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鸞 第20節
沒有行賄的則往往是去修墻挖煤,做最苦最累的活兒,女子不是配給脾氣最為暴烈的披甲人,便是直接送入軍營充當營妓。 一時間,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歡天喜地。 “荔知——誰是荔知” 站在縣衙門口的衙役念到荔知的名字,神色有些意外,抬頭看了眼人群。 “民女就是荔知?!崩笾境鰜?。 “你——”衙役手一指,“去都護府報道?!?/br> 荔知毫不意外,平靜地接受了分配。 很快就有人來帶她離開縣衙門口。 同一時間,鳴月塔都護魯涵將謝蘭胥請進都護府書房。 書房以紫檀木色為主。臨窗的茶幾上放著一個寶藍色的掐絲琺瑯纏枝蓮紋膽瓶,里面滿滿當當的粉白杜鵑。紫檀木書桌上整整齊齊地并放著幾方寶硯,各色玉筒,一張薄薄的信紙擺在桌上,上方壓著剛拆不久的信封。 謝蘭胥一進府,就被邀為座上賓。 已至不惑之年的魯涵是一個更像文臣的武將,風度翩翩,心思細膩。在征求謝蘭胥的同意后,請來鳴月塔當地最有名氣的大夫診他的腿疾。 大夫還是用銀針先刺,謝蘭胥面不改色。 大夫嘆了口氣,搖頭不斷。 面診的結果只有魯涵失望,因為謝蘭胥和不在場的另一個人都知道,就是大羅神仙來了,這腿還是動彈不了。 讓大夫退下后,魯涵面露愧疚,朝謝蘭胥叩頭請罪: “微臣有罪,讓殿下在路上受盡艱險,以至雙腿風癱——” 榻上的謝蘭胥連忙將其扶起。 “三千里流放本就意外叢生,魯大人即使有心,也是鞭長莫及?!敝x蘭胥掩嘴咳了咳,蒼白的臉色讓他更像是遭受迫害的如玉君子,“……若是怪罪于你,我豈非蠻橫之人” “殿下仁德,如太——”魯涵頓了頓,“如大殿下一般?!?/br> “魯大人請坐?!敝x蘭胥示意長榻另一方。 魯涵道謝后撩袍坐正,沉聲道: “殿下勿憂,這只是鎮上最有名的大夫,然山野之中還有許多能人異士,微臣會讓屬下多方尋找名醫,定然會有讓殿下重新站起來的一天?!?/br> “都護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如此恐會給都護帶來危險……京都還有許多想要除掉我的人?!敝x蘭胥神色猶豫。 “只要陛下的旨意還沒有更改,就沒有人能在我鳴月塔取殿下性命?!濒敽瓐詻Q的神色此時才顯示出一個武將的殺伐果斷。 謝蘭胥揖手道謝,魯涵忙說不敢。 “不敢相瞞,微臣還是四品武將時便見過大殿下?!濒敽f,“……那是一次除夕宮宴,我因公差來得遲了,途徑降雪宮外的長廊,偶然聽見殿下之父身邊的謀臣正在勸說大殿下。原來,眾皇子向陛下競相獻上珍寶和祥瑞時,大殿下竟獻上名家所繪的《河西饑荒圖》,懇求皇上免去明年的一應大宴,將省下來的銀兩用于援助河西災民重建家園?!?/br> “河西災荒時,殿下年紀尚輕,應該了解不多?!濒敽f,“那時河西天象異常,一年不見一雨。官員唯恐擔責,直到河西的災民逃到京都,朝廷才知曉大旱的事。此時,河西已成人間地獄。有人根據河西災民所述,畫下樹皮食盡,易子而食的慘劇……這便是大殿下所獻的《河西饑荒圖》?!?/br> “不是只有大殿下一人知道河西的百姓生活在地獄之中,也不是只有大殿下一人知道賑災可緩災情,但只有大殿下一人,為河西百姓奮不顧身仗義執言?!?/br> “所以,微臣始終相信大殿下謀反一事另有隱情?!