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鸞 第96節
“下一局”謝蘭胥挑眉道。 “下就下?!崩笾f。 兩人一拍即合,回到東跨院的次間,擺出棋盤對弈。 沒一會,兩人就完全沉浸在棋逢敵手的入迷里。 嘉穗看著兩人,臉上不禁露出微笑。她輕輕推開朝向床榻的紙窗,又往幾個冰桶里加滿了冰,然后輕聲輕腳地離開了次間。 “多謝款待——” 荔知喜笑顏開,一排黑子清脆地落入棋簍中。 “賴皮果?!敝x蘭胥不承認荔知的勝利,冷冷道。 “我是賴皮果,你就是小氣魚?!崩笾Φ?。 謝蘭胥沒有學過棋藝,荔知也沒有,兩個爛棋簍湊在一起,比賽誰發明更多的規則。 一些能夠讓棋圣之流呼吸凝滯,白眼狂翻的規則。 取勝的法則就是用規則絆倒對方。 你來我往之間,荔知從中找到了小時候和荔香、荔惠直一起玩耍的樂趣。 她的笑容淡了下去。 “怎么”謝蘭胥淡淡看了她一眼。 “如果他們還在就好了?!崩笾首鏖_朗,笑道。 如果他們還在…… 荔香一定趴在她肩膀上,瞪著眼睛觀看棋局進展,伺機尋找機會出老千致勝,而荔惠直一定會認真學習他們的規則,并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神丹的話,此時應該臥在床下,每當他們哄堂大笑的時候,就提起黝黑的眼珠,露出些許眼白,頂著眼睛看著他們和樂融融。 謝蘭胥望著天女散花一般的棋盤沉默了。 荔知原本是自己在傷感,看到謝蘭胥的少見的低沉表情,不由笑了: “阿鯉怎么也和我一起傷感起來了” 謝蘭胥抬起眼看了她一眼,但又很快地移開了視線。 “我在想事情?!彼f。 某種直覺只在荔知的心中停留了片刻就消散了,她沒有起疑,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 “你在想什么” 謝蘭胥頓了頓,然后說:“再過兩個月,鹿婕妤就該生了?!?/br> “然后呢” “如果是個皇子,不知道怡貴妃和德妃還坐不坐得住?!敝x蘭胥放下一粒黑子。 “他們不會那么傻的?!崩笾?,“皇帝已經過了天命之年,要等小皇子長大,還要好多年,更何況鹿婕妤家世低微,根本不能形成威脅。這些時日以來,對鹿婕妤腹中的孩子出手的反而是一些只想爭寵的妃子?!?/br> 目前有資格角逐儲君之位的只有敬王和鳳王二人而已。 她有些狐疑地看著謝蘭胥,這些事情,他應該想得比她更清楚才對。 “哦?!?/br> 謝蘭胥平靜地吃走了她的十幾顆白子。 荔知瞪大眼睛,懂了謝蘭胥為什么要明知故問。 “你使陰招!” “愿賭服輸,不是你教我的么”謝蘭胥涼涼道。 眼見已經在勝利邊緣,卻忽然間全盤皆輸,荔知氣得不肯再下第二盤。 謝蘭胥望著她生悶氣的樣子,忽然說: “有時候,感覺你身體里有兩個人?!?/br> 荔知一驚,下意識坐正了自己忘形的身體,又故作不解地望著棋盤對面的謝蘭胥。 “你在模仿你的雙生姊妹嗎”謝蘭胥平靜道。 有一瞬間,荔知連喉舌都僵硬了。 半晌,次間里只有窗外沙沙的風聲。 謝蘭胥見她模樣,神色反而軟了。 他推開擺著棋盤的炕桌,向荔知伸出手。 “到我這里來?!?/br> 荔知遲疑片刻,握住了他的手,踩過炕桌坐在他的身前。謝蘭胥長手一伸,將她攬進懷里。 他的下巴在她頭頂輕輕點著,像是在逗弄一只心愛的鳥雀,又像是池中啄食的鯉魚。 “無論你模仿誰,你就是你?!彼p聲說。 她叫荔知,但她的身體里有兩個人。 輸棋后生悶氣的是荔夏,咽下異議從順服從的是荔知。他能夠準確地辨別出什么時候是她,什么時候是她在模仿。 對謝蘭胥來說,她們是同一個人。 