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鸞 第40節
“如今殿下也在此,你將此事來龍去脈如實道來,若是有任何不實之處,你的小命就別想保住了!”魯涵威嚇道。 坐在主位的謝蘭胥靜靜地看著底下兩人。 “這……”荔晉之看了眼旁邊的荔知,裝模作樣地揖了揖手,“meimei,對不住了?!?/br> 荔知垂著眼睛,連余光都未曾施舍。 “回大人的話,事情是這樣的。那是我們流放的隊伍剛出京都不久的時候,”荔晉之說,“有一天晚上,我休息的地方在荔知旁邊,那晚我恰好失眠了,那地又冷又硬硌得我睡不著覺……我正翻來覆去的時候,聽見她在旁邊說夢話?!?/br> “本來嘛,說夢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我仔細一聽,卻嚇了一大跳!我這meimei,竟然在說什么‘不是故意害了太子一家’,‘只想告發父親’……我這一琢磨,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都是我這糊涂的meimei,不知中了什么邪要告發自己的親生父親,結果牽連了太子殿下!” “他說的可是真的”魯涵半信半疑地看向荔知,“你告發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荔晉之難掩喜悅地看著荔知,就等著她伏法認罪,然后他因有功被收入都護府做事。憑他的才華和機靈,在魯涵身邊混個軍師還不簡單嗎 荔知終于抬起了頭。 少女薄肩細腰,一身素衣跪在地上,看上去柔弱可憐,哪像是會告發自己親生父親的人呢 她堅決沉著的目光掃過魯涵的眼睛,然后落在謝蘭胥平靜的臉上。 “奴婢不承認兄長所說?!彼蛔忠活D說。 荔晉之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她還敢反駁。 “首先,奴婢從未有說夢話的習慣。這一點,奴婢在荔府時的丫鬟都能證明?!崩笾袟l不紊地說,“其次,奴婢也未曾飛書告發過自己的父親?!?/br> “更何況,我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庶女,父親在謀劃什么事,難道會告訴我嗎我就算要告發,又能告發什么呢” “奴婢只是割舍不下兄妹情誼,無法對兄長的受害視若無睹。所以才在兄長用莫須有之罪要挾我時,答應為他勉力一試。但老爺對我有恩,府中諸位主子也都寬和待人,奴婢做不出背叛他們的事。所以奴婢才想要賣掉自己的頭發?!?/br> 荔知看向瞠目結舌的荔晉之,說: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然而奴婢父母雙亡,只剩長兄為父。奴婢愿做不孝之人,只為行我心中孝道,卻不想我的兄長,并未將我當做他的家人?!?/br> “你!”荔晉之氣得指著她的臉,漲紅了臉,“你之前不是這么說的,你——” “我能作證,她之前真不是這么說的!”熏風也急了,生怕魯涵相信荔知的話。 “你還敢說話!”魯從阮眼睛一瞪,熏風害怕地閉上了嘴。 “都別吵了!”魯涵一掌拍在桌上,強行打斷荔晉之的話,“你說她飛書舉報,可知飛往何方,狀告何事” “這……” “我再問你,荔知和她的父親有什么深仇大恨,讓她要大義滅親,飛書舉報自己的父親” 荔晉之眼神躲閃,不敢答話。 “若是沒有深仇大恨,這世間哪有會告發自己親生父親的孩子!”魯涵斬釘截鐵道。 “可……大人,大人你相信我??!荔知一直痛恨我父,因為她覺得是父親害死了她的孿生meimei!她有告發我父親的理由??!”荔晉之大喊道。 “事到臨頭你還在狡辯!”魯涵大怒著打斷他的話,“既然你不死心,我也不妨告訴你!太子謀逆一案,我一直在暗中調查,此事牽連之多,扳連之深,絕不可能和她一個深閨之中的小姑娘有關!” “大人有所不知,她……” 荔晉之還想狡辯,魯涵拍桌怒喝一聲: “搬弄是非,不擇手段,喪盡天良——她視你為兄,你卻想攀咬她來成全自己!” “大人,不是這樣的??!你別相信她胡言亂語!” “我看你才是胡言亂語!”魯涵說,“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大人!饒命啊大人!” 驚慌失措的荔晉之被拖了下來,剩下一個沒有依靠,如驚弓之鳥的熏風。 “父親,兒子院中的人,就交給兒子做主吧?!濒攺娜钜臼值?。 魯涵疲憊地揮了揮手。 “熏風惡奴,調撥離間,不知悔改!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將其一家都逐出都護府!” 魯從阮的話音未落,熏風已經哭著求饒了。 “少爺,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一臉厭惡,側頭看也不看。 “荔知meimei!”