濒敽f,“若殿下要查明真相,微臣愿獻綿薄之力?!?/br> 半晌的緘默后,謝蘭胥緩緩道。 “三法司都蓋棺定論的事情,我便是不相信,也只能接受判決?!?/br> 魯涵還想再勸,但謝蘭胥咳了起來,他只好按下不表,將茶水送到謝蘭胥面前。 “殿下的身體,微臣一定會找來最好的大夫調理。殿下就放下心,在都護府好好將養身體?!濒敽f,“至于殿下推薦至都護府任職的姑娘——不知具體要安排在何處” 魯涵問得委婉,其實最主要是在問此女是否為謝蘭胥的女眷。 若是女眷,自然安排到一起。 若不是,那就以親疏關系另論。 “魯大人拿主意便是?!敝x蘭胥說,“流放途中,她對我多有援手,除此以外——” “并無別的關系?!?/br> 第18章 都護府威嚴大氣,深黑色的樓臺亭閣鱗次櫛比。比起京都富麗堂皇的荔府來,又有一種落日黃沙的粗獷之美。 荔知被一名管家模樣的男人帶到后院,安置在一間逼仄潮濕的耳房里。 “這就是你今后住的地方,其他下人都是兩三人一間,我們老爺仁德,特許你一人一間?!蹦凶诱f。 荔知換上一派天真的笑臉,把男子捧得飄飄然,得知他姓唐,果然是府中的管家。 “行啦,這府里規矩不多,只要你安分守己,日子不會難過。你的差事晚些我再來交代。在那之前,你就呆在這院子里,把臉洗一洗,干凈衣裳換上?!?/br> 唐管家揮了揮手,荔知將其送出了耳房。 荔知的住處在一間老舊的小院子里,同院的還有十幾間耳房,院子中間有一口老井,一棵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棗樹。 她打了一桶井水,忍著刺骨的寒冷擦拭干凈身體,然后換上嶄新的粗布衣裳。 都護府提供的衣裳對剛走完三千里流放的荔知來說,太過肥大,還好她在打掃床底衛生時,發現了不知誰留下的積滿灰塵的針線包。 她用蚯蚓一樣的棉線收緊寬大的腰身和袖口,對著模糊不清的銅鏡照了個大概,總算能見人了。 剛剛做完這些,荔知的耳房被人敲響了。 搖搖欲墜的木門搖晃幾下,荔知從里拉開房門。一個面生的婦人站在門口。 “你是新分配到都護府的流人叫荔知”婦人上下打量著荔知。 “是我,不知嬸子有何事” “我是府中浣衣房的管事嬤嬤,姓張。有人托我帶你去后門,跟我走吧?!?/br> “唐管家讓我呆在院子里不要亂走……” “沒事的,要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荔知謹慎地杵著不動:“嬸子可否告知是誰要見我” 張嬤嬤一下想起了什么,拍了拍后腦勺: “哦,對了!她讓我告訴你,她叫嘉穗。她說你聽了這個名字就——” “走吧?!?/br> 上一刻還牢牢釘在耳房里的荔知,下一刻就邁出了房門。 嘉穗不應該在這里,但若不是自報家門,張嬤嬤又怎會知道一個叫嘉穗的人 荔知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著張嬤嬤往后門走去。 一方面,她不希望嘉穗來這里受苦,另一方面,在失去荔香和神丹之后,她多么期盼有一個能信任的人出現在自己身邊啊。 張嬤嬤給看門的小廝塞了點錢,后者慢條斯理地打開都護府的后門。 一個熟悉的身影沖進后門,一見荔知就跪了下去—— “小姐!”嘉穗眼含熱淚。 荔知懷疑自己的眼睛,在一盞茶前,荔知百般擔憂,但此時此刻,她胸中只剩重逢的喜悅橫沖直撞。 “嘉穗,你怎么會在這里”荔知連忙上前,扶起少女。 “小姐在哪里,奴婢自然在哪里?!