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鸞 第114節
無論何時相見,謝鳳韶永遠一身鮮衣華服,他最簡樸的玉簪是剔透的和田玉,腰帶上最低調的鑲嵌是潔白的象牙,誰能想到,他的衣領下,戴著一根褪色的紅繩,繩上串著一枚最普通不過,海灘上隨處可見的乳白貝殼。 和荔知手腕上幾乎一模一樣的乳白貝殼。 “我……” 她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能說什么。 “十一歲那年,我在國子祭酒舉辦的壽宴上第一次見到你?!敝x鳳韶目光哀痛,緩緩說,“你和她們一樣,還只是個小姑娘,國子祭酒家的姑娘說著不知所謂的傻話,旁的姑娘要么哈欠連天,神游天外,要么就為了彰顯自己的才識,尖酸刻薄地反駁,而你始終如一地耐心傾聽,像個大jiejie似地溫柔微笑,偶爾點頭但并不說話。每次你一點頭,耳邊的珍珠耳珰就會跟著點一點頭。小小的,圓圓的,雪白無暇?!?/br> “我在遠處的涼亭里,不知不覺看愣了,被太子少保的兒子取笑,忍不住和他打了起來。我雖然打贏了,但是卻被你看見了狼狽的一面,我羞愧不已,只能匆匆離席。但那以后,我忍不住打聽你參加的每一場活動,只要可能,我都想方設法地去參加……只是為了和你見上一面?!?/br> “即便我們從未交談……但我曾以為,我們的心意是一樣的?!?/br> 一幕幕畫面,從謝鳳韶的眼前閃過,讓他的內心更加悲痛。 一次次蓄謀已久的相遇,換來越來越多的眼神交匯。 他們在朝朝暮暮中不斷相逢。 他送她玉山上第一支迎寒怒放的紅梅,也收到過金秋時節璀璨金黃的一片銀杏。 她變得喜愛紅色,而他看見曇花便滿心歡喜。 他曾以為,他們心意相通。 “若非如此,你meimei在南巡時為何又說那樣的話”謝鳳韶說。 荔知聲音沙?。骸拔襪eimei……說了什么” “那時你已經開始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南巡路上也憂心忡忡。一日晚上,我實在是睡不著,便外出散心,在海灘上遇見了你的的meimei?!彼f,“她正在撿貝殼,說要串成手鏈送你?!?/br> 荔知的心間已經在震顫不已了,她幾乎是用盡力氣才說道: “……然后呢” “我向她透露了自己的疑惑……那時的我,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從前種種,好像成了我一個人的妄想?;蛟S是我做錯了什么,可我根本毫無頭緒。我希望荔夏為我指明方向,告訴我是否從前都是我的一廂情愿,我的好意,是不是已經成為她jiejie的負擔” “可是你的meimei說……” 謝鳳韶的眼前浮現出那天晚上的荔夏。 寂寥的海浪好像永遠也不會停止,浪花反復拍打在兩人腳邊。 月光灑滿他們的身上。 他一定滿臉傷心,一定像個沒長大的孩子那樣執拗地著眼在自己的委屈和不平上,因為從來都大大咧咧的荔夏,眼底竟然罕見地也有難以遏制的傷痛。 “鳳王什么都沒有做錯,姊姊并不是在對鳳王生氣?!?/br> “那她為何對我避而不見”他著急問。 “我和jiejie去廟里上香的時候,曾聽一個游方的和尚說,只要在五年間克制凡心俗念,便能和心愛之人結百年之好,三世情緣。jiejie恐怕便是因此,才會故意避開鳳王罷。如果鳳王當真對jiejie有意,不妨成全她的一番念想,也好證明鳳王的心意不是蜉蝣夏蟬,電光石火?!?/br> 謝鳳韶抬起眼,直視面前的荔知。 “南巡回來后,我收到了你送的貝殼項鏈。我知道是你meimei送給你,然后你轉送了其中一枚給我。那時我便想,只要你的心意沒有改變,五年又算得上什么?!?/br> “自那以后,我一直在等……” 此時此刻,他不是少年得意,意氣軒昂的鳳王,只是一個悲傷而困惑的平常少年。 “我一直在等你……等得累了?!敝x鳳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五年了,我好像還是沒有等到我在等的人。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我總還是感覺離你很遠,似乎眼前的你,并不是你。我想不明白,你對我,到底是何心意” 大山一樣的哀痛將荔知壓得無法喘息,她本應避開,卻無法避開。她在謝鳳韶的只言片語里如饑似渴地去感受雙生姊妹存在的氣息。 即便這氣息,像是迎面刮來的箭矢,哪怕被刺穿心脈,哪怕雙眼淚水涌動,她都必須要去追尋。 她無比感激眼前的鳳王,因為他,她雙生姊妹短暫的一生并沒有她以為的那么色彩貧瘠。 她有責任,給他一個回答。 一個屬于荔知的回答。 “每穿一顆貝殼,我都誦經千遍……惟愿佩戴之人長樂無憂?!彼f。 謝鳳韶的眼睛睜大了,希望的火光重新在他眼中燃起。 “鳳王說得對,時過境遷,我已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br> “鳳王盡可以恨我,但請不要否定曾經種種……至少那時的朝朝暮暮朝朝,”荔知說,“每一時刻,我都是真心的?!?/br> 她無法形容謝鳳韶此時此刻的表情,正如她也不知道這些蒼白的言語是否能夠為鳳王和雙生姊妹戛然而止的感情帶來一絲撫慰。 或許還有更讓謝鳳韶開心的話,但她不能說,說不出。 她永遠永遠,也不會去玷污這段感情。 荔知克制著心中的悲痛,握緊了雙手,轉身走出了小徑。 她的心神仍還留在那棵桂花樹下,所以并未發現不遠處站了許久的謝蘭胥。 等回到賞花宴的筵席處,荔知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坐下來沒一會,春梅便請她去和鹿窈說話。 荔知去到鹿窈身邊,陪她說笑,只字不提桂花樹下發生的事情。 花/徑/處忽然有些喧鬧,荔知抬眼望去,原來是謝蘭胥走路沒留神,險些和一名名門貴女撞在一起。謝蘭胥虛扶了對方一把,風度翩翩地詢問對方是否有恙,惹得少女滿面羞澀,只得用團扇掩住臉上緋紅。 不知是否錯覺,荔知總覺得謝蘭胥雖然在笑,但眼底神情卻從未有過的冰冷。 忽然之間,鹿窈的驚呼喚回了她的注意力。 “春梅,你冷么怎么在發抖”鹿窈驚訝道。 春梅雙目圓瞪,嘴唇和肩膀都在顫抖。 順著她凝滯的視線,荔知看了過去,發現是微笑的謝蘭胥。他剛剛告別羞澀的閨秀,獨自一人走向對他招手的皇帝。 春梅怔怔道:“是他……” “什么”荔知皺眉。 “是他……” 春梅忽然用力握住荔知的手臂,死死地盯著她,滿眼驚恐。 “是他!那個飛書的小太監!” 第95章 荔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她沐著月色走下馬車, 荔宅的側門前停著四個黑色的棺槨,荔宅眾人都圍聚在門外,荔慈恩抱著其中一具棺槨不斷抹眼淚。 衙門里的長吏甄迢快步走上前來。 甄迢用尊敬的眼光看著眼前從罪臣之女一步步爬至宮正司宮正之位的纖弱少女,抱拳道: “按宮正的吩咐, 已經將四人的遺體用棺槨送回, 還有……” 他略一示意,一名衙役抱著陶罐走了上來。 甄迢將陶罐雙手交到荔知手里。 “時間過去太久, 卑職只能盡力將找到的碎骨帶回。這是一起挖出來的樹枝……卑職記得是宮正專門費心找來埋下的, 所以一并帶了回來?!?/br> 荔慈恩紅著眼睛走到荔知身邊, 幫她抱過陶罐,好讓荔知可以騰出手去接那一支光滑的樹枝。 甄迢完成任務, 行了一禮,帶著衙門的人離開了。 下人們七手八腳, 將四個棺槨停去后院的空地, 待明日擇個吉時, 重新下葬。 荔象升今晚當值還未回來,荔慈恩跟著姨娘的棺槨走了, 想必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荔知抱著神丹的殘骸,一步步走回臥室。 四個玄色的棺槨,在她眼中停留不去。 “荔姊姊,荔姊姊, 這朵小花送給你!” 荔惠直燦爛的笑臉一閃而過, 他高舉著一朵黃色的野花,獻寶似地舉到她面前。 “荔姊姊, 這是我說我喉嚨疼, 母親給我的藥!秦姨娘不知身體好些了沒你把這些給她罷!” 荔惠直將什么東西一股腦塞到她懷里, 里面五花八門, 有碧綠的瓷藥瓶,小孩子喜歡吃的蜜餞蜜果,還有一看就是從王氏那里悄悄拿來的珍品燕窩。 “吃了藥,秦姨娘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荔惠直笑道。 畫面一轉,王氏guntang的血噴濺到荔知的手上。 她將喉嚨里拔出的金簪,用盡最后的力氣塞到她的手里。 “幫我……埋葬……” 她的聲音,有著血流奔涌的粘稠。 荔惠直在她懷中,慘白的臉,發黑的唇,再也睜不開雙眼。 “姑娘的大恩大德,妾身今生無以為報,若有來世,愿做姑娘檐下吉祥鳥,朝朝日日為姑娘兆喜?!敝焓想p目含淚,深深地看著她。 她走出很遠,回過頭,依然能看見朱氏站在窩棚前,一動不動地凝望著她。 當時的她還不知道,那便是她們交匯的最后一眼。 朱氏投身滾滾的江河,要用自己的生命,為兩個年幼的孩子鋪平未來的路。 “快快快,馬上就要爬上去了!” “別催啦!” 荔香踩在她肩頭連連催促,她一邊警惕著隨時可能來人,一邊用上吃奶的力氣,將荔香托上院墻。 荔香爬上去了,跨在院墻,向下伸出手。 “來,拉著我!” 她握住荔香的手,踩在墻上猛地用力,跟著爬上院墻。 “你瞧,我沒騙你吧在這里也能看見集市里的燈會!”荔香興沖沖地說。 她們并排坐在院墻上,頭頂一輪圓月,遠遠地眺望著鬧市的燈會。 “啊,好想出門啊——”荔香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