他抬起她的下巴,直直地看向她黝黑的眼眸。 “無論你在紀念誰,這都是你的一部分?!敝x蘭胥說,“我全盤接受?!?/br> 沒有人來教他,但他發自內心地生出了“回報”的想法。 這種獨一無二的,被完全接納后產生的動容,他也想回饋給她。 “或許一開始……” 謝蘭胥的下巴停在她的頭頂,就像候鳥停留在春天。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略微暗啞的聲音,緩緩道: “我也只是想被真正的看見罷了?!?/br> 如果一開始,母親就告訴他,有朝一日會有人看見他的缺陷,依然愿意毫無芥蒂地接受他…… 如果一開始,父親就呵斥作出讖言的薩滿,告訴他大旱和洪災非他之過…… 荔知想要轉頭看他,卻被強硬地按了回去。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不安和羞愧在忽然之間涌上她的心頭。 不止不安和羞愧。 夠了,夠了——她幾乎是在心底懇求著。 不要更相信她,不要更戀慕她,不要將她往心底更深處安放了——不要再傾注更多心血在她身上了。 “從前,我總覺得上蒼虧欠于我?!?/br> 謝蘭胥輕輕收緊了雙臂。 琉璃一般剔透幽靜,好像一碰就碎的月光,貫穿了幽靜的次間。 微渺的塵埃漂浮在皎潔的光帶之中,不約而同地奔向同一個方向。 “現在,它不欠我了?!敝x蘭胥輕聲道。 第80章 七夕當天, 春雨門前停滿達官貴人的馬車。 喜氣洋洋的官員三三兩兩結伴,走入蜿蜒的紅墻綠瓦。所到之處無不火樹銀花,花團錦簇。 宮中的七夕往年只是一場家宴,今年格外不同。 皇帝聽從鹿婕妤的提議, 決定效仿民間, 舉辦一場盛大的七夕宮宴與民同樂。 荔知作為宮正司宮正,和內侍省一起負責宮宴的秩序井然。為了宮宴能夠順利舉行, 她已經一夜沒有合眼。 當興德宮里坐滿了整整齊齊的人后, 滿面春風的皇帝和盛裝出席的怡貴妃姍姍來到。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官轉身側對食桌, 跪拜坐上龍椅的謝慎從。 荔知作為五品女官,坐在興德宮角落, 混在人群里也行了一道禮。 “眾愛卿免禮?!敝x慎從笑呵呵地環視臺下一圈,目光落到坐在妃嬪前排的鹿窈身上, “鹿婕妤, 這與民同樂的主意是你出的, 別坐那么遠了,到朕身邊來?!?/br> 怡貴妃為了今晚的七夕宮宴, 精心畫了妝容,又額外花了一個時辰的時間,豎起華麗高聳的發髻,儼然就像畫卷中走出的仙女。 原以為是一人獨美, 聽到謝慎從這句話后, 仙女立即變成生氣的河豚。 “皇上,這于理不合!” 敬王的生母德妃坐在臺下前排, 看也不看怡貴妃, 悠悠道:“貴妃于理不合的時候也甚多, 但皇上從未說過什么?!?/br> “你——”怡貴妃像斗雞那樣立即挺起身子要趕赴戰斗。 “別吵了, 七夕佳節,能不能和氣一點”謝慎從眉頭一皺。 怡貴妃不得不吃癟閉嘴。 鹿窈在宮人攙扶下,吃力地扶著肚子走上臺階。 興德宮燈火通明,鹿窈的臉上卻沒有血色。她像是正在被什么寄生,消瘦的身體唯有肚子高高拱起。 謝慎從伸出手,從宮人手中接過鹿窈,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一條龍椅,坐三個人,確實擁擠了些。 怡貴妃被謝慎從一屁股擠歪,滿臉不可置信。 “開宴吧?!敝x慎從笑道。 一聲鑼響,穿著清透的教坊司舞女魚貫而入,荔知遠離前排,只能看見鮮紅的絲帶在絲竹聲中不斷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