熏風轉而撲向荔知,哭得凄凄慘慘,“我真的知道錯了,求meimei跟少爺求求情,原諒我一次吧!” 荔知規規矩矩地跪著,任由熏風怎么搖晃,她都沒有看她一眼。 早在熏風的巴掌落在嘉穗臉上時,她就應該明白,她的下場只有一種。 荔知可以原諒他人對自己的傷害。 為了達成目的,她不惜將自己也變成賭桌上的一枚籌碼,不擇手段地使用自己,甚至傷害自己。 她的身體和心靈不值一文,只有荔知的名聲重于一切。 但嘉穗他們不一樣。 嘉穗、嘉禾,還有荔象升和荔慈恩兩兄妹……他們在一切結束后,還可以重新開始。 兩名健壯的家丁進來將熏風拖走,她想要掙扎,可惜無濟于事,直到出了竹園,熏風凄厲的哭喊聲依然若隱若現。 “殿下,你看……” 魯涵朝一直沒說話的謝蘭胥揖手,征詢對荔知的處置。 “既然只是鬧劇,那就以鬧劇來處理罷?!敝x蘭胥說,“此事就此了結?!?/br> 魯涵嘆了口氣,從椅子上起身。 “讓一場鬧劇驚擾了殿下,是微臣的過錯?!?/br> “大人言重了?!?/br> 魯涵行禮告退,剛要帶著所有人下去,謝蘭胥輕聲開口道: “讓荔知留下罷?!?/br> 魯涵一愣,然后眼神示意其他人跟著自己退出堂屋。 魯從阮不愿意讓荔知單獨留下,不滿的話語剛要出口,就被父親連推帶拉地扯出了竹園。 屋中只剩荔知和謝蘭胥兩人后,沉默變得格外清晰。 沉甸甸的空氣,壓在兩個人的胸口。 荔知知道,她的說辭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謝蘭胥。 “般般?!?/br> 少年叫她的名字,目光冰冷,聲音纏綿。 “我說過,不要騙我?!?/br> 荔知向著他深深叩首下去。 “事到如今,民女必須向殿下坦白——在河平八年的十月,民女的確寫有一封舉報父親的飛書?!?/br> 即使她沒有抬頭,也能感受到謝蘭胥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 “民女在飛書中告發荔喬年侵占民田,貪污受賄,并附上了數個借祝壽之時行賄的官員名稱?!崩笾f,“當時的京兆府尹張珂是我父親的黨羽,他們狼狽為jian,沆瀣一氣,飛書最終如泥牛入海,不了了之?!?/br> “我不知道荔晉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但他確實以此要挾,讓我舉薦他入都護府,或者偷盜都護府財物?!?/br> “民女知道,一旦答應他的無理要求,以他的貪婪,今后必定后患無窮?!崩笾痤^來,直直地看向椅子上的謝蘭胥,“民女不想給殿下添麻煩,所以才設下此計自救?!?/br> “……究竟是不想給我添麻煩,還是害怕我知道此事”謝蘭胥輕聲說。 荔知沉默半晌,啞聲道: “我只在飛書中告發了荔喬年,提及的數個行賄官員中并沒有太子一黨……” “政治一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可曾想過,太子謀逆一案,說不定是源于一封告發荔喬年侵占民田、收受賄賂的飛書” 荔知沒有回答,她的睫毛顫抖著,無力地垂了下去。 “……其實你也這樣想過?!敝x蘭胥作下結語,“因為一個月后,太子和荔喬年就被斬于西市菜市口,一應受死的還有你名單上的名字?!?/br> 他看著荔知的眼睛,而后者,避開了她的視線。 屋內沒有別人,謝蘭胥從椅子上直接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到荔知面前。 他抬起荔知的下巴,讓她不得不直視自己。 他的眼睛,死水般無波無瀾,而她的眼睛,卻像春天的湖,波光粼粼。 偶爾,他想要捏碎這小小的下巴,挖開這溫熱的胸膛,看看那顆心,是否和他觸摸時一樣鮮活。 他想剝開她的血管,切開她的血rou,看看她的靈魂藏在哪里,究竟對他說了些什么假話。 他很確定,她對他說了假話??伤虏煌?,這謊言到底是什么。 “……沒錯,我也這么想過?!?/br> 一雙纖瘦的柳葉眉下,明眸閃動著脆弱的波光。 荔知在他的手心里仰望他。 她的眼淚落到謝蘭胥的手掌上,他忽地一顫,下意識松開了手,就像被最炙熱的火焰灼傷。 “我為殿下奮不顧身……只因我心中有愧?!?/br> “荔知任憑殿下處置?!崩笾刂氐剡凳紫氯?,“哪怕殿下要我赴死,荔知也絕無二話?!?/br> “好——” 謝蘭胥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 “那你就以死謝罪罷?!?/br> 荔知再次叩首。 “若有來生……”荔知抬起含著淚光的眼睛,對目不轉睛的謝蘭胥笑道,“希望殿下還能喚我一聲般般?!?/br> 謝蘭胥沉默不語。 她告罪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盞茶摔向角落。 茶盞在地上碎成無數碎片,荔知撿起最大的一片三角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