奔嗡霚I流不止,“因為奴婢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就算死也只會死在小姐身邊?!?/br> 張嬤嬤收了嘉穗的錢,識趣地拉著看門的小廝走到稍遠的位置,將空間留給主仆二人。 “你這么年輕,說什么死不死的?!崩笾y忍哽咽,“你是怎么來的這里路上是不是吃苦了” “自從刑部封了荔府,下人都被遣散了。奴婢和嘉禾回了家,在京都一直待到小姐隨流放隊伍啟程?!奔嗡氲?,“奴婢打聽到小姐流放的地方是鳴月塔,就收拾好盤纏,找了個商隊上路。嘉禾因為要照顧父母,被奴婢留在京都。奴婢跟著商隊走走停停,花了差不多半年抵達鳴月塔?!?/br> “到了這里后,奴婢在城門租了個茶水鋪做生意,就為了小姐進城那日第一個看見。奴婢等了大半年,偏偏今日出攤耽擱了一會,沒遇上小姐進城的時候。好在,后來奴婢去縣衙一打聽,知道小姐來了都護府。這便馬不停蹄趕來了?!?/br> 嘉穗緊緊牽著荔知的手,眼淚珠子不要錢似的一個勁兒落。 “奴婢倒是沒吃什么苦,原本就是干慣粗活的??墒切〗恪〗闶萘撕枚?,在路上一定吃了許多苦。都怪奴婢無能,幫不上小姐的忙……” “你別這么說?!崩笾兆〖嗡氲氖?,含淚笑道,“是我沒用,拖累了你?!?/br> 兩人緊握著對方的手,看著彼此紅腫的淚眼,哭了又笑了。 “……不管怎么說,小姐還平安就是最大的好事?!奔嗡氩恋粞蹨I,鄭重道,“今后奴婢會一直陪著小姐?!?/br> “說完沒有時間差不多了?!睆垕邒咦吡诉^來催促。 “小姐,你先回去吧?!奔嗡胝f著,將背在身上的一個花背囊塞給荔知,“這里面有幾身衣裳,還有一些起居用品。小姐先拿著,還需要什么奴婢下次再帶來?!?/br> 一個已是自由身,一個卻又淪為奴仆,雖在一個地方,但再次相見,卻不知要到什么時候了。 荔知壓下心中的悲傷,低頭擦掉眼淚,再抬起頭時,已是粲然笑臉: “你也要保重——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br> 兩人依依不舍地分別后,張嬤嬤將荔知重新帶回了潮濕陰暗的小院。 “你這奴婢倒還忠心,”張嬤嬤說,“我見過不少家里一敗落就卷鋪蓋跑人的,千里迢迢追來跟著受苦的倒是從未見過?!?/br> 荔知心緒繁雜,勉強自己抬起嘴角笑了笑: “嘉穗與我一起長大,情誼自然不同?!?/br> 張嬤嬤把荔知送回院子便離開了。荔知回到耳房,拆開背囊后,發現里面是幾身布料上好的秋冬衣裳,還有一只刷牙子,幾張柔軟的汗巾,一盒澡豆,還有一個樸素的木攢盒,里面放著十來種京都的常見糕點。 看著嘉穗費心準備的一切,荔知的眼眶再次濕潤了。 嘉穗和嘉禾是荔家一對孿生的家生子,她們比荔知和荔夏要大上五歲,因為年紀合適,恰好也是孿生,便被管家安排來服侍荔知和荔夏兩姐妹。 嘉穗是荔知的貼身丫鬟,嘉禾是荔夏的貼身丫鬟。 雖是小姐和丫鬟的身份,但因為生母早逝,父親對她們缺少關注,主母又不怎么管的緣故,她們四個更像是一起長大的姐妹。 荔知自知要走的路危機重重,并不愿意牽連嘉穗兩姊妹,但若處境對調,假如嘉穗兩姐妹落難,她和雙生姊妹也不可能坐視不管。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命途多舛,有時候,她又覺得上天待她不薄,讓她有兩個沒有血緣關系卻又勝似有血緣關系的姊姊。 荔知回到耳房大約一個時辰后,唐管家又一次來到小院。