之君主。年不過弱冠,甚得民心,百官贊之,得帝如此,當真是天佑大穆。 然今晨早朝時候,素來走中庸一途不倚不正的右尚書卻是驀地以血為祭,跪請圣帝,道是欲狠懲如今居于紫乾宮中的廢帝玨,而非如現下似囚其于宮中,然實而日日衣食無憂、月月怡情悠然,喜則弈棋品茗、不喜則觀景賞花,道是如今圣上的弟兄王爺們都沒如廢帝玨般逍遙自在,實是不可。 左尚書此話一出,無非是冒帝王之大不韙,彼時其馀百官無不想著一生兢業克己的左大人到底是年近古稀,這不老眼昏花,趕著求死么。而當時嘉武帝聞言,平時便淡然是而更加冷上三分,他薄脣輕勾,笑意甚不及那雙月目底處,便先道了句帶下去斬了吧,而后再同馀下眾官悠然談事。 百官見狀,雖之天子素來如此,卻也是大氣皆不敢一喘,只想雖著實讓人感到鬱滯難熬,可這斬首過后,終究這事便也揭過了不是? 孰料這一下朝,左尚書因廢帝玨而人頭落地之事竟已傳開,登時懇請帝王明察三思之奏折遂也由一票早些時候同左尚書交好之人陸續呈上,這才有了現這一遭。 嘉武帝現下看著此些奏折,雖尚未動怒,到底也起了不少惱意,可他轉念一想,思及方才御膳房新呈上玫瑰花糕,佐著前幾日新上貢的斗茶頭籌清雪茗香,當真襯今日鳥語花香,更該同那人一同品嘗,是不? 但思及此,白子靖旋即便起身放下這些個擾人事,招了宮人將點心茶茗準備妥貼,這便笑意淺淡地逕自去紫乾宮尋那讓萬人私底下、暗腹里議之責之恨之的廢帝玨,那窮盡了所有,只愿他安好無憂的父皇了。 隻身走過亭臺水榭,行過紅墻黃瓦,甫白子靖第無數次前來至這富麗盛極的巍峨殿宇前時,都覺當年明賢圣祖寵其后梁氏也當真是大手筆,這般堂皇之氣,雕樑畫棟,富麗至此,著實是教人百看不膩,萬見仍喜。 而這實也是廢帝玨讓人力奏折子的緣故之一,原因無他,乃因這紫乾宮當為宮中最為不凡之殿宇,無論是格局亦或佔地,便是當今圣上所居的錦煌宮亦及不得紫乾宮七分,乃是從前明賢圣祖與其后梁氏共居之處。后代皇帝子孫感其昔年鶼鰈情深、祥徵風津,遂默認此一宮殿惟帝王迎后之時方得始用,是愿大穆之帝后皆能和美相敬,鳳翥龍翔。 然這般的紫乾宮,卻是彼時嘉武帝選擇囚廢帝玨之處,便難免教人拿不準帝家心思了。而大穆王朝無人不知何人不曉,嘉武帝白子靖雖屬百代方出之明君圣主,然但凡談及其父白子玨時,便是龍麟鳳角,不容一逆,而究竟此般的緣故為何,雖眾人皆欲知曉,可到底說來,最是無情帝王家,探聽宮內隱私,是無異于提頭向刀,自尋死路。 是以甫白子靖愈發皆近紫乾宮而遣去一干人等,自行拎著食膳入內時,曉得主上之意即刻退下的宮人們當不斗膽逗留,悉數是悄無聲息地便隱去了身影所形。 而紫乾宮內殿門口之處,白子靖朝內靜聲瞧著里頭景緻,果真便見一人玄墨落坐于案側,正淡然閱覽著史策典籍,眉目若隼,凝著書頁張紙瞬亦不瞬,似極為專注,又似毫不上心。見狀,白子靖不由得淡然揚脣,便喚道:「父皇,兒臣回來了?!?/br> 聞聲知人,從不是難事。 是以白子靖那方喚聲方落,這方其口中的父皇、前廢帝白子玨便已然抬首,沉墨修目里頭毫無波瀾,淀著歲月歷事,埃著世間風華。他只瞧了白子靖一瞬,復又垂首于手中書冊,并不應聲答話。 白子靖再見此,起先有著些許愕然,隨即似是福至心靈,快步而悄聲地步至其父皇身畔,將他特意帶來之珍饈秀茗置于案上,俊美面容神情一緩,瞬刻間朝堂之上那傲肆肅然之氣便已讓他斂收得極好,他見白子玨猶是不理睬他,也不氣惱,只道:「父皇,此些是兒臣今日方得的新茗與糕點,想同父皇一同嚐嚐,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語落,白子靖卻覺白子玨周遭威壓驀地更勝平時,他薄脣輕抿,聰穎思維霎時轉過幾巡,卻仍不解何以素來僅是寡言的父皇今日似極其不悅,卻更曉得眼下息了這人怒氣方是首要。 是以他也不再管上些甚么,左右紫乾宮內此刻并無一人,白子靖遂輕巧抽去白子玨手中書冊置于一旁,而后于后者復次抬眸望他之際,笑盈向他,端的是那澈眸如水,目含崇敬,「父皇,莫要不理睬兒臣,兒臣想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