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再也沒有四季
出院后,黎丹葳在家休養了一年,其中還經歷了無數多次的復健。 那是她人生中最為黑暗的一年。 有些傷痛是可以逃避的,然而上天彷彿不想讓她得逞,直接劃了兩大片傷疤在她在身上,她是這副軀體的主人,能逃去哪? 身理和心理雙管齊下地折磨著她,但她卻說不出口她究竟有多痛,包括她最親愛的家人,包括她最緊密的朋友。 她痛恨這世界對她的殘酷,卻從未把多恨說出口。 一昧地累積在心里不斷的自怨自艾,人家說她好棒、好堅強,甚至所說的貼心,只不過是她把刀口轉向割在自己的心里罷了。 她內心在淌血,有人看到嗎? 黎丹葳太清楚爸媽對她的愧疚,事發當下,她爸爸因工作而出差,mama帶黎禹菲去臺北參加試鏡,他們不只一次對她說如果他們有個人留在臺南的話,是不是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了?? 如果?? 但沒有如果。 每當復健完回家,她總會說自己累了要回房間休息,然而門一關上,淚水就停止不住。 那是唯一一個她可以盡情痛哭的空間,也是她讓自己可以哭的地方。 而她很努力、很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爸媽為她流了多少淚水,meimei也為她哭得唏哩花啦,朋友們的心疼和不離不棄,黎丹葳在醫院時看得一清二楚,就因為看到了,想訴苦的話來到嘴邊時就沒了聲音。 一旦她喊了疼,痛的就不只她自己。 房間很陰暗,只開著足以讓她看到東西擺放位置的一盞小燈,她畏懼燈光、害怕陽光,排斥在這些東西照亮之下,自己真正的樣子。 看電視不開燈,用電腦不開燈,導致她的視力和閃光一年間飆高許多,她卻只想著正好,她若不戴眼鏡,什么都看不見了。 包括自己的雙手。 哦,她還是可以逃避的,以這種方式。 事發一年多后,黎丹葳重返了校園生活。 受傷之前,黎丹葳對高中時候的自己充滿了憧憬,不管是藝術高中或是普通高中,她都想像過。 若是在藝術高中,她會到一個外縣市開始獨立生活,每天綁著乾凈的高馬尾,過著沒父母管束卻必須自律的生活,練舞練得再辛苦,卻會因為身旁有一起揮灑汗水的戰友,結束訓練后齊一揚起最滿足又有成就感的笑容。 若是在普通高中,她會穿著好看的校服,違反校規偷偷染個頭發,三不五時跑到合作社買零食,不用控制身材盡情吃自己想吃的東西,把國中、國小為了要管束體重或練舞而不能享受的一切全部補足。 但不管是哪種,都成了不可能?? 事實是,為了傷口的美觀,壓力衣至少要穿個兩至三年。 為了不讓大家發現自己是一位燙傷病患,她一年四季都穿著外套,把真正的自己遮掩起來。 只要藏起來了,誰也不會知道外套底下的她是什么樣子。 在最美好、最燦爛的青春時光,她卻被困在這茍延殘喘的軀體里,看著每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同學,她心里是羨慕的,但更多的是憤怒。 為什么她不行? 何時穿短袖這種再簡單不過的小事,對她來說竟成了挑戰? 掩蓋之下,她確實得到她想要的普通,也不主動去社交,只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注意到她,同情的眼光她已經受夠了。 只是她總是穿著長袖,連游泳課都申請了證明不用上,還是引起不少人的關注。 那些不愛上游泳課的人甚至還對她說了羨慕,羨慕她獨享這個權利。 如果他們知道她是拿什么換來的,還羨慕嗎? 她也想在水里像條魚一樣自由自在的啊?? 在體育課打球打到汗流浹背時,偶爾也會有人好奇地問黎丹葳,「你穿著外套不會熱嗎?」 而她總是假裝自己多平常似的,笑著回答:「不會?!?/br> 只有她知道外表這狀似真切實意的笑容,在內心到底流淌了多少血??愈是假裝自己有多風輕云淡,那道傷就有多痛。 真正的風輕云淡,是內心毫無波瀾。 她總是被那些為了滿足自身好奇心的人,在無意識的情況給傷了?? 足以扼殺她一切努力的好奇。 「熱??!我當然熱??!簡直快熱死了!」如果她這么說了,那么對方的下一句話就是,「那你為什么不脫外套?」 嗯??為什么?? 因為她的世界,自那天之后,便再也沒有四季。 原以為她的人生從此以后就這樣了,過著漫漫長冬直到死去那天。 可是時間這東西,有點神奇。 畢竟這世界從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停止轉動,在她努力呼吸的每一瞬間,秒針也同樣努力地運轉著。 竭盡全力的掩蓋著傷疤,竭盡全力的讓自己撐過每一天,久而久之便不用撐了?? 又或許是,她不再奢求了。 不奢求自己總有一天會變得像正常人。 原來,要習慣一件事并不難,尤其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和它接觸的情況下。 那段最難熬的光陰,早已透過時間的滴答聲,悄然擰為無聲的過去。 如今,她已經走過六個慢慢長冬了。 而她依然活著。 純粹活著,她就已經卯足了全力。 所以活著,就夠了,對吧? 可從歐洲回來后,她發現自己的內心其實是向陽的。 她渴望讓曾經經歷過黑潮的自己向著陽光處。 每日屹立不搖升起的太陽,終于成功照耀了她部份的內心,所以她開始讓自己去習慣陽光,去追尋她曾經避之唯恐不及的艷陽。 從一開始微弱地碎光,到現在可以直視的艷陽。 以往總是拉到密不透光窗簾,甚至在昨晚她連要拉上都忘了?? 黎丹葳捲起了袖子,窗外的冬陽讓她清楚看清了六年前的火吻之處,曾經的血rou模糊,早已癒合多年。 不知道從何開始,她已經可以平靜無波瀾地直視著它們,也可以像是沒什么異樣地別過眼?? 原來,經過這六年的長冬,她早已接受它們的存在。 只是偶爾,她的心還是會跟它們過意不去。 只是偶爾,她看到在夏天穿著短袖的人們時還是會羨慕。 只是偶爾,她會陷入低落,若沒有那場氣爆,她是不是已經成為一位專業的舞者了? 真的只是??偶爾?? 『因為上天太愛你了,祂相信你一定能熬過這一切,所以才給你了這么大的試煉?!贿@是某個人在六年前對她說過的話。 當初她到這句話時,只有滿腔的憤怒,如果經歷這一切是上天對她的愛,那她當真承受不住。 可她現在好像懂了。 黎丹葳摸了摸臉頰,臉上的淚水已成為淚痕。 她早就停止了哭泣。 想想這六年,她同樣也是經歷無數個高低起伏,然而永遠都會有回歸平靜的時候。 她是成了刺蝟沒錯,但防備的東西卻越來越少,因為有些襲擊經過這六年的淬煉早就沒了殺傷力。 圍墻倒了,重新筑起不就好了? 她知道她可以,因為這六年她就是這樣過的。 哭完了,就該重新啟程了。 收拾好心情,黎丹葳重新瀏覽著那些留言。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留言,所有的人都化了名,她一個都不認識,就如他們都不認識真實世界里的她。 既然這樣,那么那些躲在螢幕后方的人,都和她毫無關係了。 那就該讓他們成為真正的無關,于是她退離了網頁,把手機關了機。 刺蝟沒有不好,因為除了自己,沒人可以傷害她。 「黎丹葳!開門!」門板傳來大力的敲門聲。 而且刺蝟,也是有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